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东妮亚》中的流动性与女性空间建构
2023-12-20汪志宇
[摘 要] 自20世纪70年代空间转向之说被提出,其发展呈跨学科、多元化趋势,至今仍方兴未艾。在文学领域,空间与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结合,为文学研究提供新的范式。20世纪美国小说家薇拉·凯瑟的著名边疆小说《我的安东妮亚》书写了几位同是来自美国边疆的女性在面临人生岔路时的不同选择和不同结局。她们每一次的成长都伴随着空间的流动。本文主要基于空间批评理论,探究几位女性如何在经过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流动性后进行空间拓展,最终建构出爱德华·苏贾所言的充满开放性和包容性的第三空间,实现自我人生价值。
[关键词] 《我的安东妮亚》 流动性 第三空间 女性空间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20-04
一、引言
自古以来,无论小说、诗歌还是戏剧都与时空紧密联系。在空间转向之说之前,时间因其线性特质在人文社科领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而空间仅仅被视为一种静态的场景,为人们所忽视。“空间被看作是一个空荡荡的容器,其本身毫无趣味,真正有趣的东西是在其内部上演的历史与人类情欲的真实故事。”[1]
在西方学界,空间一词的概念界定历经了长时间的流变。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将空间界定为“介乎本质世界与流变的、可感的事物的世界两者中间的某种东西……为任何感官所看不见的、所察觉不到的,唯有理智才有资格思索它”[2],即将空间视为沟通物质世界与可感世界的中间地带。亚里士多德则认为“空间是包围物体的限面,而我们所说的被包围物体是指一个能作位移运动的物体”[3],即将空间仅仅视作与动态相对的静态处所。到西方近代时期,人们不再仅将空间当作一个纯粹的客体,更加注重人怎么认知空间。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说时间和空间是“一切感性直观的纯形式”[4]。直到20世纪,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日益加深和后现代主义的发展,特别是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空间被人们重新重视,并将其与历史、哲学、文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结合。1974年,法国社会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一书的发表标志着空间转向的开始。所谓“空间转向”指的就是“空间的意义从空到满的赋义过程:空间从早期哲学里永恒不变、无形无状的容器,转变为一个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的复杂场所”[5]。列斐伏尔首创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为传统空间赋予新的政治和人文色彩。他打破常规的空间二分法,创造出“空间三元论”,即“空间的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表征性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6]。这三者分别对应着感知空间、理念空间和生活空间。列斐伏尔的思想对后来的空间理论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学生爱德华·苏贾(Edward W. Soja)更是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在苏贾的阐释中,第一空间指的是具体的物质空间,包括乡村、城镇、国家、民族等地方;第二空间指的是精神空间、可想象的空间;第三空间强调“搁置‘非此即彼的选择心态,反之来思索‘亦此亦彼逻辑的可能性”[7]。第三空间将空间性、社会性和历史性有力结合起来,呈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开放性和想象性,对研究性别、阶级、种族等文化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出生于弗吉尼亚州一个经营农场的家庭,幼时随家迁往位于美国西部的内布拉斯加州。在西部边陲,她时常徜徉于乡间美景,十分欣赏来自瑞典、丹麦等国移民的艰苦开拓精神和风情民俗。童年的记忆为她著下几部边疆拓荒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我的安东妮亚》是凯瑟的拓荒三部曲之一,也被公认为是其最出色的作品。小说中的自然风光引人注目,其中的人物更是闪烁着光辉,尤其是安东妮亚、莉娜、蒂妮几位女性在西部边陲谱写出自我奋斗之歌。经由叙述者吉姆的讲述,几位充满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小说中,她们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空间的流动。几经流转,三位女性从乡村田园到开放的小镇再到建构起属于各自的第三空间,最终实现自我成长,寻找到生命的意义。
二、源起乡村
文中几位女性皆出身于移民家庭,童年时光几乎都在乡村田园中度过。提到田园一词,人们本能将其与牧歌联系起来。田园牧歌往往意味着清新美丽的自然风光、热情淳朴的民众,还有天真烂漫的童年。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不是每一个田园都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村庄里除了美好,还有贫穷和无尽的劳作。对于女性来说更甚,她们还会面临来自父权的压迫与男性的凝视。
作为小说的标题人物,安东妮亚在乡村的生活尽管充满天真童趣,但其中亦并存着辛酸与无奈。小说开头,叙述者吉姆从美国东部乘坐火车来到内布拉斯加州遇上安东妮亚一家,即“移民车厢里一家‘漂洋过海的人家”[8]。在一开始,火车车厢上的区分就彰显出两者身份上的差异,为后文安东妮亚的遭遇埋下伏笔。在当时,“随着美国外来移民的增加,种族划分更为细化,出现了族裔划分,来自东欧的新移民被认为是一种落后和封建的象征”[9],这也昭示着来自波希米亚的安东妮亚一家移居后的艰难。移民身份意味着背井离乡和語言不通。因此,安东妮亚一家刚在异国他乡定居便遭受到同乡翻译的欺骗,被骗走一大笔冤枉钱,生活无比拮据。几年后,安东妮亚的父亲雪默尔达先生死于“怀旧”和对生活的无奈,这更是给安东妮亚带来沉重的一击。此后,她开始承担起大部分农活,皮肤晒得黝黑,臂膀上肌肉轮廓逐渐清晰,在他人眼里她变得像个大男人。安东妮亚却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她“就是喜欢像个男子汉一样”[8],试图“让阿妈再不能说所有的活儿都是安布罗希干的”[8],她渴望得到和哥哥同样的目光和待遇。繁重的劳作将安东妮亚困在乡间,也剥夺了她受教育的机会。
莉娜是小说中第二位出彩的女性。她生活在内布拉斯加草原的另一片移民区域,对乡间的生活没有一丝留恋。在农场上,她有没完没了的农活儿要干,还要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同时,她也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在草原上,众人指责她故意同有妇之夫奥尔·本森往来,引得他神魂颠倒。为此,挪威传教士的妻子甚至来恳求她去教堂做礼拜。然而,正如莉娜所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对他做过什么眼色。他要来缠我,我不能叫他走开。大草原又不是我的。”[8]对于这样的事件,众人指责的似乎永远是女性,而忽略了男性那一方。女性在面临来自男性的凝视时存在诸多的无奈。此外,莉娜在母亲身上看到婚姻给女性带来的只有长期的劳作和一副破败的身体,这直接影响了莉娜的婚姻观,她下定决心,“什么人也不嫁”[8],她想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同是来自移民家庭的女性人物,一如安东妮亚和莉娜。尽管这些移民女性的田园生活伴随有万物生长的大自然风光,但更多的是语言不通的异乡感,缺衣少食的贫与困,还有身为女性天生的无奈与辛酸。
三、驶向城镇
随着吉姆一家从乡村搬到黑鹰小镇,小说的视线也开始转移。几位女性从乡村来到城镇,空间发生转移,初步打破家庭空间和公共空间的二元对立。城镇这个社会空间可包罗万象,容纳各种可能性,“容纳了各种被生产出来的物以及这些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即他们的共存性与同时性关系”[6]。在政治经济学中,“空间是生产资料,所有的空间都是生产资料和生产力”[10],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塑造人物。镇上的机遇和发生的事件为几位女性建构自我空间提供了生产资料和生产力。在镇上,吉姆看到了来自乡村的姑娘们的另一面,更感叹她们身上所迸发出的奋发向上和勃勃生机。
从家庭转移到镇上,流动性为安东妮亚扩展自我空间打开了窗口。在被允许来到镇上之前,她依旧受缚于家庭和她的哥哥安布罗希,来到镇上的前提是“她的工钱一分一厘都要按月交到他手里”[8],一旦这个要求未被满足,他便不愿让安东妮亚离开家庭。女性身上通常被赋予静态、稳定、家庭等词语,似乎女性就应该留守于家庭。幸而最终经由双方协商和妥协,安东妮亚成功实现空间的流动。不同于在乡村的局限性,安东妮亚在这里见识到更为广阔的世界,促使她追求自由理想。镇上舞蹈帐篷的出现,更是为她带来生机。她寻到生命的乐趣,并与一位列车员拉里·多诺万陷入爱河。“地理流动性与社会阶层流动性承担着丰富的象征价值,塑造了鲜明的美国国民身份和自由理想。”[11]
镇上还有其他同安东妮亚一样来自异国、来自乡村的姑娘,她们也在黑鹰镇上焕发出向上的生命力。莉娜离开乡村,来到一家裁缝店工作。对于莉娜来说,来到城镇,意味着与过去那些无尽的麻烦事告别,于是她想着“再也不回农场了”[8]。裁缝店的工作使她初步确定自己未来想要成为一名裁缝的理想,为其进一步拓展空间铺上基石。相较于安东妮亚,莉娜对自由的向往度更高。本身在哈林太太家工作的安东妮亚由于主家的不喜欢便克制着自身少往外面跑,但在莉娜看来,“一跑出去,就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我才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呢”[8]。在给母亲准备礼物时,她建议礼物上刻上母亲自己的姓氏代之以夫姓,希望女性能拥有自己的姓名而不是谁的附庸。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莉娜渴望着也寻求着更为广阔的天地。小说中,黑鹰镇上还有另一位女性蒂妮·索特鲍尔,她在镇上的一家旅馆工作。旅馆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一个聚集点,那里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也有这个世界最新的消息。因此,蒂妮在旅馆接触到的信息最多,她的精神空间也随之得到无限延展。同样,镇上的舞蹈帐篷也是这两位热切向往的地方,她们的活力在这里得到释放,精神得到慰藉。
黑鹰镇是几位离开内布拉斯加草原的女性的第一站,也是关键性的一步。在城镇里,她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得到一定的解放。见识过更多人与事件后,她们开始在心中勾勒未来的蓝图。
四、建构“第三空间”
苏贾的第三空间“源于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肯定性解构和启发性重构”[7]。它源自又超越了物质性的第一空间和精神性的第二空间。第三空间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复杂性和包容性,能容纳主体与客体、真实与抽象,一切因素都能在这里找到位置。时光流转,读者视线似乎只能跟随小说叙述者吉姆游走,但不管小说其他人物是否在此期间与吉姆产生直接的交集,三位女性的故事依旧在继续。空间具有并置性。1945年,美国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中用“空间形式”来表述“并置”的观点,“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注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这些联系游离叙述过程之外而被并置着。”[12]随着吉姆的探访,她们在吉姆不在场时的经历一一得到展开。镇上的生活和见识促使她们选择不同的道路,也收获不同的生活,但最终都各自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第三空间”。
吉姆离开黑鹰镇后,安东妮亚与拉里·多诺万谈婚论嫁,但遭受欺骗,最终未婚先孕回归田园。这场遭遇使安东妮亚变得比以前安静,回归田园后她尽量躲避他人的目光,但在孩子降临时,她似乎实现了某种顿悟,给予这个孩子无限的爱意。随后,安东妮亚在乡间成婚,与丈夫生下孩子,经营着自己家的农场,生活简单富足。安东妮亚的归宿看似不符世俗所倡导的女性独立,但实则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安东妮亚来说,田园是她的归宿,她与土地有着天然的联结,也热爱着这片无垠的草原。她与土地相互依恋,相互启迪,因为“空间能启迪灵魂,我们诗意地建构空间,空间也灵性地建构我们”[5]。最终,安东妮亚在内布拉斯加草原建构起自己的“第三空间”,依旧燃烧着自己熊熊的生命之火。
另外两位女性,莉娜和蒂妮则如前文所预示的那般,最终留在大城市,获得世俗上的成就,得到尊重。19世纪末,随着通信和交通的发展,美国现代化进程加快,乡土社会也逐渐进入现代化。“流动性似乎不言而喻是西方現代化的核心。”[13]莉娜离开黑鹰镇到林肯市开起自己的服装店,自立门户,成为一名裁缝。累积一定资本后,行至旧金山,定居此地。她的婚姻观依旧没有发生改变,享受着独身的孤独与自由。蒂妮则更是唤醒了她潜伏着的胆量,抓住美国淘金热的机遇,去到产金地做起生意,赚到可观的财产后同莉娜一起定居旧金山。蒂妮在冒险的过程中失去三个脚趾,但“她对此毫不在意,对自己的成功很满意”[8]。她们清醒而独立,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始终明晰,从不畏惧世俗的眼光。两位女性通过流动和变迁,寻求到自己的“第三空间”,“经由苦难、痛苦和斗争来到这个空间”[7]。
安东妮亚、莉娜和蒂妮在建构各自的第三空间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式:安东妮亚回归乡村,莉娜和蒂妮定居于城市。两种结局看似是一种对照,但三者实则是殊途同归,都寻求到与自身最相适宜的生活方式,抵达自己心中所想之地。
五、结语
小说中三位同为边缘群体的移民女性,从内布拉斯加草原到黑鹰镇,最终在或乡村或城市中建构起各自的“第三空间”。这个“第三空间”不局限于任何物理空间,不管是繁华的城市还是恬静的乡村;也不拘泥于任何精神空间,不管是构想中的荣华富贵还是简单朴素,打破了绝对的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二元对立,最终指涉的是具有极大开放性、包容性、可能性的地方。三位女性本处在“边缘性里,处在当代‘生活空间之心理、社会和文化边界的交叠之中”[7],都遭受了来自生活的无奈与父权社会的压迫,但她们始终坚定自我,砥砺前行,迸发出令人折服的生命力。在各自的第三空间里,她们寻得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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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13] Cresswel T.On the Move:Mobility in the Modern Western World[M].London:Routledge,2006.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汪志宇,重庆交通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