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中的“他者”想象与混杂文化身份
2023-12-20张阳
[摘 要] 小说《在美国》中,波兰女演员玛琳娜等一席人出走波兰,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阿纳海姆建构起理想的乌托邦社区,这一实践最终失败后,玛琳娜重新投向美国的戏剧表演舞台实现了自我身份的又一次找寻与确认。主人公往返欧洲与美国的历程彰显了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的美国“他者”形象,而对这一群波兰裔的知识分子来说,美国的“他者”形象并非一成不变,几经波折之后主人公意识到欧洲与美国是互持“他者”意识的。玛琳娜作为欧洲文化与美国文化交流的一个媒介,最终形成了一种混杂的文化身份。
[关键词] 身份 他者 乌托邦 异托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36-04
桑塔格作为美国现代著名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在文学、艺术、哲学和人文历史等多个领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20世纪60年代,她初登美国文坛,提出了“反对阐释”和“新感受力”等批评主张,成为美国重要的评论家。小说《在美国》是她于2000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以19世纪波兰女演员海伦娜·莫杰斯卡的故事为原型,描述女主人公移民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建立乌托邦公社,尝试失败后重回舞台再次成功的故事。《在美国》描写了拓荒时代依然空旷的美国西部的社会景象,在那里,玛琳娜等一行从欧洲“逃逸”而来的波兰人构建乌托邦公社的尝试失败了,多数成员返回波兰,但是玛琳娜留了下来,投身美国的戏剧表演事业并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一、自我身份的迷失与美国“他者”想象
小说《在美国》的第一节,以波兰舞台皇后玛琳娜为首的众多中上层知识分子在演出庆功会上商讨如何离开欧洲,前往美国。在这场宴会上,波兰中上层阶级的各位名流人士纷纷表达了自己的身份困境与对国家前途未卜的迷茫之感。此时期的波兰国土上,“凡是贵族或从事自由职业的人,常常用遥远的法国的语言交谈,法语是权威的象征”[1]。贵族人士希望通过法语语言的使用保留上层阶级的身份、在沙皇俄国的异族统治之下保持“虚幻”的民族权威,而这侧面反映出国家沦陷后,波兰上层知识分子的无奈、悲哀以及最后的挣扎。与此同时,玛琳娜作为舞台剧的顶级演员,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然成为国家民族的象征,然而她也深深地陷入自我身份的迷失之中。文中“抛弃她的公众”“民族的象征”“精神崩溃”“不可逆转”“高尚的野蛮人”[1]等词语暗示出了玛琳娜自我迷茫的矛盾身份。而这种身份迷失的困境与波兰民族命运、玛琳娜的家庭境遇和自身作为戏剧表演家的职业危机不无关系。
小说的故事背景为19世纪晚期,此时的波兰已被沙皇俄国侵占,而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以来,波兰几经奥地利、普鲁士和沙皇俄国的侵略,沦为外族的殖民地[2]。波兰民族的英勇反抗都被镇压与遏制,“他们的国家已经从欧洲的地图上消失了,这个惨痛的记忆渗透了这些人的情绪”[1]。玛琳娜作为波兰顶级的戏剧表演家,在演出时仍不允许用波兰本民族的语言,表演体裁也总是遭到严格的审查,自己的艺术事业因此受到影响。民族复兴的前景越来越渺茫,国家历史与民族政治的沉重感间接影响着她的精神,面对国家深重的灾难,她无能为力,也只能依托文艺事业进行反抗,从而打破民族身份困境与危机。其次,玛琳娜在波兰国土时的身份焦虑也与自身的家庭境遇有关。玛琳娜出身低微,家庭贫困,父亲早逝,偶然的机会使她走上了演艺道路,她编织自己的家族史,将贫寒的生活与虚构出来的欢乐相结合。她虽与出身波兰贵族的波格丹结婚,却一直得不到贵族家长的认可与欣赏,在戏剧舞台上的伟大成就遮掩了玛琳娜在家庭场域内的身份焦虑。最后,玛琳娜的职业危机也造就她混沌的自我身份意识。在宴会上,她就像一个权威者,众人都以她为中心觥筹交错、言谈庆祝,但在真实的剧场后台,竞争对手加夫列拉·埃伯特的一记耳光使她意识到自己职业危机的到来,面对后辈优秀戏剧表演者的奋力追逐,她已然没有了独霸舞台的雄心与气场。“观众喜怒无常,且更喜欢年轻的新面孔。不错,观众肯定对我感到失望了,我没法演得更好,在华沙不行。”[1]职业上的焦虑也源于自己的年纪,三十多岁的她在演艺行业中已不再年轻,这在表演事业上给玛琳娜施加了又一记重压。
面对民族、家庭和事业上的多重困境与压迫,玛琳娜对自我身份产生怀疑并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此时,欧洲人移民美国的浪潮正盛,面对愈加热烈的移民潮,民族复兴的困境、事业的瓶颈和旧有的家庭创伤共同作用于玛琳娜出走波兰的决定。而玛琳娜等波兰裔对美国形象的假想是基于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人们对美国的“他者”想象或“俯视”。“他者”是相对于“自我”形成的概念,后殖民批评常常围绕“他者”的异质性、边缘性和沉默性等概念展开讨论。在西方的欧洲中心主义者看来,美国这一“伊甸園”是相对于欧洲大陆的“他者”。占据主流文化意识形态的欧洲人视欧洲文明为高雅和正统的,是礼仪、文化和修养的代名词,而美国这一“新发地”是未完全开化的、低俗的[3]。亨利·詹姆斯就曾这样评价美国文化:“没有君主,没有宫廷,没有个人忠诚,没有贵族……也没有埃斯考特赛马场!”[4]正因为美国如此自由与开放,它成为在欧洲本土失意的人所奔赴的地方。玛琳娜等波兰人对美国的向往正是基于欧洲对美国的“他者”想象。有知识文化教养的欧洲人与玛琳娜组成了前往美国的队伍,他们为美国的开放、自由和包容所吸引,欲以美国的自由与机会消除波兰的民族耻辱和种种限制,去美国建立起自己新的家园。
二、乌托邦构建与身份追寻
玛琳娜等一众波兰知识分子穿越海峡来到了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开始构建一个乌托邦式的社区。乌托邦最早由托马斯·莫尔在1516年提出,用来隐喻一个美好又虚幻的地方,即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社区。而这一群在波兰国土内失意的人却想在阿纳海姆实现这一理想。在这一席人当中,玛琳娜充当起了领导者的角色,“他们在等待她的暗示,等她的提醒,等她毫不动摇的热情去感染他们,使他们坚强起来。”[1]在玛琳娜以身作则的领导下,谁也不逃避或推诿责任,人们都急于做一些有益的工作。波格丹和朱利安向阿纳海姆定居者学习种葡萄的技术,雅各布支起画板写生,女人们也有自己的分工,完成小团体每天三顿饭的工作占据了她们大部分的时间。虽然团体内部也会有一些小摩擦,但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建设傅里叶式的社区过程也是玛琳娜在此找寻自我身份的过程。在阿纳海姆,玛琳娜的精神压力得到了一定缓解,“多年来她一直与无边的焦虑进行顽强斗争,如今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焦虑在慢慢隐退,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在胸中涌动。”[1]在波兰境内时,玛琳娜对国家前途命运的隐忧和家庭职业危机所造成的焦虑在阿纳海姆这一异域“乌托邦”中得以烟消云散了,她不再是戏剧表演家,没有了后辈竞争,不再为了上台展现极致的表演而刻苦酝酿情绪,也不再追求贵族家长对她的接纳,以前的种种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消耗。在阿纳海姆,她是小团体中的主心骨,而她天然有这样的优势,去组织领导着这一批人。他们正在艰苦地创造生活,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乐观过。在阿纳海姆建设起来的社区型乌托邦是玛琳娜这群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寄托之所。
但是在阿纳海姆建立一个这样的乌托邦社区是玛琳娜的最终夙愿吗?从一位生活在美国的波兰爱国者布鲁诺·哈勒克拜访阿纳海姆的过程可以看出,阿纳海姆乌托邦的建构充满艰难险阻,而建构傅里叶式的社区对玛琳娜而言,甚至对这个波兰小团体而言都只是他们找寻自我身份的一个媒介,而并非一个终点。为了给布鲁诺·哈勒克留下一个好印象,玛琳娜激励大家去完成那些长期拖欠的工作,阿纳海姆虽然环境优越,但是森林里的生活条件实属艰辛,经历了最初建设乌托邦的兴趣和冲动后,人们已经丧失了最初建设理想社区的热情与干劲,但是为了呈现波兰人在异域所取得的成就,人们还是坚持着。当哈勒克问玛琳娜:“难道你就不怀念已经习惯的舒适生活?”她用英语朗诵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段台词来回应,玛琳娜声称她不怀念以前的生活。在一些仪式活动中,她反复借用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种种迹象表明,在阿纳海姆,傅里叶式社区的建设不能给予玛琳娜新的身份标签,这种乌托邦的建设也以失败而告终,玛琳娜也在继续追寻着自己的身份和归属感。
三、欧洲“他者”意识与异托邦中的混杂文化身份
阿纳海姆乌托邦社区的努力建设失败之后,一些随行的波兰人又回到了故土,继续自己原来的生活,而对于玛琳娜、丈夫波格丹和情人里夏德而言,美国仍然是一个充满机会与活力的城市,他们选择留在美国。因为葡萄种植园未竟的事业,波格丹选择在此善后,而作家里夏德跟随玛琳娜抵达了旧金山,继续在美国这个异域中为前途未卜的事业拼搏。
如果说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是波兰人理想中的乌托邦建构之地,那美国这一个新生国家则是一个实际的异托邦。乌托邦并不是实际在场的,它是没有真实位置的场所,而在真实场所中有效实现了的乌托邦被福柯称为“异托邦”。“异托邦”的六大特征也被用来阐释这一概念的形成过程:(一)世界上并不是只存在一种文化,多样文化的共存是异托邦的首要特征;(二)在不同民族之间甚至是在同一民族中,人们处在一个相对不变的社会情境之下,这样也形成了一个“异托邦”;(三)类似于花园或者戏剧舞台的场所也属于异托邦的一个情形;(四)异托邦与时间相联系,时间的暂时性与永久性也是异托邦的特征;(五)异托邦自身也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空间;(六)异托邦体现了空间的两极性,它既有虚幻性又揭示出了真实的空间[5]。对玛琳娜而言,美国已经从一个异域“他者”的存在,转变为可以继续实现自己伟大事业的异托邦空间。在美国,她的戏剧表演不会遭到严格审查,同时也正因为她波兰裔的戏剧表演家身份,美国本土的人民对她的表演充满兴趣,剧场经理的高超运作将她打造成一个落难的国家级艺术表演家的形象,而她的异域风格又融合美国观众的品位,最终生成了独特的表演模式。相比沙皇俄国对波兰的文化封杀,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少数异质空间,这给了玛琳娜很大的戏剧表演余地。在这一过程中,玛琳娜起初的欧洲中心主义观念发生了变化,她感知到,在美国,欧洲也以一个“他者”的形象而存在。迎合美国市场的表演无形中使欧洲文明“他者”化。而玛琳娜作为欧洲与美国文化交流的中介,为了生存,她的“文化天平”也不得不往美国倾斜。
为了重返舞台,玛琳娜找到了一位英语老师,刻苦地练习英语,她钻研舞台服装和道具,又恢复了在波兰时高傲的艺术家形象。玛丽娜得到了剧场经理巴顿的赏识,之后的舞台首演一炮而红。她在美国戏剧表演事业上的成功,标志着这位前波兰舞台皇后混杂文化身份的形成。虽然在美国历经曲折,但她从未忘记或者想要完全丢弃波兰的民族烙印。但是想要融入异质文化,尤其是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自我的改变是不可避免的。玛琳娜等波兰人建构的混杂的文化身份认同是从名字的更改开始的。玛琳娜在寻找表演出路的时候遇到了精明能干的剧场经理巴顿,虽然得到了他的赏识和重金邀约,但是为了迎合美国剧场观众的口味,巴顿要求她更改自己的名字:“恐怕你的名字也得改一改,”“依我看,不能叫玛丽,玛丽太美国化,玛莉又带法国味。”[1]他在纸上写下:M-A-R-I-N-A。在玛琳娜看来,巴顿把她的名字改成了俄国人的名字,俄国是自己民族的压迫者,当她想要反抗的时候,内心却意识到这个理由是多么的孩子气。最终她的名字改成了玛琳娜夫人。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巴顿还为她附上了她丈夫的伯爵头衔,从“玛琳娜·扎勒佐夫斯卡”变成了“玛琳娜·扎勒斯卡伯爵夫人”。而玛琳娜并不是第一个改名字的异族人,她的儿子皮奥特在美国上学,二月的一天,他回到家宣布自己叫皮特,因为在学校大家都这样叫他。他尖锐刺耳的声音中透露出无比坚定的语气,这也震惊了玛琳娜。随后自己的丈夫波格丹、作家里夏德为了在美国生存,也纷纷改了名字。当她在美国的首演获得成功之后,一个性情豪爽的波兰老人冲到后台为她庆祝,但是仍然不忘斥责她改了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在波兰人看来,这是对自己民族的背叛。在名字的变化之际,玛琳娜意识到这种混杂的文化身份所带来的心灵创伤是难以治愈的。“文化身份根本就不是固定的东西,而是置身于历史和文化之外的东西,他不是我们最终可以绝对回归的源头。”[6]作为波兰的顶级表演家,她的姓名和身份已悄然带有民族属性,沙皇俄国对波兰的统治使她认识到民族身份的卑微,但是抵达美国,想要成就自己戏剧表演事业,就不得不再次利用起自己的民族身份。随着演艺事业在美国各州的铺陈,她已然变成了一个美国人,变成了一个波兰裔的美国人,她对于这种混杂文化身份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她痛惜波兰民族的沦陷,时至今日在美国也唯有自己的名字可以彰显自己的民族情怀,向世界人民宣告波兰人所遭受的流离与苦难。另一方面,自己在美国的戏剧表演依然能够大获成功,文化的融合使她的事业再次辉煌,让她通过事业上的成功来再次确定自我身份。玛琳娜在美国的表演事业继承了波兰艺术史的成果,在美国这一异托邦之中她最终构建起了一种混杂的文化身份。
四、结语
本文通過讨论波兰戏剧表演家玛琳娜等一行人出走波兰,来到美国,在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构建傅里叶式的乌托邦社区的失败尝试,分析主人公在美国这一异托邦中实现自己表演事业的成功原因,探究了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美国的“他者”形象,以及主人公混杂文化身份的形成问题。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的美国是希望与自由、野蛮与生机的象征,但玛琳娜在美国的经历也证明了“他者”形象是互持的,为了迎合美国观众的趣味,玛琳娜充满俄国沙皇和波兰意蕴的演出头衔也侧面反映出美国本土人民所持的欧洲“他者”意识。国家的沦陷,事业在异域的崛起无疑是玛琳娜混杂文化身份形成的重要因素,故事的开放式结尾暗示了玛琳娜对混杂文化身份的接纳,这反映了苏珊·桑塔格对当今多元文化共存的强调,通过人物往返于美国和欧洲,实现文化的碰撞、交流与融合,表达了桑格塔突破狭隘民族身份的世界主义情怀。
参考文献
[1] 桑塔格.在美国[M].廖七一,李小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2] 李小均.漂泊的心灵 失落的个人——评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在美国》[J]. 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4).
[3] 代显梅.亨利·詹姆斯的欧美文化融合思想刍议[J].外国文学评论,2000(1).
[4] James H.Hawthorne[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09.
[5] 管开明.当代语境中的乌托邦新解[J].学习月刊,2008(4).
[6] 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C]//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张阳,中国海洋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