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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注杜詩》注文抉原

2023-12-25曾祥波

文史 2023年3期

曾祥波

提要:過去對杜詩宋注不够了解,《錢注杜詩》被視爲最具原創性的杜詩注本。通過全面整理杜集宋注,如今可將錢注與宋注加以比對,進而發現錢注存在承襲宋注之誤、另爲新説而誤、揀擇宋注之善、辨正宋注之誤、自爲原創之注五種情況。“辨正宋注之誤”與“自爲原創之注”是錢注的原創性精華,約占全書内容的百分之二十。“承襲宋注之誤”與“另爲新説而誤”約占全書内容的百分之十。“揀擇宋注之善”占全書内容至少百分之七十以上,錢注最爲人稱道的“發覆玄宗、肅宗父子關係”觀點正是通過“揀擇宋注之善”發揮形成。儘管錢謙益並未明確强調杜詩宋注的價值,甚至對宋代注家頗多微詞,但《錢注杜詩》在很大程度上正依賴於大量利用注重史實本事的宋注得以完成,從而扭轉了元明兩代注杜偏重批點鑒賞的空疏之風,開啓了清代注杜偏重詩史互證的實學之風。對錢注的抉原,説明只有回到宋注源頭重新審視杜詩學史的各個階段,才能形成對杜詩及其研究接受史的全局認識。

關鍵詞:錢注杜詩 杜詩宋注 杜詩清注

錢謙益《錢注杜詩》是清代杜詩學的源頭性經典注本,在版本方面號稱以杜集“第二祖本”吴若本爲底本,在注文方面被推崇爲杜詩學史上最具原創性的注本,以發掘杜詩與唐代史事的關係著稱,爲仇、浦、楊等清代其他代表性注本遵從。陳寅恪曾指出:“牧齋之注杜,尤注意詩史一點,在此之前,能以杜詩與唐史互相參證,如牧齋所爲之詳盡者,尚未之見也。”這一説法承襲清代杜詩注本以《錢注杜詩》爲最具原創性的源頭注本的觀念,影響很大。唐史研究者利用杜詩研究唐代史事時,多采錢注。實際上,《錢注杜詩》在底本與注文兩方面都存在疑點,有必要一一澄清,還其本原。

一、《錢注杜詩》編次與吴若本的關係

錢謙益《草堂詩箋元本序》極力反對自宋代注家魯訔、黄鶴以來改動吴若本舊次的編纂行爲,説:“今師魯訔、黄鶴之故智,鈎稽年月,穿穴璅碎,盡改樊(晃)、吴(若)之舊而後已。”然系統比對《錢注杜詩》編次與各種宋人繫年編次後却發現,《錢注杜詩》成書建立在對吴若本原編次極大的調整修訂的基礎上,這一修訂主要參考了魯訔編次與黄氏《補注杜詩》繫年,僅有個别篇章的繫年編次調整出於錢謙益原創。另外,《錢注杜詩》的自身編次尚有些許異常,某些篇目編次修訂未愜,存在對應關係的内容却相互齟齬,説明此書還未最終修訂完成。换言之,錢謙益大量參考魯訔編次與黄鶴繫年,調整改動吴若本原編次,形成《錢注杜詩》的現存編次,而且這一調整尚未完工。由於《錢注杜詩》采用分體而非編年的文本形態,這種編次調整其實意義並不大,與其用篇目編次調整表示繫年不同,不如仍吴若本舊貌,以注文説明繫年依據及結果。《錢注杜詩》對吴若本舊次的修訂,既無必要,亦未完功,尤其考慮到錢謙益還有刻意隱瞞修訂的意圖,更是觸犯了文獻整理的學術大忌。

由於吴若本已焚毁於絳雲樓一炬,現在無法通過異文校勘來確知《錢注杜詩》文本與作爲底本的吴若本文本的關係。但從個别綫索看,至少《錢注杜詩》對吴若本的異文校勘有言過其實之嫌。《草閣》“草閣臨無地”,錢注罕見地提到王洙祖本(全書僅此一處):“王原叔本作‘蕪地,非。”貌似曾以王洙(原叔)本校勘吴若本。考今上海圖書館藏《宋本杜工部集》載《草閣》作“無地”,與《宋本杜工部集》來源相同的錢曾述古堂影宋鈔本《杜工部集》亦作“無地”。按《宋本杜工部集》由王洙本系統(卷一數頁、卷十七至二十、補遺)與吴若本系統(卷十至十二)拼合而成,其餘部分爲毛氏汲古閣鈔補。《草閣》所在卷十五正屬於毛氏汲古閣鈔補部分。從行款綫索看,王洙本系統半頁十行,行十八至二十一字,吴若本系統半頁十行,行二十字,《宋本杜工部集》與錢曾述古堂鈔本所載卷十五《草閣》皆爲行二十字,來源於吴若本系統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説,從版本上通過現存文獻只能説明吴若本作“無地”可能性很大,無法證實“王原叔本作‘蕪地”的真僞。但從其他角度看,錢謙益的説法疑點重重。首先,從情理邏輯上看,如果錢謙益能見到王洙本,何必棄王洙第一祖本不用,而以第二祖本吴若本作爲《錢注杜詩》底本?這與號稱追求源頭底本的《錢注杜詩》理念相悖。其次,從宋代注家見到的版本看,現存所有宋注本收録《草閣》皆無“蕪地”異文。宋注中最早的鄧忠臣注(即僞王洙注)成書於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4),距王洙本刊行的嘉祐四年(1059)不過約三十年,此時成書於南宋紹興三年(1133)的吳若本尚未問世,鄧氏所見杜集應該是王洙本,絶不可能是吴若本。鄧忠臣注引《頭陀寺碑》“飛閣逶迤,下臨無地”解釋詩句,可知鄧氏所見正文正作“無地”。遍查現存其他所有宋注,注文皆指向“無地”,從無針對“蕪地”解釋詩義者。由上述兩點看,錢謙益所謂“王原叔本”異文查無實據,頗難據信。

二、《錢注杜詩》參考的宋注本

錢謙益《絳雲樓書目》卷三記載自家所藏杜集宋注本有《黄氏補注杜工部紀年詩史》《宋板草堂詩箋》《元板分類杜詩》《元板劉辰翁批杜詩》四種,這一綫索透露出錢謙益使用杜詩宋注僅限於此。除了收藏著録的證據之外,還可從另一個特别的角度證明《錢注杜詩》使用的宋注本範圍。在宋注中,趙次公注與杜田《補遺》注是體量較大的兩種注文。具體而言,趙次公注是現存杜詩宋注唯一以單注本形式(《杜詩趙次公先後解》)保留下來的注文,在宋代杜詩集注本中,保留趙次公注最多的是《九家集注杜詩》;與此相同,杜田《補遺》注也主要大量保存在《九家集注杜詩》中,而在其他杜詩宋注本中保存數量較少。以趙次公注、杜田《補遺》注爲標準,可發現凡趙次公注、杜田《補遺》注僅載於《杜詩趙次公先後解》《九家集注杜詩》兩書而不載於《杜工部草堂詩箋》、《補注杜詩》、《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即錢藏《元板分類杜詩》)、《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即錢藏《元板劉辰翁批杜詩》)四書者,錢注皆未能引用,换言之,錢注引用趙次公注、杜田《補遺》注内容僅限於《補注杜詩》《杜工部草堂詩箋》《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四書的引用範圍。這一推斷還可從以下三方面進一步證明:

第一,錢注使用已被趙注考證爲不可靠的史料。如《述懷》錢注引兩《唐書》爲據:

《舊書》:十五載,肅宗徵兵靈武。甫自京師宵遁,赴河西,謁肅宗於彭原郡,拜右拾遺。《新書》: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肅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爲賊所得。至德二載,亡走鳳翔謁上,拜左拾遺。時所在寇奪,甫家寓鄜,彌年艱窶,孺弱至餓死,因許甫自往省視,從還京師。

實際上,僅見於《九家集注杜詩》所引趙次公注已辨明兩《唐書》記載在這個問題上並不可靠:

此篇叙事甚明。“去年潼關破”,天寶十五載六月爲賊將崔乾祐所破也。先是,公於五月挈家避地鄜州,有《高齋》詩及《三川觀漲》《塞蘆子》詩。即自鄜州挺身附朝廷,而逢潼關之敗,遂陷賊中。既而是月肅宗即位靈武,治兵鳳翔。公於至德二載夏四月自賊中亡走鳳翔,所謂“今夏脱身走”是也。以“草木長”推之,則爲四月。蓋陶潛詩云“孟夏草木長”是也。公既至鳳翔上謁,則拜右拾遺焉。《新書》謂甫以天寶十五載七月中避寇寄家三川,肅宗立,自鄜羸服欲奔行在,爲賊所得,非也。

趙次公之意謂少陵初以朝廷尚在京師,故於天寶十五載五月先赴長安,適逢六月潼關攻破,因陷賊中;後於長安城中得知肅宗即位靈武、治兵鳳翔消息,遂於次年(至德二載)夏四月脱身奔赴鳳翔。以趙次公説揆之,《新唐書》載“肅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 、《舊唐書》載“天寶十五載謁肅宗於彭原”,皆未切實情。錢注泛引兩《唐書》却無所辨證,顯然未見《九家集注杜詩》所引趙次公注。

第二,錢注不了解其他注家注文針對趙注加以辯難的具體指向性。如《奉答岑參補闕見贈》“君隨丞相後,我往日華東”,僅見於《九家集注杜詩》所引趙次公注詳辨説:

補闕、拾遺在百官志皆隸門下省,而門下省在日華門之東。杜公爲左拾遺,則所謂“我往日華東”矣。於參言“君隨丞相後”,則當往尚書省,豈參爲補闕而兼爲諸部中官邪?不然,紀當時參不坐省而隨丞相,實事耳。舊注所引據楊侃《職林》所載,蓋按《唐史》:門下省有左補闕六人,從七品上。左拾遺六人,從八品上,掌供奉諷諫,大事廷議,小則上封事。其注云:武后時垂拱元年,置補闕、拾遺左右各二員。《新史》所載如此,則左屬門下省,右屬中書省,豈武后時耶?然因解“隨丞相後”而言之,則丞相又却是尚書省矣。恐惑後學,不得不辨。參於史無傳,其詩集杜確序之,止云自補闕遷起居郎,起居郎又却隸中書省也。俟博者辨之。

趙次公的要點是細分右省爲中書、尚書二省,以爲首先岑參爲補闕當屬左省(門下省),其次即便以則天朝之制補闕屬中書省,亦不當入丞相所在之尚書省,故尤其質疑補闕入右省之尚書省(“君隨丞相後”)的真實性。黄鶴不同意趙次公的觀點:

拾遺,左屬門下,右屬中書,《通典》所載也。當是岑補闕,居右署,而公居左署,故不同。不獨公云“罷朝歸不同”,岑亦有“分曹限紫微”之句。紫微指中書而云。趙云“岑兼官乃隨丞相”,恐未必然。所居既異,歸路自應不同。其隨丞相之後,亦適然耳。岑詩云“暮惹御香歸”,則非歸省治事也。

黄鶴的意思是“君隨丞相後”不過謂某次偶然情況,並非實入尚書省辦公。錢謙益未能見《九家集注杜詩》引趙次公説,所見蔡夢弼《草堂詩箋》、黄氏《補注杜詩》引趙説皆未詳,因此錢注稱:

《雍録》:《唐六典》:宣政殿前有兩廡兩廊,各有門。其東曰日華,日華之東則門下省也,居殿廡之左,故曰左省。西廊有門曰月華,月華之西即中書省也。凡兩省官繫以左右者,皆分屬焉。“罷朝歸不同”,言分東西班各歸本省也。“君隨丞相後”,宰相罷朝由月華門出,而入中書,凡西省官亦隨丞相出西也。若左省官仍自東出,故云“我往日華東”也。

錢謙益只看到《補注杜詩》引用的僞王洙注、師古注、黄鶴補注,因此錢注並不了解趙注質疑“君隨丞相後”真實性的史料要點在於“丞相却是尚書省”,對黄鶴批評趙次公的具體針對性也不清楚,導致錢注對“宰相入中書”的理解只承襲了僞王洙注“補闕官有左右,左屬門下省,右屬中書省”與師古注“岑爲補闕,屬中書,居右署。甫爲拾遺,屬門下,居左署。故云‘歸不同”的説法,未中肯綮。

第三,錢注將其他注家引用的趙注誤認爲該注家注文。如《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晉肅入蜀余下沔鄂》,《九家集注杜詩》引趙次公曰:“晉肅,乃李賀之父也。當時以賀父名晉肅,不得令舉進士。韓退之有《辯》,在《韓集》。”《補注杜詩》未引趙次公注,《草堂詩箋》引用趙次公注而没其名。錢注從《草堂詩箋》引作:“夢弼曰:晉肅,李賀之父。見韓退之《諱辯》。”不知所謂“蔡夢弼注”實爲趙次公注。

上述三種情況都説明錢謙益未能見到《杜詩趙次公先後解》《九家集注杜詩》,從而間接説明《錢注杜詩》使用宋注僅限於《絳雲樓書目》著録的《黃氏補注杜工部紀年詩史》《宋板草堂詩箋》《元板分類杜詩》《元板劉辰翁批杜詩》四種。當然,這四種(尤其《補注杜詩》《草堂詩箋》兩種)基本上涵蓋了杜詩宋注的絶大部分,所欠缺的體量較大的注文也就是趙次公注與杜田《補遺》注兩種。换言之,錢謙益通過絳雲樓收藏的四種杜詩宋注本,已能比較全面地了解和利用杜詩宋注了。在這一認識基礎上,分析錢注不標明宋注來源出處時,需要區分兩種情況:第一種是錢謙益見過宋注而乾没其來源,第二種是錢謙益未見過宋注。第一種情況自不待言,應予揭櫫。第二種情況稍複雜,儘管宋注已提出觀點,但錢謙益並未見過宋注,而是獨立提出該觀點。如《觀兵》“斬鯨遼海波”,宋注多釋爲平定吐蕃,趙次公注:“兩句難解,似言吐蕃。”黄鶴補注:

乃鄴師未潰之前作,公意欲且平吐蕃也。當是乾元二年春作,非秦州詩。吐蕃自至德元載陷威戎、神威等軍、石堡、石谷等城。二載,又陷西平。乾元元年,又陷河源。其侵陵之氣方張,公所以欲其先斬遼海之鯨也。

唯獨《九家集注杜詩》載趙次公引不知名注家注文以爲指范陽巢穴:“一云:言不獨守鄴,當覆其巢穴也。”以遼海謂范陽。錢注觀點與之相符:

乾元元年十月,郭子儀九節度圍相州。明年三月,史思明來援,戰於城下,官軍潰而圍解。先是,李光弼曰:“思明得魏州而按兵不動,此欲使我懈惰,而以精鋭掩吾不備也。請與朔方軍同逼魏城,求與之戰。彼懲嘉山之敗,必不敢輕出,得曠日引久,則鄴城必拔矣。”魚朝恩以爲不可而止。《安禄山事蹟》云:汾陽以諸將欲襲思明,謀議不同,乃與李廣琛同謀灌城。又云:汾陽與李光弼所謀不協,遂列大陣於鄴城南十里。然則臨淮之謀不獨朝恩不可,即汾陽亦未必相協也。臨淮云“同逼魏城”,公詩云“斬鯨遼海”,皆謂不當困守鄴城,老師乏饋以待援師之至也。早用此計,安有滏水之潰乎?

錢謙益未能讀到《杜詩趙次公先後解》《九家集注杜詩》所載趙次公注引不知名注家注文,獨立得出的觀點與之暗合,且舉證詳實,就個人讀杜的意義而言具有理解上的原創性。但從現代學術研究的角度看,至少要承認該觀點早已由宋注提出,這對於强調“杜詩研究必須要以宋注(而非清人注)爲起點”尤爲重要。

三、《錢注杜詩》注文與宋注之關係

過去因杜詩宋注的情況尚未爲學界全面掌握,難以説明錢注與宋注在整體與細節上的承襲關係。如今對杜詩宋注的了解與整理漸趨全面,這些宋注本正陸續影印或標點出版。比對《錢注杜詩》注文與現存全部宋注,呈現出錢注承襲宋注之誤、另爲新説而誤、揀擇宋注之善、辯正宋注之誤、自爲原創之注五種情況。

(一)承襲宋注之誤

錢注對宋注了解不全面,只引用了觀點錯誤的宋注,未能見到並引用對錯誤觀點加以辯駁的正確宋注。如《九日奉寄嚴大夫》“不眠持漢節,何路出巴山”,錢注以爲:

寶應元年四月,代宗即位,召武入朝。是年徐知道反,武阻兵,九月尚未出巴。《通鑑》載:“六月,以武爲西川節度使。徐知道守要害拒武,武不得進。”誤也,當以此詩正之。

錢謙益區分嚴武出蜀、入蜀,以杜詩證《通鑑》之誤,其説實承黄鶴而來。黄鶴曰:

嚴武以寶應元年夏赴召,公送至綿,尋入梓,故有“何路出巴山”之句。蔡興宗、魯訔《年譜》所載同。然武夏離成都,而九日尚在巴嶺,何其遲遲如此?必是路梗。

黄鶴以“何路出巴山”爲描述嚴武行程。然趙次公注此句曰:“公自言也。蓋公時方在梓,久客厭倦,而欲出耳。”趙次公曾指出杜詩有所謂“雙紀格”者,即一句説彼,一句説己。此聯曰“不眠持漢節,何路出巴山”,上句“不眠持漢節”正説嚴武持節返京,下句“何路出巴山”當説老杜孤留梓州,思欲出蜀,是杜甫自述,其義例出自杜詩慣用手法“雙紀格”。按照趙次公的理解,《通鑑》記載正確無誤。錢注未見趙次公注觀點,承襲了黄鶴注的錯誤,還將錯誤引申形成對《通鑑》的批評。

錢謙益比對宋注得失時思路不清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采用了内在邏輯觀點齟齬的不同宋注,導致自相矛盾。如《奉送王信州崟北歸》,王洙本舊次繫於大曆四年湖南時期,《杜陵詩史》《草堂詩箋》用魯訔編次繫於大曆二年(767)夔州時期,黃氏《補注杜詩》繫於大曆四年,黄鶴曰:“詩云‘太史尚南留,公自謂也。當是在湖南作。又云‘林熱鳥開口,江渾魚掉頭,大曆四年夏作。”魯訔編次繫於大曆二年的原因,是誤認“信州”爲“夔州”古稱,故以此詩爲杜甫在夔州送别郡守還北方所作。黄鶴已辨明此點:“唐州固以州爲本信州,而亦云潁州汶陰郡本信州。今詩有‘壤歌唯海甸,又用陳蕃下榻事,云‘潁川何以酬,當是王得潁(州)。”可知杜甫在湖南遇新授潁州郡守王崟,遂有贈篇。錢注未改吴若本舊次(實即王洙本舊次),可見其認同黄鶴繫年(因爲黄鶴繫年與吴若本舊次不同時,錢注多改吴若本舊次以遷就黄鶴繫年,説詳上文),却不識黄鶴繫年之依據,在注文中依舊沿襲蔡夢弼注文稱:“梁大同三年,於巴州郡理立信州。唐武德元年,改巴東郡爲信州。二年,又改信州爲夔州。”錢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承襲了大多數宋注以信州爲夔州古稱的誤解,造成繫年與注文自相矛盾。

錢注有時出於特殊考慮,寧願選擇不可靠的宋注,摒棄合理的宋注,最不可取。如《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杜陵詩史》《草堂詩箋》用魯訔編次繫於“天寶以來在東都及長安所作”之首,蔡夢弼認爲:“天寶元年九月改廟爲宫,二年西京改爲太清宫,東都爲太微宫。此詩當在天寶以前作也。”錢注從其説,曰:“此詩作於稱廟之時,當是開元末年。”其實黄鶴已據“五聖”得名在天寶八載(749),而九載子美已歸長安獻賦,以爲詩當作於天寶八載冬,論證更爲合理:

按《舊史》:天寶元年立玄元廟,九月改太上玄元皇帝宫,天下準此。二年三月壬子親祠玄元廟,改西京玄元廟爲太清宫,東京廟爲太微宫,天下爲紫極宫。《新史》却云:三月壬子享於玄元宫,改云云。今謂十一年游東都作此詩,何爲更曰廟?詩所言“五聖聯龍衮”,又却是天寶八年閏六月事。詩云“翠柏深留景,紅梨迥得霜。風筝吹玉柱,露井凍銀牀”,當是其年冬作。蓋天寶九年已歸長安,進《三大禮賦》矣。

黄鶴言下之意蓋以爲曰“玄元皇帝廟”而未從新名“太微宫”者,從俗仍舊稱也,此亦使用地名常有之事。推原錢氏不取證據較勝的“天寶八載”説之心迹,蓋因錢注先已倡子美“微詞諷諭”之新説:

“配極”四句言玄元廟用宗廟之禮爲不經也。“碧瓦”四句譏其宫殿踰制也。“《世家》遺舊史”,謂《史記》不列于《世家》,開元中敕升爲《列傳》之首,然不能升之於《世家》,蓋微詞也。“道德付今王”,謂玄宗親注《道德經》,及置崇玄學,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詞也。“畫手”以下,記吴生畫圖冕旒旌旆,炫燿耳目,爲近於兒戲也。《老子》五千言,其要在清静無爲,理國立身,是故身退則周衰,經傳則漢盛,即令不死,亦當藏名養拙,安肯憑人降形,爲妖爲神,以博世主之崇奉也?“身退”以下四句,一篇諷諭之意總見於此。

天寶九載子美獻《三大禮賦》,其中一篇即是爲西京老子廟所作之《朝獻太清宫賦》。錢謙益若依黄鶴説繫於天寶八載,加上自己的“微詞諷諭”新解,再比對天寶九載老杜獻賦歌頌,豈非勾勒出一個太過功利的杜甫嗎?錢謙益不敢犯此大不韙,但又舍不得放棄“微詞諷諭”的發揮,那麽只能舍棄證據充足的黄鶴“天寶八載”説,隱衷正在於此。然而錢注“五聖”又引僞王洙注説:“天寶八載,上親謁太清宫,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皆加大聖皇帝字。”不自覺地回到“天寶八載”繫年,可謂前後失據,自相矛盾。

(二)另爲新説而誤

錢注在宋注之外,自出機杼之處,有些並不能成立,原因有三:

第一,錢注不明文獻源流,以後出文獻注源頭文獻,不合注釋規範。如《兩當縣吴十侍御江上宅》,錢注引南宋祝穆《方輿勝覽》:“吴郁,兩當人,爲侍御史,以言事被謫,居家不仕。與杜子美交游。”《方輿勝覽》是捃拾前代詩文纂成的地志性類書,此條文字顯然盡出於對少陵詩意的撮合改寫,錢注引此證杜,屬於以後證前、以流證源,顯然不妥。

又如《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錢注此詩多引《唐詩紀事》卷十七“李邕”條載《八哀·李邕詩》小字夾注。按《唐詩紀事》成書於兩宋之際計有功之手,晚於北宋熙寧、元祐年間鄧忠臣注杜詩(即僞“王洙注”),故小字夾注即出自鄧忠臣注杜詩。錢謙益未明源流,矜《唐詩紀事》爲秘籍而不引僞王洙注,屬於好奇而不審,同樣犯了以後證前的錯誤。

第二,錢注立説的證據出於僞造。如《述懷》,錢注引所謂子美身後平江縣裔孫杜富藏左拾遺授官《告身》:

《唐授左拾遺誥》:襄陽杜甫,爾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爲宣義郎、行在左拾遺。授職之後,宜勤是職,毋怠命。中書侍郎張鎬齎符告諭。至德二載五月十六日行。右敕用黄紙,高廣皆可四尺,字大二寸許,年月有御寶,寶方五寸許。今藏湖廣岳州府平江縣裔孫杜富家。

洪業已考證其僞,雖然錢注對僞造並不知情,但立足於僞造告身的發揮不能成立。

第三,錢注明知宋注不可靠,爲其更换出處,僞造貌似可靠的文獻來源,在此基礎上發揮爲新説,這種主動作僞最不可取。如《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六,錢謙益引所謂“吴若本注”云:“此篇爲明皇作也。明皇以至德二載至自蜀,居興慶宫,謂之南内。明年改元乾元,時持盈公主往來宫中,李輔國常陰候其隙間之。故上元二年帝遷西内。”按此條注文《九家集注杜詩》《杜陵詩史》《補注杜詩》引作“東坡云”或“蘇曰”。據《絳雲樓書目》所載,《九家集注杜詩》《杜陵詩史》二書錢謙益未得見,但《補注杜詩》則錢謙益藏有其書,必知此注爲僞造蘇注(“蘇曰”)。然而錢謙益不據《補注杜詩》標出此注爲“蘇曰”,原因頗爲複雜:一方面此注論及玄宗、肅宗父子關係,該問題爲錢氏注杜自詡最有心得者,必引爲同調而標出;另一方面,此注既爲“蘇曰”,錢氏懼其爲僞蘇注,不敢直書,故以“吴若本注”稱之。然若依錢注所引稱之爲“吴若本注”,絶不可能。首先,依吴若本分體白文體例,所載注文僅爲隻言片語之“公(杜甫)自注”,未有引用他人大段注文之例。其次,吴若本早於《九家集注杜詩》等注本,不可能以前引後。按《九家集注杜詩》成書時間雖無明載,然大量徵引趙次公注,《杜詩趙次公先後解》成書於紹興四年至紹興十七年之間,則《九家集注杜詩》必成於此後,其他如《杜陵詩史》《分門集注》《補注杜詩》《草堂詩箋》諸書更在《九家集注杜詩》之後,吳若本《後記》自稱成書於“紹興三年六月”之建康府學,絶不可能引用後出的《九家集注杜詩》等注本。故此段注文爲錢謙益以僞蘇注而謊稱爲吴若本原文,意在證明注文來源古老可信,煞費苦心,而適露馬脚。總之,吴若本確有,已爲張元濟、洪業反復辨證認可,然錢謙益所引之“吴若本”文本實爲僞造,仍需警惕。

(三)揀擇宋注之善

錢謙益對正確宋注的擇用不勝枚舉,至少占全書注文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常見的有地理沿革定位。如《夔州歌十絶句》其一“夔州險過百牢關”,錢注指出宋人祝穆《方輿勝覽》爲僞蘇注誤導:“僞蘇注載:‘辛毗云:夔州百牢關,兵馬不可越。祝穆誤引之,遂載百牢關於夔州,宜削去。”錢注其實出自宋人黄希注:“辛毗雖云:‘夔州百牢關,兵馬不可入。然此云‘夔州險過百牢關,則關不在夔矣。當是如宋引《十道志》、師引《圖經》,在興元府也。”

又如《遣興三首》其二“南望馬邑州”,僞王洙注以爲馬邑州在雁門郡:“《前漢·地理志》:馬邑,屬雁門郡。”趙次公辯駁説馬邑是秦州地名:“舊注指爲雁門馬邑,非是。蓋公詩在秦州所作,其登山南望,豈却望北地雁門之馬邑乎?馬邑,秦州地名。今於本處有石碑標榜焉,其土人及曾游秦州者自能言之。此所謂‘不行一萬里,不曉杜甫詩也!”黄鶴認同趙次公注,補充了《新唐書·地理志》材料:“《唐·地理志》:羈縻州内有馬邑州,屬隸秦州。開元十七年置,在秦、成二州山谷間。寶應元年,徙於成之鹽井故城。此詩作於乾元二年,則在秦、成間。”錢注采用黄鶴説,又增引宋人鮑欽止注:“《中州集》:祝簡《廉夫詩説》云:鮑欽止注此詩云:馬邑州在成州界。舊注‘馬邑在雁門,與子美作詩處全無關涉。”鮑注不見於杜詩宋注本,尤爲可貴。

另外一大宗是史實辨析。如《喜雨》“春旱天地昏”,王洙本舊次在上元元年(760)初至成都時期,《杜詩趙次公先後解》《草堂詩箋》繫於“廣德二年自梓州再往閬中所作”,《杜陵詩史》繫於“大曆三年春江陵所作”,黄氏《補注杜詩》繫於永泰元年(765)夔州雲安所作,宋注對此詩的繫年差别很大。《補注杜詩》的理由最充分,包括三點:第一,以滄江指夔州。黄希説:“滄江,指夔州雲安而言。按公有《雷》詩云‘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又云‘霹靂楚王臺,於以知滄江之爲夔州,雲安即夔之境。”第二,氣候異常情況吻合。黄鶴説:“按《史》:永泰元年四月己巳,自春不雨,至是而雨。當是永泰元年。而梁權道編在上元二年,而史不言是年有旱。”第三,時間與詩末注“時聞浙右多盗賊”吻合。黄鶴指出:“吴越者,謂袁晁自台州反,陷信、明等州,方伏誅,而歙州人又殺其刺史。是年春公在嚴武幕中,秋寓夔州雲安縣。”按詩末注已見於王洙本(《宋本杜工部集》),當爲杜甫自注。《補注杜詩》的繫年既能徵引袁晁并歙州事,又能牽合地理與氣候解釋,最爲合理。錢注在諸説中采用黄鶴説,獨具慧眼。

錢注揀擇宋注之善的同時,還能進一步舉證,增强他所揀擇的宋注觀點的説服力。如《折檻行》,王洙本舊次在大曆三年(768)荆南時期,趙次公用蔡興宗編次繫於永泰元年作,認爲:

按《通鑑》於永泰元年春載:三月壬辰朔,命左僕射裴冕、右僕射郭英乂等文武之臣十三人於集賢殿待制。左拾遺洛陽獨孤及上疏曰:“陛下召裴冕等待制,以備詢問,此五帝盛德也。頃者陛下雖容其直,而不録其言,有容下之名,無聽諫之實,遂使諫者稍稍鉗口飽食,相招爲禄仕。此忠鯾之人所以竊歎,而臣亦恥之。”觀此則公詩作於永泰元年爲審。非以譏其有容下之名,無聽諫之實,不若先皇之真能容直臣乎?

《杜陵詩史》《草堂詩箋》用魯訔編次亦繫於永泰元年雲安時期。黄鶴《補注杜詩》繫於大曆三年荆南作,理由是:

詩云“白馬將軍若雷電”,當是指崔旰作亂,尋爲西川節度使。大曆三年四月,入朝。五月,又加檢校左散騎常侍。未幾,又加檢校工部尚書。皆杜鴻漸不能除惡,從而引之要路,當時在廷無一人敢言,故有感於朱雲折檻而賦此。賦此詩在荊南。

宋注觀點分歧很大。錢謙益采用蔡興宗、魯訔編次與趙次公説,繫於永泰元年,特别是增引魚朝恩判國子監事作爲補充,舉證有力,可以定讞:

永泰元年,命左僕射裴冕、右僕射郭英乂等文武之臣十三人於集賢殿待制。獨孤及上疏,以爲雖容其直,而不録其言。故曰“秦王學士時難羡”,歎賢待制之臣不及秦王學士之時也。次年,國子監釋奠,魚朝恩率六軍諸將往聽講,子弟皆服朱紫爲諸生,遂以朝恩判國子監事。故曰“青衿胄子困泥塗,白馬將軍若雷電”也。當時大臣鉗口飽食,效師德之畏遜,而不能繼宋璟之忠讜,故以折檻爲諷,言集賢諸臣自無宋、魏輩爾,未可謂朝廷不能容直臣如先皇也。

儘管錢注選擇對了宋注中正確的内容,但有時會誤讀正確的宋注,有時對正確的宋注了解並不全面,未能真正認識到自身選擇宋注的合理性關鑰,導致在整體上未能透徹把握正確宋注所涉及的一系列相關問題。

誤讀宋注的情況,如《奉寄别馬巴州》“功曹非復漢蕭何”句,僞王洙注:“功曹,公自謂也。《前漢》:蕭何爲沛王吏掾。”修可注辨正僞王洙注説:“劉貢父作《詩話》稱:杜甫云‘功曹非復漢蕭何。按曹參嘗爲功曹,非蕭何也。王定國云:《高祖紀》:何爲主吏。孟康注云:主吏功曹也。貢父之言誤矣。”錢注認同修可注,稱:“《西溪叢語》:劉貢父據曹參未嘗爲功曹,以此詩爲誤。按《史記》:蕭何爲沛主吏掾。注曰:主吏功曹也。杜未嘗誤。”但錢謙益誤讀了修可注(即杜田《補遺》),將蕭何誤作曹參,實應作“劉貢父據蕭何未嘗爲功曹”。

對宋注涉及問題前後始末情況不够了解的情況,如《新安吏》涉及相州圍潰,諸家皆繫於乾元二年(759),王深父曰:

乾元二年,郭子儀等九節度之師圍安慶緒于鄴。時不立元帥,以中官魚朝恩爲觀軍容宣慰使。師遂潰于城下,諸節度各還本鎮。子儀保河南,詔留守東都。此詩蓋哀出兵之役。

趙次公解釋更爲詳細:

至德二載九月癸卯,復京師。十月壬子,復東京。明年,改元乾元。安慶緒賊復振,以相州爲成安府。九月,詔郭子儀率李光弼等九節度兵凡二十萬討慶緒於相州,遂圍之。明年之三月,慶緒求救于史思明。王師不利,南潰,諸節度引還。子儀以朔方軍保河南,詔留守東都。今公詩所謂蓋言相州之敗,九節度兵各引還也。

趙次公注中的第一個“明年”是以至德二載爲起點推至乾元元年,第二個“明年”是以乾元元年爲起點推至乾元二年,然而連用“明年”,一辭兩意,説較纏繞,易引誤會。南宋師古注多承襲趙次公注,恰好在此處誤解趙注,以兩“明年”爲同一年,遂生發出“乾元元年”説:“肅宗以至德二年改元乾元,時九節度使兵圍安慶緒于相州,大敗而還。”黄鶴又糾正師古之誤:

《新安吏》至《無家别》,當是乾元二年作。今以《無家别》“五年委溝谿”之句論之,禄山以天寶十四載叛,至乾元二年乃五年。師(古)云:“乾元元年,九節度敗。”蔡(興宗)云:“二年,九節度潰于相州。”按《舊史》:二年三月壬申,九節度兵潰。《新史》云:師潰于滏水。梁權道編在至德二載,非。蔡興宗《年譜》却以乾元二年春,公留東都,有《新安吏》《石壕吏》等詩。

錢注采用黄鶴説,引《舊唐書》曰:“乾元二年三月,九節度之師敗于安陽河北。”所説不誤。遺憾的是,黄鶴辯駁師古注時已不清楚師古錯誤的緣由出於誤讀趙次公注兩用“明年”,錢注雖采用了正確的黄鶴注,但也未能交代清楚《新安吏》宋注的來龍去脉,這與錢謙益没有讀到收録趙次公注的《九家集注杜詩》有關。

需要特别指出,錢謙益自詡爲獨得之秘的對玄宗、肅宗父子關係問題的發覆,其實源於宋注。以玄、肅父子關係解釋杜詩的宋代注家並不少,包括杜田《補遺》、薛蒼舒、師尹、蔡夢弼等。宋注的弊端是闡釋的分寸感把握不當,使得洞見掩没在附會之中。

宋注闡釋附會者如《初月》,杜田《補遺》釋此詩曰:

是詩肅宗乾元初,子美在秦州避亂時作。微升古塞外,喻肅宗即位於靈武也。已隱暮雲端,喻肅宗爲張后與李輔國所蔽也。按《唐史》:肅宗即位於靈武,立淑妃張氏爲后。后善牢籠,稍稍預政事,與中人李輔國相助,多以私謁撓權。徙太上皇西内,譖寧王倓賜死,皆其謀也。及肅宗大漸,挾趙王係謀危太子,卒以誅死。

師尹注亦含此意:“此蓋譏肅宗始明而終暗也。”二注皆載於《九家集注杜詩》。錢謙益雖未見《九家集注杜詩》,但他參考的《草堂詩箋》轉引了杜田補遺注文,蔡夢弼注又指出:“是時肅宗乾元初,甫在秦州避亂,作此詩以刺肅宗即位靈武,不能昭明其德,而李輔國居中用事,恩寵太過也。”錢注參考的《補注杜詩》也引薛蒼舒注:“魏泰云:夏鄭公評杜公《初月》詩曰:‘微升古塞外,已隱暮雲端,以謂意屬肅宗。鄭公善評詩者也。”《初月》詩作於乾元初,離杜甫擔任左拾遺、接近肅宗權力中樞的時期不遠,此時杜甫剛棄官華州司功參軍、退居秦州,正處於脱離官場、總結此前出處心迹的反省階段,宋代注家普遍認爲《初月》是杜甫處於通過親身見聞(以房琯黨被貶)反思玄、肅父子關係的情緒之下所作的最早詩篇,能見出宋注以玄、肅父子關係解釋詩義的普遍自覺性,只是直接證據稍有不足。

再如《哀江頭》,蔡夢弼以玄、肅父子關係妄加發揮,釋“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曰:“渭水即京城之水,劍閣在蜀,甫覩渭水東流,翻思玄宗既入劍閣,彼此消息斷絶,深咎肅宗不能迎父歸大内,以盡孝道故也。”又釋“人生有情淚沾臆”説:

《孝經》:父子之道,天性也。孩提之童幼而知愛其親,莫非自然之性。人生天地間,皆有自然之性。肅宗與父間隔,恬不留意迎還,曾江水江花之不如乎!夫花落於水,尚與水同流,無有終極,況父子而可彼此無消息哉!凡民生有性者,皆爲之沾臆,豈天子所宜滅天性耶!

此詩作於杜甫陷賊長安時期,此時玄、肅父子尚未産生隔閡,而且杜甫尚未接近權力中樞,無從了解玄、肅父子關係,蔡夢弼注過於附會。

又如《成都府》“初月出不高,衆星尚争光”一句,《九家集注杜詩》引杜田《補遺》持玄、肅父子關係説釋曰:

是詩子美寓意深矣。《淮南子》云: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也。《詩》曰:桑榆之景,理無遠照。今也日薄桑榆,而其光翳翳,止足照我衣裳,則不能遠照矣。以喻明皇播越,傳位肅宗,以太上皇居西内,則不能照臨天下也……蓋肅宗即位於天寶之丁酉,而子美乾元庚子至成都,以其時考之,故知其寓意如此。

黄氏《補注杜詩》也引用了這段注文(寫作“修可曰”)。黄鶴駁斥説:

公以乾元二年十二月至成都,而玄宗以上元元年七月遷于西内。今詩云‘季冬樹木蒼,則是初到成都時作,先明皇遷西内半年。修可謂託意明皇遷西内,肅宗即位未久,而安、史之徒尚在,恐未必然。

對於上述三首詩宋注的玄、肅父子關係説,錢注都采取了否定態度。錢注《初月》全未涉及玄、肅父子關係問題,僅以二謝詩標明無關緊要的“菊花團”詞源。錢注《哀江頭》不取蔡夢弼説,箋曰:

此詩興哀于馬嵬之事,專爲貴妃而作也。清渭、劍閣,寓意于上皇、貴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門,過便橋渡渭,自咸陽望馬嵬而西,則清渭以西、劍閣以東,豈非蛾眉宛轉、血污遊魂之處乎?故曰“去住彼此無消息”。行宮對月,夜雨聞鈴,寂寞傷心,一言盡之矣。“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即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絶期”也。

其中特地拈釋“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雖未指名蔡夢弼,亦可謂有的放矢。錢注《成都府》根據黄鶴注摒棄杜田《補遺》(修可)説,采用《困學紀聞》之説:“謂肅宗初立,盗賊未息也。”

以上三首詩涉及玄、肅父子關係問題,錢注不用帶有附會性宋注是對的,但宋注對玄、肅父子關係問題的發覆與强調具有啓發性。還有一些詩篇的宋注對玄、肅父子關係問題的闡釋較爲合理,錢注采用了宋注,却未加説明,客觀上掩蓋了宋注的原創發明權。如《杜鵑行》,師古注:

時禄山反,陷兩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棄骨肉而孤寓他邦。是時諸王公主皆爲賊所翦滅,豈非杜鵑化而似老烏之比乎。觀此詩有“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群臣趍”之語。詳味其旨,蓋爲明皇感嘆者也。杜鵑,蜀帝也。國亡身死,怨而化爲杜鵑鳥,每生子寄居百鳥之巢,百鳥爲之哺飼其子。帝以四五月悲鳴流血,血染山花,其色殷紅,號爲杜鵑花。然其聲哀怨者,豈非若訴國亡而身摧殘,變而爲禽耶。肅宗即位靈武,不能即遣迎還明皇,而使之羈孤在蜀。明皇由是悒怏不得意,至於化去,其亦不免於怨傷乎。甫之言頗有深意。

黄希注在師古注基礎上將玄、肅父子關係疏遠的責任追究到李輔國:“師注謂明皇幸蜀失位,肅宗即位靈武,不能迎還,使之羈孤,悒怏化去。則非。蓋此詩專譏肅宗爲李輔國所間,故曰‘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羣臣趨。”黄鶴補注進一步補充了更多史事細節:

觀其詩意,乃感明皇失位而作,當是上元元年遷西内後。《通鑑》:上元元年七月丁未,李輔國矯稱上語,迎上皇遊西内。至睿武門,輔國將期射生五百騎,露刃遮道,曰:“皇帝以興慶宫湫隘,迎上皇遷居大内。”上皇驚幾墜,力士曰:“李輔國何得無禮!”叱下馬云云。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宫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旛州,魏悦流溱州,陳玄禮勒致仕,置如仙媛於歸州,玉真宫主出居玉真觀。上皇以不懌,因不茹葷,辟穀,浸以成疾。詩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又云“業工竄伏深樹裏”,蓋謂此也。

《補注杜詩》是錢注的重要參考書,錢謙益必然讀過師古、黄希、黄鶴注文。錢注以玄、肅父子關係解釋《杜鵑行》説:

上元元年七月,上皇遷居西内,高力士流巫州,置如仙媛于歸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觀。上皇不懌,因不茹葷,辟穀,浸以成疾。詩云“骨肉滿眼身羈孤”,蓋謂此也。移仗之日,上皇驚欲墜馬數四,高力士躍馬厲聲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輔國汝舊臣,不宜無禮。”又令輔國攏馬,護侍至西内。故曰“雖同君臣有舊禮”,蓋謂此也。

但錢謙益並未標明給予啓發的宋注來源,客觀上掩蓋了宋注的原創性貢獻。

當然,錢謙益畢竟身爲明季文苑祭酒、政壇耆宿,飽覽乙編,老於宦情,閲歷、識力非一般宋代注家所能及,故能深知神器至重,卧榻獨據而他窺莫許,張良娣、李輔國、崔圓、賀蘭進明之輩適能助成肅宗之惡,未能盡任其咎,故能體會肅宗忌憚玄宗之心,進而推演肅宗鈎連玄宗舊臣造爲朋黨之史事,上溯賈至、房琯、張鎬等人罷退爲起點,下至收仗移宫爲終點,復以杜甫一生出處事君交友之大節牽連其間,善於縷析,在宋注所未及的詩篇闡釋上有所發揮。

如《有感五首》其三“卑宫制詔遥”,黄鶴補注僅曰:“卑宫之詔,蓋以諸將侈其居第,嘗下詔禁止之,故云。”是皮相之談。錢注指出:“卑宫制詔,即天寶十五載七月丁卯制置天下之詔也,謂其分封諸王,如禹之與子,故以卑宫言之。《壯遊》詩‘禹功亦命子,此其證也。”進而以此義釋肅宗棄房琯之隱衷:

初,房琯建分鎮討賊之議,詔曰:令元子北略朔方,命諸王分守重鎮。詔下,遠近相慶,咸思效忠於興復。禄山撫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肅宗即位,惡琯,貶之。用其諸子統師,然皆不出京師,遥制而已,宗藩削弱,藩鎮不臣。公追歎朝廷不用琯議,失强幹弱枝之義。公之冒死救琯,豈獨以交友之故哉!

遥應玄、肅父子關係發端於分鎮討賊之議,可謂有見。

再如《送賈閣老出汝州》,錢注指出:“琯與武尚未貶,而先出至者,以《普安郡制》置天下之詔,至實當制,故先去之也。”指明肅宗忌憚房琯一黨,惟在“分鎮討賊”“强幹弱枝”之議開諸王掌兵分權之途,隱然有覬覦帝柄之勢。此議以賈至撰《玄宗幸普安郡制》最爲顯明,故黨禍才起,賈至首當其衝。其他如《洗兵馬》《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啓殯歸葬東都有作二首》《建都十二韻》等亦反復申言。

總之,錢注未明確説明受到宋注啓發,加上錢注善於聯繫闡釋,使得錢注首次發覆玄、肅父子關係説的印象深入人心,但這種廣爲流傳的印象不符實情。錢謙益自詡爲孤明獨發的玄、肅父子關係説要追溯到宋注,錢注的價值是在宋注基礎上的進一步勾連發揮,宋注的首創啓發之功不能抹殺。

(四)辨正宋注之誤

錢謙益對宋注的辯正,主要在於地理沿革與史實辨析。

地理沿革方面,如《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客從南縣來”,黄希僅以奉先在白水之南的方位關係解釋“南縣”:“白水在同州西北一百二十里,而同州又在京兆東北二百五十里,公自奉先來,故以奉先爲南縣。”錢注指出奉先舊名爲南白水縣,再以爲“南縣”爲南白水縣之省稱,從地理沿革上把問題剖析清楚:“《寰宇記》:蒲城縣本漢重泉縣地。後魏分白水縣,置南白水縣,以在白水之南爲名。廢帝三年,改爲蒲城。開元中,改爲奉先縣。公從奉先而來,循其舊名,故曰‘南縣也。”錢注往往以《水經注》《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方輿勝覽》諸書重注宋人已注明的地理條目,在使用源頭性地理文獻上具有規範性,其例甚夥,不一一舉。

史實辨析方面,如李白生平問題,《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宋注多將李、杜相遇繫於開元年間,錢注首辨其謬,繫於天寶四載,旁徵博引,原原本本,可謂卓見。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僅引顧宸之説,顧宸注杜頗受牧齋《讀杜小箋》《讀杜二箋》啓發,《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錢謙益箋説在《錢注杜詩》之前已先載於《讀杜二箋》。聞一多不引錢注箋説,未明顧宸觀點的真正源頭,應予補正。

又如《夢李白》二首涉及李白因入幕永王璘事下獄、流放事,《舊唐書·李白傳》所載含混:“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後遇赦得還。”《新唐書·李白傳》記載詳細但有錯誤:“璘敗,當誅……子儀請解官以贖,有詔長流夜郎。會赦,還潯陽,坐事下獄。時宋若思將吳兵三千赴河南,道尋陽,釋囚辟爲參謀,未幾辭職。”誤認爲李白先流放夜郎,而後繫獄潯陽。宋注皆承《新唐書》之誤,無辨之者,就連一向考辨精審的趙次公注也顛倒順序:“白坐永王璘之累,當誅,郭子儀請解官贖罪,詔長流夜郎。會赦,還潯陽,坐事下獄。”錢注指出李白先繫獄潯陽、後流放夜郎:“璘軍敗,白坐繫尋陽獄,得釋。乾元元年,終以汙璘事長流夜郎,遂汎洞庭,上峽江,至巫山,以赦得釋。”按李白繫獄潯陽、流放夜郎的先後順序,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述正確:“璘起兵反,白逃歸彭澤。璘敗,累繫潯陽獄。初,白遊并州,見郭子儀,奇之,曾救其死罪,至是,郭子儀請官以贖,詔長流夜郎。”郁賢皓在此基礎上追溯兩《唐書》之誤:“《新傳》叙事顛倒,《舊傳》則略去繫潯陽獄事。”錢注早已認識到此點,洵爲有見。

錢注對杜詩涉及的人事身份定位比較精準。如《杜位宅守歲》“阿戎”何所指向無达詁,宋注往往釋作“阿咸”,改字既不足訓,釋義亦未愜人意。錢注獨能拈出《南史》載王思遠誡從兄王晏事:

余觀《南史》:齊王思遠小字阿戎,王晏之從弟也。清介有識,鑑隆昌之事,嘗規切晏。及晏貴盛,與思遠兄思徵曰:“隆昌之際,阿戎勸我自裁。若從阿戎言,豈得有今日?”思遠遽應曰:“果如阿戎言,尚未晚也。”晏大怒。後果及禍。子美詩用阿戎,蓋出於此注者。

以杜位岳父爲權相李林甫的史實解釋詩義,最爲妥帖。

又如《遣興五首》之“赫赫蕭京兆”,僞王洙注以爲是蕭望之:“蕭望之嘗爲左馮翊,後飲鴆自殺。”趙次公以爲是蕭至忠:

按《本傳》:至忠始在朝,有夙望,容止閑敏,見推爲名臣。斯可比之漆膏、蘭桂者矣。又云外方直,糾摘不法,而内無守,觀時輕重而去就之。參太平公主逆謀,主敗,至忠遁入南山,數日捕誅之。考其平生,景龍元年九月相睿宗,景云元年六月貶。是月復相,七月罷。明皇開元元年正月,復相。七月,誅。此漆之割、膏之煎、蘭之摧、桂之折也。雖已誅矣,然明皇賢其爲人,心愛之,終不忘。後得源乾曜,亟用之。謂高力士曰:“若知吾進源乾曜乎?吾以其貌言似蕭至忠。”力士曰:“彼不嘗負陛下乎?”帝曰:“至忠誠國器,但晚謬爾。其始不謂之賢哉。”此可以推見當杜公時,猶爲人所憐也。舊注便差排作蕭望之,非是。

錢注則指出是蕭炅:

按蕭至忠未嘗官京兆尹,若以蕭望之諭至忠,則望之爲左馮翊,未嘗爲京兆尹也。天寶八載,京兆尹蕭炅坐贓,左遷汝陰太守。史稱京兆尹蕭炅、御史中丞宋靈皆林甫所親善,國忠皆誣奏遣逐,林甫不能救。則所謂蕭京兆者,蓋蕭炅也。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云:蕭炅爲河南尹,以贓下獄。吉温課竟其罪。炅爲林甫佐之,由是特恩轉太府卿。温後爲萬年縣丞。未幾,炅拜京兆尹,高力士權移將相,炅親附之,温尤與之善,遂相結爲膠漆。其事亦詳《舊書·吉温傳》中。炅先代裴耀卿爲江淮轉運使,林甫引爲户部侍郎,出爲岐州刺史,轉河西節度使,經略吐蕃。開元二十七年,吐蕃寇白草、安人等軍,炅擊敗之。則所謂“赫赫蕭京兆”者,亦可想見矣。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與附麗,若炅與鮮于仲通輩皆是,故曰“府中羅舊尹,沙道尚依然”也。

即使宋代注家卞圜已先倡此説曰:“于競《大唐傳》:天寶三年,因蕭京兆炅奏,於要路築甬道,載沙實之,屬于朝堂。”但錢注善於考辨,舉證有力,説服力超過宋注。

錢注在辨正宋注之誤時能够注意内證,以杜證杜,如《幽人》“往與惠荀輩,中年滄州期”,惠、荀爲何人,杜田《補遺》、歐注、師古注皆穿鑿,趙次公、黄希已辨之,但也未能給出進一步綫索。錢注拈出《送惠二過東溪詩》“空谷滯斯人”“黄綺未稱臣”與“中年滄洲期”相比對,推測惠二名詢,可謂讀杜得間。

又如《寄裴施州》,王洙本舊次在大曆二年夔州時作,《杜陵詩史》《草堂詩箋》用魯訔編次亦繫於大曆二年夔州時期,黄鶴《補注杜詩》獨繫於永泰元年雲安作:

裴冕以附李輔國,表輔國親昵術士劉烜充山陵使判官,烜坐法,冕坐貶施州,數月移澧州,復徵爲左僕射。以大曆四年十二月卒。按《舊史》:大曆二年二月戊寅,以澧州刺史裴冕爲左僕射。則是詩在永泰元年冬作。蓋史云刺施州止數月,遂移澧州,而由山陵使坐貶在廣德元年九月丙申,而此詩云“幾度寄書白鹽北,苦寒贈我青羔裘”,故定爲在永泰元年冬。梁權道編在大曆二年,殊不考也。

錢謙益用大曆二年繫年而不取黄鶴説,理由是:

冕自施召還,當在大曆二年之間。二年二月,《史》已載左僕射裴冕置宴於子儀之第。《碑》但記其入相之年也。《史》稱自施移澧,碑不詳其後先。以公詩考之,冕蓋久于施州,當是自澧移施也。《史》於移官先後,如高適彭蜀、嚴武巴綿之類,每多錯誤,皆當據公詩考正之。

以杜詩正史書之誤,並注意規律性以形成類例,具有方法論自覺。

(五)自爲原創之注

錢注原創且觀點正確者,是比對錢注與全部宋注之後得以確認的《錢注杜詩》全書精華。今舉其大端如下:

錢注重視地理,於宋注未及者能徵引《水經注》《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等最早的地理類典籍文獻,以明源頭,其例甚夥。更值得注意的是,錢注考辨地理問題較之宋注更加精細準確。如《嚴武贈别杜二》“斗城憐舊路,渦水惜歸期”,僞王洙注:“長安故城城南爲南斗形,北作北斗形,故號曰斗城。”蔡夢弼注:“魏文帝至譙,兄弟渦水駐馬,舉鞭以賦。”錢注指出:

《元和郡國志》:渦水在譙縣西四十八里。魏文帝以舟師自譙循渦入淮。非二公送别之地。詩云“斗城憐舊路”,按《元和郡國志》:綿州城理漢涪縣,去成都三百五十里,依山作州,東據天池,西臨涪水,形如北斗,卧龍伏焉。則斗城指綿州之城,非謂長安也。所臨之水應在綿州,無容遠指渦水。渦水斷是涪水,蓋傳寫之誤耳。

錢謙益以綿州有“斗城”之稱,結合杜甫行迹,理校“渦水”爲“涪水”之誤。其他如《狂夫》錢注考成都草堂沿革頗爲精細,爲宋注所未及。

在史實及其他相關問題考辨上,錢注較之宋注往往更加獨到精準、全面細密。

首先是能揭櫫宋注未曾注意的問題加以解決。如《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有“山東李白”的説法,宋注皆未留意,錢謙益拈出考辨,持論平實中肯:

曾鞏曰:白,蜀郡人。初隱岷山,出居湖漢之間,南遊江淮,去之齊魯。舊史稱白山東人,蓋史誤也。按《舊書》:白,山東人。父爲任城尉,因家焉。錢希易《南部新書》亦同。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亦云山東人李白。蓋白隱于徂徠,時人皆以山東人稱之,故杜詩亦曰山東李白。鞏以史爲誤,而希易反以世稱蜀人爲誤,皆非也。近時楊慎據李陽冰、魏顥《序》欲以爲東山李白。陽冰云:歌詠之際,屢稱東山。顥云:迹類謝康樂,世號爲李東山。此亦偶然題目,豈可援據爲稱謂乎?楊好奇曲説,吾所不取。

又如《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家聲同令聞,時論以儒稱”,趙次公注:“此言劉使君祖宗家聲,與公祖審言同休令之聞望,當時士論皆以大儒名歸之。”僅能泛泛而言,並無實質信息。錢注能考出其人爲劉允濟:“劉允濟博學善屬文,與王勃早齊名。垂拱四年,奏上《明堂賦》。則天甚嘉歎之,手制褒美,拜著作郎。詩云‘學並盧王敏,又與膳部同事天后,知爲允濟無疑。”爲宋注所未及。

又如《送殿中楊監赴蜀見相公》,宋注未説明楊監爲何人,錢謙益舉證到位:

按《舊書·杜亞傳》:杜鴻漸以宰相出領山、劍副元帥,以亞及楊炎並爲判官。《崔寧傳》:鴻漸至蜀日,與判官楊炎、杜亞縱觀高會。《羯鼓録》:鴻漸出蜀,至嘉陵江,與從事楊崖州、杜亞輩登驛樓望月,行觴讌語。此詩所謂楊監者,豈即崖州耶?炎以元載敗,貶道州司馬。詩云“況子已高位,爲郡得固辭”,則知炎爲判官,正以道州司馬辟也。《炎傳》不記其爲殿中監,其爲鴻漸從事却於别傳見之,則史之闕遺多矣。

又如《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魯衞彌尊重”,錢注指出:“開元十四年十一月己丑,幸寧王憲宅,與諸王宴,探韻賦詩,曰:‘衞情先重,親賢尚轉多。瑀爲寧王之子,故曰‘魯衞彌尊重,用明皇詩語也。”老杜是唐代詩人中最早使用今典的詩人,《飲中八仙歌》“銜杯樂聖稱避賢”用李適之詩爲今典,僞王洙注已指出:

《舊書》:李適之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夜則燕賞,晝決公務。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爲左相,與李林甫争權不叶,爲其陰中。五載,罷知政事,守太子少保。遽命親知懽會,賦詩曰:“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盃。爲問門前客,今朝幾箇來?”七月,貶宜春太守,仰藥而死。

但《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魯衞彌尊重”暗用今典,宋注皆未注意,獨爲錢注慧眼拈出。

又如《上韋左相二十韻》“霖雨思賢佐”句,錢注指出:

天寶十三載,秋霖雨六十餘日。天子以宰輔或未稱職,見此咎徵,命楊國忠精求端士,訪於竇華、宋昱等,言見素方雅柔而易制,上亦以經事相王府有舊恩,可之。

同詩“范叔已歸秦”句,錢注指出:

見素雖爲國忠引薦,公深望其秉正以去國忠,故有范叔之諭。蓋國忠以外戚擅國,猶穰侯之擅秦也。今范叔已歸秦矣,穰侯其可少避乎?蓋詭詞以勸之也。見素雖不能用公言,公之謀國用意如此,千載而下,可以感歎!

皆能求深意於言外,發宋注所未發。

又如《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錢注指出:

開元末,荷澤會公直入東都,面抗北祖,致普寂之門盈而復虛。天寶收復,設壇度以助軍須,能祖宗風於斯大振。王維撰《六祖能禪師碑》云:“弟子曰神會,遇師於晚景,問道於長年。雖末後供,樂最上乘。”會自叙六祖宗脉,房琯作《六葉圖序》,而後震旦六祖之傳始定。公與右丞房相皆歸心於曹溪,不許北宗門人躋秀而祧能者也,故其詩曰“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既曰“身許雙峰”,知其不許度門矣。房叙六葉、公求七祖,金湯護法之深旨,固可以參考也。

聯繫南宗助力軍需、有功靖難而言房琯、杜甫崇教立場,探賾索隱,發宋注所未發。

又如《諸將五首》其五“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盃”,錢注引《新書》:“鴻漸入成都,政事一委崔寧,日與僚屬杜亞、楊炎縱酒高會。”又引《羯鼓録》:“鴻漸出蜀,至嘉陵江,與從事楊崖州、杜亞登驛樓望月,行觴燕語,遂命家僮取鼓與板笛。”將此聯發揮爲老杜因嚴武之才幹刺杜鴻漸之懦弱:

此言蜀中將帥也。崔旰殺郭英乂,柏茂琳、李昌夔、楊子琳舉兵討旰,蜀中大亂。杜鴻漸受命鎮蜀,畏旰,數薦之於朝,請以節制讓旰,茂琳等各爲本州刺史。上不得已,從之。鴻漸以宰相兼成都尹、劍南東、西川副元帥,主恩尤隆於嚴武,而畏怯無遠略,憚旰雄武,反委以任,姑息養亂,日與從事置酒高會,其有媿於前鎮多矣。公詩標巫峽、錦江,指西蜀之地形也。曰“正憶”,曰“往時”,感今而指昔也。主恩則是,而軍令則非,昔人之三杯,何如今人之縱飲?如武者真出羣之材,可以當安危之寄,而今之非其人,居可知也。公身居蜀中,而風刺出鎮之宗衮,故其詩指遠而詞文如此。

以杜甫舊時經歷印證當下思考,解釋詩義更有深度,爲宋注所未發。

又如《昔遊》“商山議得失,蜀主脱嫌猜”,錢注認爲是指李泌爲肅宗彌縫上皇事,特别指出:“唐人多以蜀王指明皇者,李賀《過華清宫》云‘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是也。”爲宋注所未發,有説服力。

又如《舟中苦熱遣懷奉呈楊中丞通簡臺省諸公》,錢注指出:

《通鑑》:臧玠之亂,澧州刺史楊子琳起兵討之,取賂而還。初,崔旰殺郭英乂,子琳起兵討旰,杜鴻漸各授官以和解之。及子琳攻旰敗,還縱兵涪、夔,衞伯玉請於朝,以爲峽州團練使。及臧玠殺崔瓘,子琳聲言問罪,取賂而還。公詩所謂“偏裨表三上,鹵莽同一貫。始謀誰其間,迴首增憤惋”者,合前後三叛言之也。“始謀”蓋追論鴻漸、伯玉,故曰“迴首增憤惋”。唐藩鎮有事,俱用偏裨上表,假衆論以脅制朝廷也。

以澧州刺史楊子琳起兵討臧玠之亂前後出處釋之,窺見安、史亂後藩鎮亂象,爲宋注所未發。

又如《夔府書懷四十韻》“緑林寧小患,雲夢欲難追”,僞王洙注:“《韓信傳》: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有告信欲反,書聞,上患之,用陳平謀,僞遊於雲夢者。信果來朝,遂擒以歸。”張詠注:“恐其難擒也。”趙次公注:“《韓信傳》:信初之國,有告信反,上患之,用陳平謀,僞遊雲夢,信果來朝,遂擒以歸。公意以信可以計追,而鎮藩一跋扈,雖欲追而不至矣。”皆未能聯繫時事解釋,猶隔一間。錢注引證貼合,正中肯綮:

代宗即位,復授來瑱襄州節度,潛令裴茙圖之。茙兵爲瑱所敗,瑱入朝謝罪,誣搆賜死。僕固懷恩上書自訟,有曰:“來瑱受誅,朝廷不示其罪。諸道節度誰不疑懼?近聞詔追數人,盡皆不至,實畏中官讒口,虚受陛下誅夷。”范志誠亦曰:“公信其甘言,入則爲來瑱,不復還矣。”代宗以詐殺瑱,而藩鎮皆貳。此所謂“雲夢欲難追”也。

其他如《望岳》,錢注引用《史記·貨殖列傳》“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釋“齊魯青未了”與“陰陽割昏曉”;《湖城東遇孟雲卿》用《唐詩紀事》、元次山《送孟校書往南海》注孟雲卿其人其事;《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以杜證杜,引《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釋“若耶溪,雲門寺,吾獨胡爲在泥滓,青鞵布襪從此始”,皆爲宋注所未發。

其次是能在宋注基礎上補充新證,作出更全面、合理的考辨。如《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還如何遜在揚州”句,宋注皆未明詩云“何遜在揚州”之義,僞王洙注:“《梁書·何遜傳》不見揚州事。”僞蘇注:“梁何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花盛開,遜吟詠其下。後居洛思梅花,再請其往從之。抵揚州,花方盛,遜對花徬徨終日。”臆造故實,不足爲據。錢注考證使問題豁然開解:

《遜本傳》:天監中,起家奉朝請,遷中衞、建安王水曹行參軍兼記室。王愛文學之士,日與遊宴。建安王者,南平元襄王偉初封也。天監六年,遷使持節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右軍將軍、揚州刺史。七年,以疾表解州。則遜爲建安王記室正在揚州,故云“何遜在揚州”也。

又如《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黃鶴曰:“考新、舊《史》《會要》諸書,無檢察使,唯有巡察、觀察、按察之名而已。然《歐陽詹集》乃有《送韋檢察》詩,又似史失書。”錢注補充新證:“《唐會要》有劍南西山運糧使、檢校户部員外郎,即此官也。”

又如《八哀詩》之《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四登會府地,三掌華陽兵”,錢注有三點意見:一曰“兩川之分在至德二載十月玄宗駕迴西京時,爲玄宗誥”,二曰“上元二年十月嚴武再鎮時兩川合二爲一,並非出於玄宗誥”,三曰“復分兩川在大曆二年”,皆論證合理。需要指出,其中第二點意見,趙次公注已先論之,錢謙益未見趙注,第二點至少具有錢氏個人理解層面上的原創性,尤其重要的是錢謙益注文的第一、第三兩個觀點爲宋注所未及,而且與第二個觀點相互聯繫支撑,形成了嚴密的史事與邏輯鏈條,可稱嚴武執掌東、西兩川問題的結穴之證。

又如《奉賀陽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鄧國太夫人》,王洙本舊次在大曆三年去峽下荆州、暫駐江陵時期。《杜詩趙次公先後解》用蔡興宗編次、《杜陵詩史》《草堂詩箋》用魯訔編次皆從之。黄氏《補注杜詩》繫於大曆元年之前,黄鶴補注説:

舊次及梁權道皆以爲大曆三年作。案《新》《舊史》:大曆初,伯玉丁母憂,朝廷以王昴代其任。諷將士云云,遂起復再任。今詩乃賀其母受封,則非三年作甚明。《舊史》又云:廣德元年,乘輿幸峽,伯玉有幹略,乃拜江陵尹、荆南節度等使,尋封陽城郡王。此語蓋在大曆初丁母憂之前,故此詩云“郡依封土舊”,當是伯玉封王時,母同受封。而《舊史·帝紀》又云:大曆二年六月壬寅,荆南節度使衞伯玉封陽城郡王。與傳自異。然丁母憂在大曆初爲是,此詩當在廣德二年後、大曆元年前作。若如《紀》言,則大曆二年衞之母已死。

錢謙益根據《通鑑》考證:“伯玉丁母憂是大曆五年。”由此可知《舊唐書·帝紀》“大曆二年六月壬寅,荆南節度使衞伯玉封陽城郡王”之説不誤。按衞伯玉於大曆二年封陽城郡王,大曆五年衞伯玉之母去世,則其母因衞伯玉封王而加鄧國太夫人恰在大曆三、四年間。《舊唐書》本傳載“(廣德元年)尋封陽城郡王”云云,所謂“尋封”不過是連綴之語;本傳又載“大曆初伯玉丁母憂”,所謂“大曆初”不過是含混之語,以大曆共十四年觀之,大曆五年亦可稱爲“大曆初”。黄鶴補注繫於“大曆元年前”不確,實乃未考《通鑑》伯玉丁母憂於大曆五年之記載,又誤讀兩《唐書》“大曆初”“尋封”二語所致。牧齋能以《通鑑》記載爲綫索,且符合王洙本舊次與魯訔編次“大曆三年”説,徹底解決了問題。

又如《歸雁》,王洙本舊次繫於大曆四年湖南時期,《杜詩趙次公先後解》《草堂詩箋》《補注杜詩》皆從之,黄鶴補注説:“詩云‘是物關兵氣,何時免客愁,當是大曆四年春赴湖南時作,時吐蕃未寧。”《杜陵詩史》稍微特殊,繫於“廣德元年癸卯春在梓之綿之閬復歸梓所作”。錢注與宋人諸説皆不同,繫於大曆三年:

《唐會要》:“大曆二年,嶺南節度使徐浩奏:十一月二十五日,當管懷集縣陽雁來,乞編入史。從之。”先是,五嶺之外,翔雁不到。浩以爲陽爲君德,雁隨陽者,臣歸君之象也。史稱浩貪而妄,公詩蓋深譏之。

舉證有力,一掃宋注之説,後來注家多采信之。如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銓》皆用錢謙益繫年。洪業亦用此説。

結 論

在以往杜詩研究偏重清代“集大成”注本的傳統觀念中,《錢注杜詩》被視爲最具原創性的杜詩注本。如今全面整理杜集宋本,杜詩宋注的面貌逐漸清晰。將錢注與全部宋注加以比對,發現錢注存在承襲宋注之誤、另爲新説而誤、揀擇宋注之善、辨正宋注之誤、自爲原創之注五種情況。五種情況中,“承襲宋注之誤”與“另爲新説而誤”是錢注錯誤,約占全書內容的百分之十。“揀擇宋注之善”“辨正宋注之誤”“自爲原創之注”是錢注的正確合理部分。其中“揀擇宋注之善”占全書内容至少百分之七十以上,錢注向來最爲人稱道的“發覆玄宗、肅宗父子關係”等觀點就屬於“揀擇宋注之善”的一部分,宋注闡釋玄、肅父子關係問題的弊端是分寸感把握不當,使得洞見掩没在附會之中。錢注在采用宋注合理洞見的基礎上,進一步的貢獻是善於推演肅宗鈎連玄宗舊臣造爲朋黨之史事,以杜甫一生出處事君交友大節牽涉其中,在宋注未及的詩篇闡釋上有所發揮,但宋注觀點的原創貢獻不能抹殺。“辨正宋注之誤”與“自爲原創之注”是錢注的原創性精華,這部分注文不到全書内容的百分之二十,其大端已載於本文。

儘管錢謙益本人並未明確强調甚至諱言杜詩宋注,一度在《草堂詩箋元本序》中對宋代注家如魯訔、黄鶴等頗有微詞,貌似一空依傍、自鑄偉辭,但《錢注杜詩》在注釋過程中其實大量利用了注重史實本事的宋注,這一舉動實質上扭轉了元明兩代注杜忽略宋注、偏重批點鑒賞的空疏之風,開啓了清代注杜偏重詩史互證的實學之風,成爲杜詩學史上第二次高潮、所謂清代“集大成”注杜的起點,這是《錢注杜詩》的價值所在。對《錢注杜詩》注文抉原,説明只有回到宋注源頭重新審視杜詩學史的各個階段,才能形成對杜詩及其研究接受史的系統、清晰的全局性認識。

(本文作者爲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錢注杜詩》疏證與研究”(22BZW06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