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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榕《芝龛记》梦境描写之艺术成就

2023-12-25杨麟

今古文创 2023年46期

【摘要】董榕《芝龛记》中的梦境描写格外出色,梦境这一创作方法也在董榕手中焕发新姿,董氏《芝龛记》梦境描写在人物形象、情节设计、结构主题等方面展现出了匠心巧思,奠定了《芝龛记》的艺术成就,增添了《芝龛记》的艺术审美价值。

【关键词】《芝龛记》;梦境描写;艺术成就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6-00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6.005

《芝龛记》是董榕创作的一出传奇戏剧,戏曲讲述明朝末年秦良玉与马千乘、沈云英与贾世航两对夫妻保家卫国的故事,其中还穿插了明朝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重大政治事件,展现了一幅声势浩大的历史画卷。《芝龛记》作为董榕的代表作,诞生之初引起不小轰动,二十多位词曲大家、好友亲朋纷纷争相传阅,为其题词写序,如陈士璠言:“旗亭试唱谁家曲,此日芝龛彻九天。”[1]442可见《芝龛记》杀青付梓之后舞台搬演极其频繁,颇受欢迎。另有高培谷等人在刻本损坏之后,组织人力物力重新刊刻,将此本剧作视为珍宝。吴梅先生在《顾曲麈谈》中称赞曰“与《桃花扇》足以颉颃者,有《芝龛记》”[2],董氏此作之艺术成就可窥一二焉。而戏文中梦境描写格外引人注目,马千乘梦逝、秦良玉梦沈、沈至绪梦女、贾世航圆梦四处不同梦境的描写让读者眼前一亮,故而欲究其创作手法,就董氏梦境描写的杰出成就略抒浅见。

一、前言

“梦幻主义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梦幻主义是一种独立的、有生命力的创作方法,是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外的第三大创作方法。”[3]傅正谷先生极力推崇“梦境”这一创作方法,不管是独立成篇,还是与各类文学作品融合,梦境创作都是文学大家的不二选择。以梦入戏更是剧作家们频繁采用的创作方法,戏曲与梦境的结合,拓展了梦境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形式,也极大地丰富了戏曲的表现力,展现出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郑传寅关注到了戏曲中梦境描写在“象征人生”和“揭示心灵”的两大功能,并称赞道:“以梦入戏的艺术手法确实大大强化了戏曲的艺术表现力。”[4]341确实《芝龛记》中梦境描写具有这样的功能,但不仅仅止步于此,董榕生活于清前期,这一代戏剧家仍遵循“临川派”创作路数,题材内容、审美情趣、写作手法都在隔代重兴,恣意高蹈,以奇幻之事承载浪漫风格,以绮词丽句张扬无边文采。汤显祖在《答吕姜山》中言:“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5]这是汤显祖对戏曲恪守格律的反驳,字句之间亦可以看到临川先生对戏文的要求:“文以意、趣、神、色为主。”这四者具体所指临川先生并没有明确定义,黄天骥、叶长海等學者则根据先生的题词书信、只言片语对“意趣神色”做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①,“意”即作品立意,戏文要具有思想性;“趣”要求戏文生动有活力、充满生机趣味;“神”则是对戏文的最高要求,作品要富有神韵格调、充满自然灵气,这也对剧作家个人才情提出了极高要求;“色”指向戏文的绮词丽句,要求词句灵动且富有色彩。临川先生极富指导意义的创作理论滋养后代无数戏剧创作者,董榕也从其中汲取养分,在继承和创新的基础上成就了《芝龛记》独特的艺术魅力。

二、梦境描写之艺术成就

纵观全剧,四处梦境描写的地方分别是《狱渡》出马千乘梦逝,第二十一出《狱渡》主要讲述马千乘因矿税一事被阉党邱乘云诬陷入狱,狱卒受邱公公指使,要在狱中杀害马千乘,于是仙长彭幼朔为超渡马千乘,联合睡魔神为其造梦一场,让马千乘在梦中死去;第二十七出《表忠》秦良玉梦沈,天启元年(1621年)秦良玉北上援辽,驻扎宣武门外青莲庵中,休息之余捧起沈云贞抄的兵书,不禁感叹物在人亡,黯然神伤。早在第十八《娥召》一出,沈云贞就因阉党矿监的强取豪夺,被迫跳入江中仙逝,荣登仙班,此时秦良玉睹物思人,遂有此一梦;第五十二出《救父》,故事发展到明朝末期,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引起地方动乱,沈云英父亲沈至绪扼守湖南道州,在麻滩驿与流贼交战,战况焦灼,适逢大雨,驻扎整兵,未能及时乘胜追击,遂夜间梦见与张献忠正面厮杀,献贼变身老虎,撕咬沈至绪脚踝,正当危难之际,女儿沈云英杀虎救父,梦在此醒来;第五十三出《荆梦》,贾世航收复荆州,意欲北上平乱兴邦,又因烽火频繁,日夜忧心时局,入夜后梦见自己斩诛李自成,立了大功,并与妻子沈云英、秦良玉、马祥麟一行人受到皇帝封赏,风光无限,梦境中洋溢着欢乐喜悦的气息,真实地反映了贾世航渴望天下太平的美好夙愿。四处描写手法各有千秋,内容上也并非千篇一律,各有特色,在人物塑造、情节设计、紧密结构、丰富主题四个方面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董氏梦境描写独特的艺术成就。

(一)人物形象的真实细腻

人物角色是戏文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角色塑造与戏文相辅相成,戏文中人物的动作、语言、心理都使角色更加鲜明生动,而梦境中人物的所思所想,言语动作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细腻真实,梦境揭示人物心灵的作用让我们更为直观地看到角色的心理活动,无疑是对人物形象的一种补充和完善。董榕注重展现人物真情,沿袭汤显祖对人物至情的描写手法,以人物自身内在情感作为塑造人物、展开冲突、发展情节的主要方法,刻画人物真实细腻的情感,纵向深化人物性格,横向拓宽性格内涵,让人物形象更加丰富饱满。

《狱渡》一出,沈马梦中惜别,【醉归花月渡】段唱词“实指望白头共老同衾枕,谁想到红颜割舍断钗簪……伤心,糟糠远来暂时亲,人生最重结发恩。”[1]577本想与妻子白头相守,如今却要辜负了结发恩,而秦良玉深知今丈夫必有一死,竟先撞头而死。虽是梦境情感却真,戏文主线意在歌颂秦马夫妇忠贞爱国之情,而此梦境着力描写夫妻间的伉俪情深,展现了人物的多面性与丰富性。《表忠》一出的梦境更是如此,重情重义的秦良玉,珍视的不仅有夫妻之情,挚友之情也是重情义的一面,秦沈乃高山流水之交,日夜思念遂结想成形,才有了梦中神交这一幕。《救父》与《荆梦》两处做梦者梦中仍在与流贼厮杀,肃清流贼、治乱兴邦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待我痛加鞭箠,再斩尔首”将疾恶如仇的情绪吐露殆尽,迫切希望擒获流贼,还一方太平,奋勇杀敌的形象也跃然纸上,虽为梦境,但其梦中所思所想、言行举止都进一步深化了沈至绪与贾世航忠勇爱国的英雄形象。

(二)情节设计的妙趣横生

“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6]76这是李渔对戏文词曲提出的要求,语言词曲要重机趣,同样戏文文本亦不可缺少机趣,无它则传奇失精神、少风致,这与汤显祖“为文之趣”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在强调戏文的趣味性,为文就是要充满生机活力,读之观之趣味盎然。在戏文中增添梦境这一情节正是作者的匠心之举,设计情节从心所欲而又不越矩。首先,梦境的虚幻与离奇满足了传奇撰奇的要求,梦自身所具有的荒诞性、趣味性与传奇的精神风致高度一致,在主线故事之外加入梦境描写,戏文传奇性、趣味性如虎添翼,更具吸引力与可观性。其次,《芝龛记》梦境中神仙精魂、流贼变虎精、脱胎重生这样饶有风趣的情节,以奇幻之事承载夸张浪漫的故事情节,紧紧地抓住了观众的好奇心,梦境中的预言亦是點到为止,不直接讲明,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持续不断地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戏文中梦的生发不是空穴来风,或因神灵入梦,或是因情成梦,并没有乖张离谱的设想,在观众的接受范围内;并且所梦之事绝无仅有,皆是作者新创,依附《芝龛记》故事内容而生,就算在此出戏文中,四处梦境描写也各有千秋,绝无雷同,读之观之不会有千篇一律之感,作者的梦境设计使得情节机趣盎然、妙趣横生,同时又谨遵“戒荒唐、脱窠臼”的创作箴言。

(三)戏文结构的严谨周密

正如李渔所言,戏文结构如“造物之赋形”、如“工师之建宅”,先要有成局之势,方可挥斤运斧,这就要求每个环节都各司其职,发挥应有之功效,不是凑字之言,不是临时起意,节节贯通,处处合理,整体结构如行云流水,读下来口齿生津,无可挑剔,否则“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6]53。而梦境的使用,使得情节变化有迹可循,铺垫伏笔恰到好处,梦境的暗示性、隐喻性与戏文情节前呼后应的要求一拍即合,进而使得戏文结构更加严谨。

《表忠》一出,沈云贞出场时手持灵芝,梦境中并没有过多的交代,看到这会疑惑,灵芝有何用意?何必浪费笔墨加这样一句话?殊不知此出戏末庵中后院长出一朵九瓣灵芝,秦良玉也惊讶起来:“奇哉,应吾梦矣。”庵中自此祭祀该灵芝,青莲庵也因此改名石芝庵。联系全戏来看,灵芝在四十一出《芝聚》再次出现,并且十年之约得以实现,秦沈二人在石芝庵再度相聚,不是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人,沈云贞在梦中的预言在此变为现实。灵芝更是《芝龛记》“芝”的具体所指,同时借老禅师之口点明灵芝的内在含义:“九芝为忠孝之瑞,上应高徽……英雄忠孝,儒佛神仙,合之无不合。”[1]680灵芝是祥瑞之兆,为嘉奖忠孝之人而出现,忠孝之人如同天上神仙,应受世人尊敬,戏文的主旨意蕴也就在此:歌颂忠孝、有情有义之人。一出梦境,牵连出众多情节,一处伏笔,后文处处呼应,戏文主题思想也与之密不可分,无形中将整出戏文联系在一起。何东山评点《表忠》一出时也指出:“石芝庵,此折方点出,是通部关键。前半部皆为此缘起,后半部分皆从此生发。”[1]610东山先生给予此出极高的评价,《表忠》一出“梦沈”情节又是重中之重,赋予了梦境承上启下的作用,使得上下文结构更加严谨。《救父》一出的梦境也如此,沈父梦见女儿来救,并不是无来由,后文遇险之时,果是女儿来解围,作者早已在梦境中暗示读者“沈父遇险,女儿来救”,同时也与此出标题《救父》相呼应。梦境的加入使得故事情节流畅自然,前后照应,起承转合有迹可循,行文逻辑严谨,结构严丝合缝,在戏文结构上梦境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四)主题表达的丰富多元

郑传寅先生曾提出梦境描写的“继发思考法则”:“剧作家无法在睡眠状态下进行,而只能在清醒的意识状态下去幻想。”[4]322意味着梦境除了表达做梦者的所思所想,创作者的主观意识也会渗透其中,戏文中做梦者做梦时,作者一直存在。“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6]47,董榕为文亦有其立言本意,而所有情节皆为本意而设,梦境描写的本意亦是为戏文主脑而设,梦境中故事情节的展开是作者精心设计的结果,梦境中表达出的价值观念是戏文主旨思想的真实写照,梦境在写人纪事,也在不断拓宽主题深度,使戏文更具文化内涵,提升戏文的思想高度。

秦良玉作为唯一一位被单独立传、载入正史的女英雄,董榕特意选此为《芝龛记》的故事原型,可见“巾帼不让须眉”的主题立意是其本心。《救父》一出,沈父梦见被虎精啮足,危难之际是女儿来救,除了父女情深的情感价值体现、铺设后文的结构之用外,女性上场杀敌本身就是女性力量的体现,这一主题在梦境里得到深化。《狱渡》一出安排马千乘在梦中死去,又在仙界重生,意欲宣告好人会有好报,为非作歹之人不得善终,因果轮回的报应观念也融贯其中,是对主题思想的外在延伸。梦中邪恶之人终是被制裁的一方,《荆梦》一出,梦中贾世航成功斩下敌首,灭了流贼,并同秦沈一行人受到封赏,诏书曰:“保邦戡乱,端赖忠贞;卫国锄凶,必资英义。”[1]754保家卫国,锄乱堪凶的忠义之举一定会受到褒奖,可见精忠报国的价值取向、扬善惩恶的旨趣追求亦是作者立言本意的应有之义,以及对明末社会黑暗的批判,对人之至情的歌颂皆是作者本意所指。四处梦境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丰富了《芝龛记》的主题内涵,立意高远,极富思想性,多样化的主旨意蕴亦加深了《芝龛记》的文化底蕴。

《芝龛记》人物形象、情节、结构、主题等方面的推进皆离不开作者杰出的梦境描写,创作上的苦心经营也满足了传奇戏文撰奇的内在要求,从不同层面丰盈了《芝龛记》的艺术特色,同时将《芝龛记》的艺术水平推上新的高度。在继承临川派创作手法的基础上,又汲取前人李渔的戏曲理论,再结合自身的创作巧思,写就了鸿篇巨制《芝龛记》,其自成一派的梦境描写方法,有前人梦境描写手法的影子,更是其高超创作水平的体现,亦是其独特审美的表现,形成了《芝龛记》独具一格的梦境风格,以梦入戏的创作方法不仅影响着董榕,还将继续影响着后代学者。

三、结语

《芝龛记》在戏曲史上是不露圭角的存在,极少有学者关注到《芝龛记》的艺术价值。董榕作为清前期小有名气的地方官员,勤政爱民、政绩颇丰,作为戏剧家、文学家,一生治学严谨,忠于自己的创作审美,后世却对《芝龛记》毁誉参半,李调元指出:“而明季史实,一一根据,可为杰作;但意在一人不遗,未免失之琐碎,演者或病之焉。”[7]青木正儿亦指摘道:“篇幅太长,虽颇费经营,然其事繁杂琐碎,并不一气贯通,终非佳构。”[8]后世对《芝龛记》的指责主要集中在篇幅过长、琐碎繁杂等问题上,然从前文的分析来看,单是《芝龛记》中的梦境描写就足以成就《芝龛记》的艺术价值,梦境中极致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颂扬和提倡人的自然本性,看到人物身上可贵的家国情怀,并且主旨立意并不局限于宣扬忠孝,多元化、层次化的主题增强了作品的思想性,在梦境上猎奇、怪诞的设计亦提高了《芝龛记》的可观赏性,如此种种都不能让我们否定《芝龛记》独特的艺术价值,篇幅上为人诟病,应想到鸿篇巨制正是传奇戏曲的体制样式,是区别于杂剧、南戏的特色之一,即使有此瑕疵,那也应该正视《芝龛记》在梦境描写等其他方面的杰出成就,肯定作者极富才思的艺术创作,看到董榕在戏曲史上继往开来的丰功伟绩。

注释:

①关于“意趣神色”的解释,参见叶长海:《汤显祖的戏曲理论》,《戏剧艺术》1983年第1期,第29-39页;黄天驥:《汤显祖的文学思想——意、趣、神、色》,《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3年第1期,第73-83页。

参考文献:

[1]吴秀华主编.清杂剧传奇九种 下[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17.

[2]吴梅撰,江巨荣导读.顾曲麈谈 中国戏曲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19.

[3]傅正谷.中国梦文学史 先秦两汉部分[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61.

[4]郑传寅.传统文化与古典戏曲[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

[5](明)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 2[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1302.

[6](清)李渔撰,杜书瀛译注.闲情偶寄[M].北京:中华书局,2014.

[7]李调元.雨村曲话[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8[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20:27.

[8](日)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M].王古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405.

作者简介:

杨麟,女,四川泸州人,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2021级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戏曲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