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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的内蕴

2023-12-20张淑桃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

[摘  要] 作家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其笔下的个人命运和社会发展变化趋势紧密相连,时至今日,仍具有极强的合理性和前瞻性。结合当下的时代现状,回望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当时文人所感知到的危机与焦虑,读者会发现小说标题中的“最后一个”具有丰富内蕴。“最后一个”首先是作者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现状下实现其创作目的切入点。其次,“最后一个”是作者在综合判断下对主人公历史身份的论断,蕴含作者的丰沛情感和理智判断。最后,“最后一个”作为一种现象,涉及人类命运在时代下的状态和走向,最终成为读者思考人类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的着眼点。

[关键词] 《最后一个渔佬儿》  寻根文学  社会转型

[中图分类号] I06.4       [文献标识码] A

《最后一个渔佬儿》是我国当代作家李杭育创作的一部具有“寻根”指向的作品。故事的发生场所被放置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位于城乡交错地带的村庄,讲述主人公渔佬儿福奎在现代科技不断发展,并对传统生活方式造成冲击的情形下,仍坚持以传统的滚钓打鱼为谋生方式的故事。在作者的艺术构思下,福奎在社会转型期的境遇和福奎自身的选择透露出个体在时代语境下面临的困境,讲述着个体的诉求。本文试图结合作者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作者的创作理念、小说中显露的人物困境以及人物内在诉求梳理小说“最后一个”构思的具体逻辑,从而在联结当时以及当下语境和文化观念的过程中得出对“最后一个”的内蕴的相关认识。

一、人物的困境:社会转型期的谋生之道

《最后一个渔佬儿》于1983年首次发表于《小说月报》上,故事的发生场所也被放置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位于城乡交错地带的村庄。那是一个转折的时代,无论是在李杭育看来,还是当下的人们回望当时的历史,都对当时所具有的转型性质不疑有他。作者李杭育以福奎这一“最后一个”形象为中心构造社会关系,呈现社会转型时期人的处境和行动,从而凸显社会环境及其相关变化对人的生存的影响。

时代变革带来的社会转型对人们生活的影响有一个逐步渗透的过程。当葛川江里的鱼因工业活动和人为污染越来越少,人们便不能依托自然以满足自身的生存需求,而需求助于科技等能够产生更大生产力的手段。在发生变化的社会现实里,概括来说,福奎主要面临的只有一个困境,即新的生存环境下的谋生困境。但谋生于福奎而言之所以成为困境,不仅有客观因素的影响,同时也有主观因素的推动。在客观因素方面,一是福奎与自然资源的矛盾。曾经的渔佬儿们依靠葛川江的哺育能够过上“江里有鱼,壶里有酒”的舒坦生活,人依赖自然环境,自然也无私地满足了人们的需求。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葛川江里的鱼越来越少,人与环境资源的冲突显露出来,人们不仅不能够依靠自然资源过上舒适的生活,甚至仅凭自然资源根本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在小说中,随着葛川江里的鱼越来越少,福奎的物质生活陷入窘迫的境地,连裤衩也要情人阿七赠送。二是福奎与现代文明的矛盾。面对葛川江变得匮乏的渔业资源,福奎坚持以滚钓这一传统的捕鱼方式谋生,最终成了葛川江上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在这一情况下,福奎需要新的滚钓工具,却没有作坊给他生产,甚至有亲戚关系的侄子大贵也敲他竹杠。可想而知,即便渔业资源充足,坚守滚钓法的福奎也可能面临缺乏打鱼工具的窘况。

在客观环境变迁的制约下,福奎尚有选择的空间,如其他渔佬儿一般纷纷上岸,在新的生存环境中找到谋生之道,摆脱了时代带来的困局。在小说中,科技发展逐渐为人们提供更为稳定的生活方式,渔佬儿们纷纷上岸转向他路,制作滚钓工具的作坊的儿子们、敲了福奎竹杠的大贵等人也都接受了现代文明,或是进工厂当工人,或是利用现代科技成果开启新的事业。对于和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福奎,面前的道路自然也并非只有一条。尤其是前情人阿七真情实意地为他引荐公社味精厂的工作:“到厂里做,生活轻松,又有固定收入,比在这连根毛儿都不见的江里打鱼牢靠多了。”[1]但依戀葛川江的福奎既无法忍受工厂工作要求对其自由本性的限制,也缺乏改变他的生活习惯的动力,他自述“对这生活,他习惯了,习惯得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渔佬儿,在他娘的肚子里就学会撒网、放钓了”[1]。因此,从福奎的选择来看,福奎的困境就成了自身喜爱的生活方式与生存需求之间的矛盾。

福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内心坚定,表明了他自身的取舍。在工业文明的社会背景下,福奎的取舍具有跨越时代的意义,表明个体与时代之间的某种冲突。

二、“不合时宜”之人:违背社会趋势的诉求

作者李杭育在叙述中采用了两种视角和立场,于是福奎的行为在他人眼中显现出不合时宜之处。换句话说,福奎所自认为具有坚实动机的选择,在他人眼中实际上摇摇欲坠,不可效仿。在小说中,福奎的“不合时宜”具体体现为福奎和前情人阿七等人的不同道路选择。而在当下,福奎的“最后一个”形象成为文学史上的典型形象,其选择、行动及身份定位被普遍认为是作者为旧时代谱写了一首挽歌。

福奎所做出的选择背后有着他自身的坚实动机。在他看来进工厂上班就是“去受罪”,照着钟点上班下班的工厂生活,远比不上打鱼自由自在。而在包括福奎的前情人阿七在内的人们眼中,坚持以滚钓打鱼谋生的福奎过着落魄困窘的生活,无所谓什么自由自在。如阿七对福奎直言“我可没受穷的瘾”。在这两种不同的选择和立场中,无疑福奎的选择是少数的一方,是不可被广泛推广开来的生活方式选择。孤身一人生活的福奎,尚且因为他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坚守而遭受窘困的物质状况,更不用说,同样的选择可能给身上背负养家需求的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于是,从群体本位的角度而言,福奎的选择和行动具有不可推广的个体性。大多数人倾向于做和阿七一样的选择,不断前行的社会步伐也不允许社会整体回归传统生活方式。

社会转型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状,是身处其中的人们所面临的现实。在现代工业文明这一文明形态之下,社会结构和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改变。一方面,人口数量的上升带来人们需求的增加,在人们不断向自然索取的过程中,自然资源变得日益匮乏,人们不得不依赖于科技和工业化生产所带来的更大生产力,现代文明也不负众望为人们带来以往难以想象的种种便利和效率;另一方面,当科技文明以不可阻挡的趋势进入人们的生活,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相关生活观念也随之改变。一座座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其配套产生的现代企业制度在悄无声息中已将人们纳入一种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之中。福奎的生活方式因此被视为脱离了工业文明时代的生存方式。

总的来看,福奎的“不合时宜”之处在于他在一个变化了的时代环境里,仍坚持传统乃至守旧的生活方式,并表现出对新环境和新的生活方式的抗拒。当现代工业文明成为社会的主要文化形态,与其相对应的社会生产方式便逐渐内化为社会的组织形式。而单一的个体终究难以和社会结构相抗衡,使得福奎的选择和行动招致“不合时宜”的评论。换言之,福奎的选择和行动由于和社会趋势不符,从而使其成为社会中的边缘者形象,游离于社会的组织形式之外。福奎试图满足自身过自由生活的诉求,则需要舍弃现代化劳作所能带来的物质条件,与之相对,选择现代工厂劳作以谋生的人们同样放弃了福奎所热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现代视野下,结合改革开放至今的社会现状和人们的生活诉求,福奎行动的缘由和背后的诉求实际上越来越能够引发当下时代大众的深深共鸣,无论是传统生活方式或是传统文化价值理念在当代都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在此情况下,面对相互冲突的大众诉求与社会趋势,不仅“最后一个”有了更多的解读空间,福奎的选择和行动也有待进行进一步整体观照。

三、“最后一个”的内蕴:主体视角与时代现象互动的多重效果

在四十年后的当下,人们重新阅读《最后一个渔佬儿》这部小说,能够对“最后一个”这一形容词有更深切的意识。工业文明的发展给人们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曾经常见的商品逐渐退出市场,以往熟悉的娱乐方式变成社交媒体上的怀旧内容,许许多多的传统工艺也变成有待传承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人们发现李杭育笔下的“最后一个”就在身边,有些正在逝去,有些已经逝去。这份变化,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已经被李杭育等人发觉和意识,李杭育的描写展现的正是他对这一现象的感知与判断。再结合当下人们对怀旧事物、传统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展现出的不舍姿态和留恋,小说中的“最后一个”主要呈现了以下三层内蕴。

“最后一个”首先是作者李杭育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创作现状下实现其创作目的的切入点。李杭育1978年4月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并于暑假开始学习写作。“大学期间,在当时的文学风尚影响下,他也写过伤痕、反思之类的作品,但没有取得成功。”[2]他对当时的文学创作现状并不满意:“说实在的,我们不满意如今人们习以为常的那种主人公抚摸着‘伤痕去幻想‘明天的想法——这固然符合生活逻辑——不能忘记主人公的使命还应该体现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富有勇气的抉择,应该让读者感受到文学形象的道德力量。‘伤痕文学实质上只是表现了弱者的呻吟,而时代需要强者的呐喊。”[3]福奎的形象无疑是这一创作理念的具象化。在李杭育的刻画下,面对社会变迁、生活环境改变的福奎既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在生活的十字路口坚定地做出和大多数人并不一致的选择。

李杭育所看重的文学创作中位于人生十字路口的主人公的富有勇气的抉择,在福奎“最后一个”的身份构思上得到完满实现,体现小说艺术构思和作者创作理念的紧密关系。李杭育在现实生活的人口调查中发现的消失的渔佬儿群体恰好成为他实践其创作理念与理想的着眼点。当然,《最后一个渔佬儿》本身还要丰富得多。小说不仅塑造了福奎这一具有典型性的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同时通过葛川江环境及葛川江周边的历史文化传统,渲染葛川江的原始生命力和文化氛围,生动诠释出自古以来人类与环境之间的血脉相连关系。

其次,“最后一个”是作者在综合判断下对主人公历史身份的论断,蕴含作者的丰沛情感和理智判断。在小说中,李杭育向读者展示了标题中他的论断的来由和逻辑。一方面,葛川江上的渔佬儿纷纷上岸,转投他路,福奎是事实上的葛川江上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其次,福奎作为葛川江上的最后一个渔佬儿生活穷困落魄,甚至所用的钓鱼工具也已停产,预示着如福奎般坚守传统钓鱼方式的渔佬们的消亡。福奎的遭遇发生在当时社会变迁的社会历史背景下,李杭育对此的情感是复杂的。小说一方面对福奎在社会变革环境中的窘境加以描摹刻画,不仅讲述他穿情人送的裤衩子的落魄,也在现实窘困和福奎记忆中旧日光鲜生活的比对中渲染社会变迁及人的境况变化所带来的复杂感受。另一方面,小说所展示的福奎形象不仅浸润着和奔腾的葛川江一致的生命力,同时,福奎对葛川江上渔佬儿们所一贯遵守的一些文化传统的坚持以及他对生活方式选择的清晰认知,都让福奎这一人物形象与时代之间的某种分离显得复杂难解。读者在作者的引导下一方面慨叹于社会历史变革所具有的改变人的生活的庞大力量;另一方面,并未解决的人的生存方式的诸多问题也引发人们的相关思考。

最后,“最后一个”作为一种现象,其涉及人类命运在时代下的状态和走向,最终成为读者思考人类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的着眼点。福奎等“最后一个”是身处社会变革阶段的人,面临社会变革所带来的诸多改变。面对社会变革的时代大背景对福奎生活所造成的冲击,福奎没有跟随大众改变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生活方式,他明说“我可不想到工厂去受罪”[1],根据文本,在福奎堅定不移的选择下,他过着精神富足而物质匮乏的生活。在工业文明社会背景下,他习惯的生活方式,已经无法像以往一般满足他的物质生活需求,并且物质需求的满足仍旧为福奎所渴求。由此推断,福奎的选择面临的是有舍有得的结果,由于精神和物质诉求无法两全,要求主体必须做出取舍。福奎不被阿七等人理解,众多挣扎于物质需求与精神满足的人们却能够和福奎共鸣。这背后存在令大众无奈的社会事实,当庞大的“现代化”力量完成对传统社会的改造,固守传统生活方式之人的生活空间也相应会被挤压,从而迫使那些人重新调整自身的生活方式,以更好地顺应社会趋势的发展。问题也恰在于此,和福奎所看重的生活方式相比,现代化生活事实上仍存在诸种问题,从而引发人们对生活方式选择的思考。

福奎面对的问题涉及现代人所关注的“现代性”问题。当人们意识到现代文明的发展同时带来一系列问题时,人们开始反思。“现代性”是一个很广的概念,“包含着相互关联的多重维度”。20世纪的诸多批判思想家,如韦伯、霍克海默、阿多诺、哈贝马斯、利奥塔、福柯、德里达、鲍德里亚、吉登斯等人从启蒙理性、工具理性、技术理性、意识形态、大众文化等维度思考“现代性”问题[4],凸显“现代性”扩张所带来的影响。福奎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以自身坚定意志退守传统生活方式的人,从某种程度而言,规避了上述思想家所论及的“现代性”问题,也因此为一些困囿于现代生活的人所羡慕。从这个角度而言,福奎纵然是葛川江上的最后一个渔佬儿,但能够和福奎产生精神共鸣的人有千千万万。那些挣扎于物质需求与精神满足的人们在现代文明社会如何收获一种真正的平衡,正是小说提出的问题。

四、结语

《最后一个渔佬儿》以“最后一个”为线索,勾连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福奎作为“最后一个”的历史命运及文化心理,讲述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和人们在社会变迁下所遭遇的诉求与现实情况之间的冲突,对当代人仍具有重要启迪意义,通常被认为是寻根文学思潮的重要作品。“寻根”的显在意义是一种探求,而“根”不仅是既存的先在之物,同时是催生事物与行动的发端。在小说中,作者以“最后一个”为线索联结过去、反映当下、展望未来,不仅凸显作者李杭育作为文学家的创作理念和巧妙构思,也体现出一名文学家的创作所能给读者带来的思考与启迪。

参考文献

[1]    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   黄书泉.他造就了自己——与李杭育一席谈[J].当代文坛,1986(2).

[3]   李杭育,李庆西.社会责任感: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道德力量——我们写《白栎树沙沙响》的一些想法[J].钟山,1981(2).

[4]   衣俊卿.现代性的维度及其当代命运[J].中国社会科学,2004(4).

(责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张淑桃,贵州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影视美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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