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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中的人机共同体想象

2023-12-20杨晓旭蔡奂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

杨晓旭 蔡奂

[摘  要] 《克拉拉与太阳》是日本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在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石黑一雄最深刻、最感人的小说之一。小说描写了一个关于悲伤与希望的故事,同时描绘了一个人机共存的社会。在这一共存社会中,人类与机器既隔阂又和谐,既猜忌怀疑又相互扶持,反映了石黑一雄对人类生存危机和人类社会潜在危机的深切关注。本文运用吕克·南希的共同体理论,通过分析小说中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伦理向度以及想象可能,展现小说中人机共同体的矛盾与统一,以期引发人们思考在人类中心主义迈向后人类中心主义的转折点时,人类如何与机器共存。

[关键词] 石黑一雄  《克拉拉与太阳》  人机共同体想象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石黑一雄是世界著名的日本裔英国小说家,被称作“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之一。《纽约时报》称其为“独创性的天才”,2017年因其作品具有“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21年,《克拉拉与太阳》入围第52届英国布克奖长名单。小说讲述的是克拉拉作为专为陪伴儿童设计的人造朋友,因其有对人类情感的敏感天赋与细腻的照料能力,被派去陪伴人类小女孩乔西,但乔西是被基因改造过的人类,她体弱多病,克拉拉两次竭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己拯救乔西。在克拉拉陪伴乔西的这段时间,她面临着许多选择,人类如乔西的母亲克丽西、乔西的父亲以及乔西的好朋友里克也同样面临各式各样的抉择。

《克拉拉与太阳》自2021年3月出版后立即引起了评论家的关注,但国内外对其的研究仍处于初级阶段。在现有文献中,书评和新闻媒体的评论占了很大比例,主要集中在对其主题、叙事技巧、互文性、意象和情节等方面的研究。小说中人与机器在这一想象的社会构成了一个共同体,但从共同体视角对其展开的研究较少。人机共同体中,人类与机器既有相互理解的部分,也有彼此怀疑矛盾的部分。“人机共同体”(human-machine community)最初来源于麻省理工学院心理学和人工智能专家约瑟夫·利克莱德教授提出的“人机共生”(man-computer symbiosis)一词,他认为这是人与电子产品之间合作互动的预期发展。

“南希的哲学揭示了一个悖论:真正的共同体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人类却生活在对它的虚构中。”[1]南希运用七个关键词揭示了共同体的属性,其中“他异性”(alterity)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南希认为,没有共同体是真正内在的,具备内在性的共同体都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共同体。《克拉拉与太阳》中想象的人机共同体具有明显的他异性,机器被置于“他者”地位。共同体成立的一个必备条件就是深度沟通,但在小说中,人机之间的互动绝不能称之为沟通,更别说有深度沟通的可能。因此,本文将从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伦理向度和想象可能三方面对小说进行解读,旨在挖掘人类与机器共存社会的想象可能。

一、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

南希认为,共同体是一个神话,是“不可操作的”。因为在共同体中,自我与他者之间有着清晰的界限。小说中,人类对于机器人的排斥是非常明显的。人类对机器人的拒斥以及机器人无法理解的人类情感,构成了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也打破了预先假设的共同体神话。所谓移情“是对同类或同为生命的其他个体的感同身受之心”[2], 小说中的移情缺位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一方面表现为人类移情的排他性。人类看似关爱关心克拉拉的身体健康状况,实际上却是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这样的考量带有明显的排他性与虚伪性。小说后半部分,克拉拉与父亲一起做出消灭库廷斯机器的努力时,父亲明确知道取出克拉拉脑部的液体会对其身体造成伤害,但还是这样做了。当人类开始关心机器人的感受时,人性才得以体现,但小说中的人得将虚伪性隐藏在关心中,作者赤裸裸地揭露了人性的阴暗面。梅拉尼娅管家从一开始就对克拉拉“心存芥蒂”,尽管克拉拉做出一些小事去取悦管家,但“她却从不回应我的微笑,也从不对我说话,除了发号施令或是斥责我”[3]。人类与机器生活在同一空间中,人机界限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但人类对于机器的冷漠与排斥无处不在。小说结尾处,乔西大病初愈,母亲便把克拉拉安置在偏僻窄小的杂物间里。人类将机器人排斥在共同体范围外,被视为他者的克拉拉无法通过“内在的亲密关系中的外在”到达自我的深处,因此人机之间几乎不存在深刻的交流,更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移情[4]。 这个机器人可以作为朋友,但没有“真正的心脏和血液”[5]。人类的移情缺位使得他们无法感知生活和理解他人,更无法得知机器人的感受。对人类来说,自身和机器人之间的身份界限是非常清楚的。小说中人们坚持认为人类和机器人之间存在绝对区别。这一原则不仅将人类与机器区分开来,还将机器人隔离于人类社会之外,机器人是被孤立的。讽刺的是,虽然克拉拉遭到人类的排斥,但她却是小说中最具同情心和包容性的。

另一方面,机器人本身有着一定的移情缺陷。克拉拉的存在是为了辅助、陪伴和帮助人类,克拉拉的情绪范围很有限,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完全理解人类的一些做法。摩根瀑布之旅后,克拉拉與母亲的关系突然变得冷漠,但克拉拉“一直看不清它是如何在我俩之间制造隔阂的,也看不清我能如何避免这样一件事情发生”[3]。小说中的人类认为移情是他们特有的能力,是人类在长期的历史演化中形成的。父亲曾问克拉拉:“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3]克拉拉不会被人类看作是“人”,因为她没有“人心”,更不会产生移情。另外,机器人作为独立个体存在于人机共存的空间中,而同类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这使得机器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移情缺陷。

因此,机器人并不能够准确把握住人类的情感。在这种程度上,机器人被看作是人类社会中的异类。虽然人类与机器享有同一生存空间,但克拉拉被视为这一共同体的“免疫体”,自然也成为他者。人类认为机器人不会有同理心,难以有移情的感觉,这就造成了人机共同体的移情缺位。

二、人机共同体的伦理向度

“在文学批评中,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都同伦理身份相关。”[6]小说中人类与机器的身份打破了传统的定义,而人机共同体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伦理困境。

其一,人类主体性已然缺失。人类的主体性特征是建立在机器人“他者”地位之上的,但随着科技对人类世界的侵入,人机之间的界限趋向模糊化。小说中人类女孩乔西接受了基因提升与改造,在一定程度上乔西融合了人与机器人的身份特征,也成为自在的“他者”。另外,人类本身也在进行着自我欺骗。乔西的母亲克丽西从一开始就期望克拉拉能够模仿好自己女儿的一言一行,以便在乔西病情无法治愈的情况下“延续”乔西的生命。但这一“延续”仅仅是表面上言行的存续,甚至不包含任何生物性的传承,这一延续的本质是程式化的复制。讽刺的是,作为机器人的克拉拉简直是一个道德楷模,看不出“她对自己的境遇与命运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关切”[3],有着崇高、向上等一切本应是人类才有的美好品质。相反,人类的道德意识却是淡漠的,当父亲明确知道提取克拉拉脑部的液体会对其造成不可逆转且未知的伤害时,依旧做出伤害克拉拉的事情。

其二,人机共同体陷入伦理困境。通过基因编辑,大多数孩子都已被“提升”了,而没有被“提升”的孩子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换句话说,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新的阶级划分形式,成为横亘在接受“提升”与否认“提升”的基因壁垒与阶级区隔[3]。 小说中已然出现人机互替现象:乔西的父亲是一名技术娴熟的工程师,然而他却从“明日之星”沦落至被机器人替代, 成为社会上被遗弃的一类人。小说中人类是移情的主體,但邻家男孩里克作为没有被“提升”的个体,遭受着群体的歧视与排挤。在家庭聚会上,克拉拉作为机器人受到排挤与冷眼,而身为未被“提升”的人类,里克为何会受到群体的漠视与挑衅?“提升”的人与未被“提升”的人之间边界模糊,具有一定的含混性。

因此,石黑一雄借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预示机器人已经开始介入人类世界,也提出人类与机器人之间边界模糊、身份混乱等伦理课题供读者思考。小说中机器人克拉拉对于“人心”与道德的思考远远超过人类,机器人的道德进化反衬出人类群体的道德缺失,这不禁让人类群体反思自我位置与伦理向度。

三、人机共同体的想象可能

在埃斯波西托看来,“共同体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吸纳与自己相异的因素(免疫体),接受否定(免疫体)是我们可以让人类摆脱否定性的唯一形式”[7]。接受他者是人们能够找到自我的唯一方式,人与机器是彼此的构成性他者,共同实现了人机共同体的想象可能。

机器自身进行着自我建构。移情是人类社会用来区分自身与机器人的特征。机器人被认为是没有移情能力的,实际上,克拉拉有着极高的移情能力,抽象思维和感悟能力也在其头脑中产生。乔西身体健康时,克拉拉眼中的天空是“果盘里柠檬的颜色”,而乔西生病时“天空会变成她的呕吐物和她灰白的排泄物的颜色,甚至呈现出一道道血色”[3]。克拉拉能够感受到人类的情感,小说中更展现出她的共情天赋。克拉拉头脑中产生了象征意义并创造意义,还能从心理学中获得安慰。起初克拉拉对人类的某些行为无法理解,但她一直在观察、感受与努力学习,进行着自我建构。当克拉拉开始为乔西的健康讨价还价,或当她决定为了让乔西的身体康复而做出牺牲时,她就产生了情感。另外,当所有的证据表明所有的希望已经破灭时,克拉拉仍然相信希望的力量,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她作为非人类的精神力量。

另外,人类显现出与机器人和解的渴望。他者的进入在一定程度上有益于共同体的存在。当克拉拉在拯救乔西的任务中请求帮助时,没有人拒绝她。里克向克拉拉伸出了援手,乔西的父亲也重复了同样行为。人类不知道克拉拉要做什么,但他们还是选择相信机器人。在聚会上,乔西、里克与克拉拉相互帮助,共同回击他人的讽刺与排挤,“此时不再有空间上的割裂”[3],人类与机器形成了一个互帮互助的共同体。当乔西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卡帕尔迪先生想要拆解克拉拉以研究机器人的身体结构,乔西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别碰我们的克拉拉,让她安安静静地慢慢凋零吧”[3]。小说的结尾部分,人类女孩乔西两度拥抱机器人克拉拉。这也意味着人类也有与机器人好好相处的渴望,她们调和了之前的种种矛盾。

随着小说的推进,不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都为人机共同体的想象贡献了一定的力量。机器人正努力实现着自我建构;人类也可以更加宽容地接受他者的存在,他们共同谋求一种与机器人和谐共存的方式。

四、结语

小说《克拉拉与太阳》描述了一个人类和机器人共存的社会,机器人是人类的创造物,是人类世界中他者的存在,但经过共同努力,人类与机器人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一种自我与他者共存的新模式,给予人类一种人机共同体的想象可能。作者石黑一雄最感兴趣的不仅是实际的科学,还是如何描述一种后人类时代的矛盾与困境。人类与机器人共享同一生存空间,他们不是主仆关系,而是彼此的构成性他者。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突破自我与他者的绝对边界,在后人类时代展望更加多元与开放的人机共存的社会。

参考文献

[1]    但汉松.“卡尔”的鬼魂问题——论品钦《秘密融合》中的共同体和他者[J].当代外国文学,2015(4).

[2]   苗思萌.未完成的主体——《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移情与主体建构问题[J]. 文艺理论研究,2016(1).

[3]   石黑一雄. 克拉拉与太阳[M]. 宋佥,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4]   Nancy J L.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1.

[5]   Ashrafian H,Darzi A,Athanasiou T.A novel modification of the Turing test for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robotics in healthcare[J].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edical robotics+computer assisted surgery:MRCAS,2015(1).

[6]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7]  Esposito R.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M].Redwood Ci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 杨晓旭,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

蔡奂,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与英语教学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符号消费理论视角下《巴比特》中的中产阶级共同体形塑研究”(项目编号:2023Y057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本文系云南民族大学2022年研究生科研基金项目“诺奖作家古尔纳作品《天堂》中的殖民创伤主题研究”(项目编号:2022SKY09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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