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籍华裔作家黎锦扬小说《花鼓歌》中的中国曲艺书写
2023-12-20傅婵妮段传铬
傅婵妮 段传铬
[摘 要] 湘籍旅美作家黎锦扬首部英文长篇小说《花鼓歌》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初旧金山唐人街华人移民父子的故事。小说穿插书写了花鼓歌、粤剧、京剧等中国传统曲艺,富有浓厚的中国文化气息。小说中所书写的曲艺构成了小说文本的另一种语言:故事中人物吟唱、表演、观看中国曲艺是对故土的思念与再感知方式,也是华人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肯定。从更深层次而言,小说中书写的曲艺,解构了故事中男女矛盾、代际摩擦、东西方文化冲突等二元对立,表达了作者追寻东西方文化和谐共处的文化梦。
[关键词] 《花鼓歌》 黎锦扬 中国曲艺 书写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湘籍旅美作家黎锦扬(1916—2018)的首部英文长篇小说《花鼓歌》(The Flower Drum Song,1957)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初旧金山唐人街华人移民父子的故事。小说展现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两代移民文化观念的嬗变。作品成功地扭转了中国人在海外的形象,让西方人重新审视唐人街和中国人。小说一经出版便在美国文坛引起轰动,荣登美国《纽约时报》畅销书榜。1958年,《花鼓歌》被改编为戏剧,登上百老汇的舞台,其独特的东方情调和视角在美国引起了更为广泛而强烈的反响。之后小说《花鼓歌》被翻拍成电影,入围1962年的奥斯卡奖。2001年,首位获得美国最高戏剧奖“托尼奖”的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将《花鼓歌》重新改編。经过重新编排的《花鼓歌》再次登上了百老汇的舞台,一上演便受到各方的关注与欢迎,证明了该作品经久不衰的魅力。黄哲伦认为:“《花鼓歌》代表了一种新文学流派的诞生,因此它成了畅销书,还被改编成受大众喜欢的戏剧,作品对美国文化与对新生的亚裔美国人的意识影响之大再怎么说也不为过。”[1]
黎锦扬生于湖南省湘潭县晓霞乡一书香门第,是驰名国内的“黎氏八骏”之一,也是享誉美国文坛的著名华裔作家,他是20世纪第一个在美国畅销杂志《纽约客》发表小说的中国作家,成为比林语堂、汤亭亭等更早开拓美国文坛的华裔作家先锋。他早年在国内求学于山东大学和西南联大,1943年赴美,先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和耶鲁大学学习文学与戏剧,之后他留居美国。作为华裔作家,他的作品总离不开对中国文化的书写,在他诙谐幽默的笔调下,再现了中国文化对他的深刻影响以及他对故乡浓厚的情感依恋。曲艺是我国传统的说唱艺术,发端于先秦时期,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曲艺作为我国艺术宝库中的一种重要形式,蕴含着丰裕的中国传统文化,是普通大众的精神面貌与价值理念的表达,也是普通大众生活的写照。“曲艺作为一门表演艺术,是用口语说唱来叙述故事、塑造人物、表达思想情感、反映社会生活的。”[2]小说《花鼓歌》中书写了花鼓歌、粤剧、京剧等中国传统曲艺,从小说书写的中国曲艺着手,不失为理解文本的另一种视角,以发掘文本的内涵意义与作者的心声。
一、《花鼓歌》中书写的多彩中国曲艺
小说《花鼓歌》蕴含了丰富的中国文化元素,作品中花鼓歌、粤剧、京剧等中国传统曲艺的书写,赋予了小说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气息。这些多彩的中国曲艺穿插于小说的情节之中,或表现在人物的塑造上,或融入人物生活的场景之中,构成了小说中一道别有韵味的中国音乐的风景。
小说主人公王大(Wang Ta),会唱几句京剧,他爱恋的唐小姐(Miss Tun)知道后,非常激动地说:“太棒了!吴太太也会唱京剧。我认识一个会拉胡琴的人,他在北京曾给梅兰芳拉过京胡,我可以把他请到我们家来伴奏。你和吴太太可以在他那把著名的胡琴伴奏下唱唱京剧。”[3]王大说自己会唱几句,且不论这是否是这位绅士在爱慕的人面前的谦辞,但至少可见京剧这一曲艺形式,在异乡的美国是受到关注和喜欢的。在此,京剧如红娘拉近了王大与唐小姐间的距离,为唐小姐与王大再次交流创造了机会。
粤剧构成了小说《花鼓歌》中华人生活的音乐氛围。如在描写唐人街的婚礼时,作者写道:“满街充溢着粤剧锣鼓伴奏着的音乐声,粤剧演员唱戏的尖声划破了凉爽的夜空。”[3]此外,在唐人街的庆祝春节的活动中,粤剧演员会拉着胡琴和月琴表演。粤剧成了唐人街里华人举行重要活动和仪式时的必备节目,是华人联结情谊,娱乐庆祝的主要艺术形式。粤剧是粤地文化的代表之一,它根植于岭南文化,是岭南地区劳动人民生活实践的艺术表达。清朝时,粤剧随着粤人而去往海外。到19世纪中期,大量自粤地而来的华人劳工涌入美国淘金。旧金山的唐人街是为数众多的粤地劳工聚集和生活的地方,粤剧常在粤籍华人间传唱和传播,逐渐成为劳工们遥寄相思,互致亲情的情感纽带与文化载体,粤剧也由此成了唐人街的华人文艺生活的一种主要表现形式,并在华人的后代中得到了较好的传承。
小说中书写的主要曲艺是“花鼓歌”,不仅标题为“花鼓歌”,其情节的推动与主题的建构也与“花鼓歌”紧密相关。在去美国前,李老头曾和妻子在北京的天桥下唱花鼓歌,她女儿李梅也学会了唱花鼓歌。当李氏父女初到旧金山唐人街时正逢春节,他们兴致勃勃地表演花鼓歌为节日助兴。春节后,他们继续在街头演唱花鼓歌,偶然间与男主人公王大相识,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父女俩在街头表演花鼓歌时并不感到卑贱,他们为能以表演花鼓歌的形式来庆祝春节而高兴,他们唱着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元璋,凤阳从此遭了殃……”[3]这是民间最为流行的一首凤阳花鼓歌——《凤阳歌》。凤阳花鼓是一种诞生于明清时期安徽省凤阳县的民间艺术,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凤阳花鼓来自劳动人民的生活,其表演形式主要以锣鼓演奏为主,锣音、鼓音一起合奏或交替演奏,伴随唱歌、舞蹈等表演形式。在生活艰难时,凤阳地区的人民常常外出卖艺,一般两人结伴而行,一人打花鼓,一人敲小锣,通过花鼓歌,民间故事被更多的大众知晓,民众在娱乐表演中了解了民间的故事,民俗文化也得以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这首《凤阳歌》以打趣调侃的形式唱出了凤阳花鼓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关系,是花鼓歌表演民间故事的佳例。小说《花鼓歌》中李氏父女的表演受到了唐人街华人的喜欢,从侧面反映出中国传统曲艺的感染力与海外华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眷恋与认同。
二、中国曲艺书写的文学内涵
在小说《花鼓歌》中,花鼓歌、粤剧、京剧等中国传统曲艺构成了小说中的另一种语言,读懂这一语言有助于揭开潜藏在文本中的内涵意义。中国传统曲艺来自民间,发源于普通大众并在普通大众中流行。小说中李氏父女在大街上吟唱着花鼓歌的场景,正是普通大众在美国异乡的缩影。黎锦扬将这些曲艺糅合进文本,不仅抒发了生活在异乡的他自身的内心感触,也言说着许多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大众的心声。这些交织在文本中的曲艺,丰富了文本的内涵意义。
《花鼓歌》中曲艺的书写是华人也是作者对故土文化的眷恋与认可。小说中老李和他女儿李梅初到旧金山,便受到春节格兰特大街热闹氛围的感染。浓郁的节日氛围令老李想起了远隔万里的家乡的春节,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怀旧之情,情不自禁地用手抹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3]。于是老李决定表演凤阳花鼓,带着李梅参与到这浓厚的节日气氛中来。“我们也来搞一场演出。我回旅馆去把你的花鼓和锣取来,我们给他们演唱一首花鼓歌……”[3]身处异乡,表演曲艺是对故土文化的热爱,也是一种想家的方式,虽然不能回家跟亲友团聚,但通过表演花鼓歌,保留了过年的传统的仪式感,年味留藏于李氏父女的内心,缓解了他们心头那一抹乡愁。
小说中曲艺的书写还是故事中华人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肯定。粤剧是唐人街华人的主要文娱形式。粤剧表演让广大华人仿佛回到了故乡,家乡的味道以及家带给人的舒适、温馨和归属感是身处异国的华人内心的云霓之望。在当时的美国,主流社会的排挤、对异国文化的不适、艰苦环境中的挣扎生存,这一切使华人的生活面临重重困难。家已是远隔万里之外的异地,如何让内心感到安心,华人只能在他乡重建一个令自我感到“安居”的所在。从小听到的甚至还会哼唱的曲艺是镌刻在华人内心的文化烙印,不会因“家”的地点改变而变化。因此,吟唱、表演、观看传统曲艺,除了是对故乡的一种思念与再感知方式,也是一种对自我文化身份的不断确认与肯定。当在异文化中遭到排挤和歧视时,中国曲艺是他们宝贵的文化财富,为他们消解文化认同困惑找到了一条出路。
曲艺的书写表达了作者“和”的思想,是對小说中男女、亲子、东方与西方文化等二元对立的解构。追求和谐,以和为贵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蕴涵之一。李氏父女在街头表演花鼓歌,父女俩一问一答,引出唱词,互相调侃中带着风趣幽默。两人在锣鼓的配合下吟唱表演,默契和谐,展现出融洽的亲子关系。他们的表演引人入胜,观众也看得津津有味,演员与观众都融入精彩的表演中。华人在异文化中遭受到的种族歧视、文化冲突、身份焦虑、思乡煎熬等都在曲艺表演中消融了,祥和融洽的画面给人以美好幸福的感受。
《花鼓歌》的主要情节围绕王大找妻展开。单身汉王大在异乡找妻困难重重,在当时这不仅是王大的难题,也是整个唐人街男性的难题。旧金山的唐人街是美国最早的唐人街,成形于19世纪20年代,到20世纪初已成为全美最大的华人社区,占据了十多个街区。唐人街的居民以男性为主,性别比例严重失调。1882年美国开始施行《排华法案》,这是美国历史上迄今为止唯一针对某个族裔的歧视性法案,1924年美国国会又通过了《移民法》等一系列针对华人的法案。这些法律与措施或明令禁止中国妇女入境,或规定华人与任何美国公民通婚将丧失其美国公民的身份,从排斥华人女性到男性再到整体华人,导致了华人男性找妻的困局,由此形成了唐人街畸形的单身汉社会。王大是唐人街华人单身汉的缩影。小说里直率朴实的李梅唱着花鼓歌遇见了王大,善良的王大同情李氏父女的遭遇而让他们暂住自己家,王大与李梅在频繁接触中互生爱慕,最终结为连理,化解了白人主流社会给华人群体制造的性别困局,解构了男女性别的二元对立。当李梅给王启阳老爷捶背,边捶边唱花鼓歌时,王老爷面露少有的喜色,嘱咐李梅:“从现在起,我将让你给我捶背,每天唱上两三遍《锄头歌》,你听到没有?”[3]严肃刻板的王老爷陶醉在传统曲艺中,花鼓歌的吟唱带来了其乐融融的氛围,一旁的王大也沉浸其中,王启阳和王大父子之间文化、伦理观念的冲突与代际的矛盾似乎都被吟唱的曲艺逐渐消融。最终一直拒绝西医的王启阳决定去看西医治疗咳嗽的痼疾,表明了他对西方文化态度的转变,父子间、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曲艺的伴唱下渐趋缓和,人与文化间的紧张关系也逐渐走向平和。“和”的主题思想通过故事中的曲艺书写被建构起来。
三、黎锦扬与中国曲艺书写
曲艺是黎锦扬的原乡记忆。黎锦扬出生、成长于湖南湘潭,湘潭的地方戏剧主要是花鼓戏。黎锦扬曾回忆,在战乱年代,他常在家乡的街上听到的“外地来的难民沿街卖唱,爷爷敲锣,孙女打鼓。他们唱的是反映战争和饥荒的花鼓歌”[4]。后来黎锦扬去北京读书,北京是文化曲艺荟萃之地,他有机会接触到京剧等各种曲艺。此外,他的两位从事音乐事业的兄长对他也产生了影响,他们一位是中国近代歌舞之父、儿童歌舞音乐家黎锦晖,另一位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夜来香》《采槟榔》的曲作者黎锦光。
《花鼓歌》中所书写的曲艺是黎锦扬文化梦的表达。常言道“言,心声也”,作家会将心愿借助其文字传达。黎锦扬赴美求学并最终在美国生活,他所处的文学现场是中西方文化的冲突、华人的边缘地位、异文化中的挣扎和抗争,以及当时世界两大阵营的冷战对峙。要在美国以文谋生,黎锦扬的创作思想必然处于美国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碰撞与交汇之中,但要反映华人的处境,表达华人的心声,回归到滋养华人的中国文化这一根源中来寻找不失为创作作品的一种更好的选择。细读《花鼓歌》的文本,读者会感受到其内容的创作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依赖感,尤其对湖南家乡的点滴描写像是一首复调,是作者与小说中的人物角色进行情感连接的纽带。作者对湖南家乡的原乡回忆主要通过王启阳的语言和行为呈现,但光有原乡回忆,作品的价值无法得以更大的延伸,于是王启阳与两个儿子间的代际冲突、文化冲突,王大找妻的困难和遭遇,都将华人在美生活的艰难与挣扎一一展现。优秀的文学作品在反射映照现实的同时,还表现出深刻的思想主题来言说作者的心声。作家的作为在于选择何种表达策略来反映创作主体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与洞见,并传达作者的心意。从《花鼓歌》的文本来看,黎锦扬的写作策略非常巧妙,他将曲艺融入文本,构建了一条隐秘的线索,并以此表达了小说“和”的主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的思想包含了和谐、和平、平等、包容等思想精髓,这是中国文化能海纳百川的重要原因之一。小说的主题实则是作者的心意。小说以表演形式和谐融洽的花鼓歌为曲艺书写的主体,表达了作者的文化梦,即中西方文化虽各异,但可以和而不同,和谐共处,彼此尊重,和合生辉。作者塑造的吟唱花鼓歌的李氏父女,在面对困难时所表现出的乐观主义精神,既反映了华人积极正面的形象,又借李老头的言语传达了作者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有你的花鼓歌和我的厨艺,我们将会在这个城市干一番大事业。”[3]
四、结语
《花鼓歌》中书写了花鼓歌、粤剧、京剧等中国传统曲艺,它们构成了小说文本独特的音乐风景。人物吟唱、表演、观看传统曲艺是对家乡的一种思念与再感知方式,也是华人对自我文化身份的确认与肯定。中国曲艺的书写,不仅使小说富有浓厚的中国文化气息,还解构了小说中男女矛盾、代际摩擦、东西方文化冲突等二元对立,传达出作者追寻东西方文化和谐共处,美美与共的文化梦想。
参考文献
[1] Hwang D H. Introduction:The Flower Drum Song[M].New York:Penguin Books, 2002.
[2] 郭晓,张斐然.说唱之美,滋润心灵——中国曲艺学学科建设扫描[J].艺术教育,2016(10).
[3] Lee C Y. The Flower Drum Song[M].New York:Penguin Books, 2002.
[4] 黎锦扬.跃登百老汇[M].穆晓澄,译.黄山书社,200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傅婵妮,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文化。
段传铬,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湘籍华裔作家黎锦扬英文小说中的中国书写研究”(XSP20YBZ18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