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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巴思格特》对成长小说的颠覆

2023-12-20李希梦蔡玉侠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比利

李希梦 蔡玉侠

[摘  要] 成长小说是文学宝库中一颗耀眼的明星,其“奋斗到成功”的叙事模式往往呈现出一种童话般的梦幻色彩。而反成长小说是随着时代发展应运而生的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刻画了“成长到堕落”的发展轨迹,显得更加真实深刻。《比利·巴思格特》以反成长小说的形式通过主人公的视角透视了当代美国梦的幻灭,展现了主人公在完成身份构建的同时走向堕落的历程,揭露了大萧条时期美国黑社会头目与官场的勾结和冲突、黑社会内部的相互残杀和对老百姓的掠夺,反映了多克托罗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和反讽。

[关键词] 《比利·巴思格特》  反成长小说  身份构建  大萧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32-04

成长小说源起德国,受到国内外学者普遍认可的一种界定是:“成长小说的主人公独自踏上旅程,走向他想象中的世界……最后经过对自己多方面的调节和完善,终于适应了特定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的要求,找到了自己的定位”[1]。大多数成长小说中的主角都有过相同的经历——“天真、困惑、出走、困境、顿悟和成长”。十八世纪末的德国受启蒙运动的鼓舞,人民意气风发并坚信一定能在社会中实现自己的价值。20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社会中出现了悲观、消极等情绪,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已不能体现个体在发展中的变化。于是,反成长小说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中应运而生。作为对传统成长小说的发展和颠覆,反成长小说的叙事遵循相似的情节发展模式,但其发展走向和结局却与成长小说截然相反。主人公常常经历“天真、困惑、出走、困境、反叛和堕落”,即主人公在饱经磨难之后,最终拒绝融入主流社会,未能达到理想的成长状态。小说《比利·巴思格特》就是这样一部反成长叙事作品。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挣扎并试图改变,但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的双重挤压最终迫使主人公违背良知,选择了异于常人的成长之路,造成了道德的堕落和信仰的丧失。

一、比利反成长的社会背景

《比利·巴思格特》由二十世纪美国著名文学巨擘埃德加·劳伦斯·多克托罗所著,是一部以1929—1933年的美国经济大萧条为背景的黑帮小说。自纽约华尔街股市在1929年10月29日的“黑色星期二”崩盘之后,美国经济全面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各种严重的社会问题也接踵而至:企业破产、学生辍学、工人失业、农民食不果腹、社会治安日益恶化、犯罪率飙升。据统计,大萧条期间约有200—400万中学生辍学;失业人数高达1000多万,占总人口的25%,各城市排队领取救济食品的穷人长达几个街区;约有200万无所事事的美国人居无定所、到处流浪。经济上的萧条成了滋养犯罪的温床,尤其是在“禁酒令”的背景下,黑幫纠集了许多肆无忌惮的杀人越货之徒贩卖私酒牟取暴利,导致犯罪率急剧上升。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美国的非正常死亡人口占到了全国总人口的7%。黑帮在民不聊生之时沉渣泛起,他们敲诈勒索、专横跋扈,过着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生活。黑帮通过非法生产、运输和销售酒精不断扩大规模,逐渐壮大发展成为有组织的犯罪集团,政府官员和警察之中随之出现了严重的受贿现象。地下犯罪的猖獗以及政治和经济领域的腐败给野心家提供了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财富的重新分配与权力的转移成为可能。黑帮团伙在金钱与权势光环的笼罩下,成为不少美国人幻想逃避现实、脱离贫困的出路。正如美国学者Allen Guttmann所说,“犯罪是离开贫民窟的一条传统途径”[2]。

特殊时期动荡不安的社会使中下层人民的生活遭到重大冲击,小说《比利·巴思格特》的主人公比利·巴思格特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出生的。比利的家乡——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环境肮脏、治安混乱,是大萧条时期犯罪分子私藏非法商品之地,阴暗隐秘的小巷则是小偷、暴徒、劫匪作案和流窜的场所。比利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抛弃家庭不知所踪,留下年幼的他和精神恍惚的母亲相依为命。比利是黑暗时代的受害者之一,在那个风雨飘摇、人们习惯投机取巧的年代,他只能加入黑帮来实现自己的“美国梦”。

二、主人公成长的正面引路人缺失

“在传统成长小说中,引路人是一个重要的不可缺失的部分。”[3] 正面引路人是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指引者,陪伴主人公渡过难关、走出困境,最后帮助他们完成个人的成长。然而,纵观比利的反成长之路,正面引路人始终缺席。

通常来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身体力行影响着孩子的价值观念,但比利年幼时缺乏父母的教育和正确引导。比利的父亲抛妻弃子,逃离了贫困的家庭。母亲时常神志不清,不仅没有尽到为人母的义务,更无法承担起教育孩子的责任。她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局外人,虽然知道儿子违法犯罪,却始终无动于衷。

黑帮头子苏尔兹可以称为比利的“精神之父”,对比利的影响最大。首先,对于渴望父爱的比利来说,寻找替身父亲一直是他生活的潜在目标。在面对苏尔兹时,他感到“那只手的温暖和它的重量,像只父亲的手,沉重而熟悉,令人引以为荣”[4]。并且,苏尔兹与比利有极为相似的经历,二人都被父亲抛弃并因贫困而辍学,所以比利对苏尔兹倍感亲切。此外,比利对“精神之父”的崇拜实际上表现出他对财富、权力与地位的盲目追逐。现实生活中的苏尔兹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自始至终把比利当作掩盖其犯罪活动的幌子,利用比利的孩子身份为帮派服务:他派比利到餐厅监视目标,叫比利去贿赂官员,打伤比利来掩盖犯罪事实,教会比利如何使用枪支、伪装自己,甚至进行谋杀。对此,比利非但不感到愤慨,反而觉得自己能在如此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教育下成长十分幸运。作为“犯罪学徒”,比利不仅学到了苏尔兹身上蔑视世俗、狂傲不羁的极端个人主义倾向,并且盲目地崇拜他冲动、暴虐的性格,因为这种残暴的力量是苏尔兹维持权威、排除异己的有效手段。苏尔兹利用比利对他的崇拜,一步步将比利引上了一条充满血腥和暴力的犯罪之路。

黑帮中的天才会计师伯曼是比利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引路人。他是黑帮中的军师,操纵主导了很多犯罪活动。“伯曼是苏尔兹、欧文以及卢路的补充,代表了黑帮的精神智力部分。”[5]不同于苏尔兹的暴戾恣睢,伯曼更多地表现出一种沉着冷静、深谋远虑的智者形象。他塑造了一个数字世界,在数字的纷繁变化中教会比利如何利用数字预测未来,将帮派发展壮大。伯曼塑造了比利性格的另一方面,使比利将聪明、细致和冷静等特质在犯罪过程中发挥到极致。两位精神之父“共同把比利培养成了一个未来社会的犯罪型人才”[5]。最终,比利牟取了苏尔兹的不义之财,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比利的名利双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两位反面引路人对他的“特殊教育”。

在《比利·巴思格特》中,反面引路人出于自己的利益教导比利,对比利进行了黑暗力量的洗礼,使比利完成了从纯真少年到黑帮分子的蜕变,最终把他推入了追逐金钱和权力的罪恶深渊。比利的一生从此笼罩在黑帮的阴影之下,犯罪生涯成了他内心深处最为黑暗的秘密,正如John G Parks所说:“比利的成功是在黑暗中,他在阴影中玩他的杂耍”[6]。

三、比利的人格从天真到扭曲的过程

《比利·巴思格特》描绘了一个社会底层的贫民窟少年成长蜕变为一个商界大亨的故事,揭示了比利的人格从天真到扭曲的过程。围绕苏尔兹帮派,比利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一开始渴望加入黑帮,进入黑帮后看清犯罪本质,在黑帮中艰难挣扎,黑帮垮台后侥幸逃脱,继而得到黑帮的全部财富,最终认识到现实社会的黑暗。整个轨迹反映了比利曲折的反成长历程。

开始时,比利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梦想着加入黑帮来跻身上层阶级,实现自己取得金钱与地位的“美国梦”。苏尔兹在“禁酒令”期间靠贩卖私酒的违法犯罪行为攫取了难以估量的财富,比利却单纯地认为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的反叛行为,极具传奇色彩。比利把贩卖私酒看作一项极为高贵的事业,“正是供货的非法势力和军事化的自给自足的意识使孩子们感到非常激动”[4]。黑帮成员们在自己创造的独立王国里自给自足,在黑白两道畅行无阻。比利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加入帮派,成为苏尔兹式的传奇人物。终于,有一天在街头他靠杂耍吸引了苏尔兹的注意,如愿以偿成了黑帮的一员,开始了自己的逐梦之旅。

然而,当比利逐渐看清黑帮的真实面目之后,他变得进退两难。为了掩盖谋杀时留下的血迹,苏尔兹的手下毫不留情地打伤了比利的鼻子,流出的大量鲜血“让比利意识到了黑帮的危险性和毁灭性本质,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疏离和强烈的不公”[7]。比利曾想过逃离,但他已经对黑帮的阴暗面习以为常,独自在外时经常担心警察突然出现将他逮捕,可以说黑帮给了他无限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我当即明白我不得不回去找那帮人。这是我的权利,我的保护伞。不跟他们混在一起是不安全的。”[4]他已经难以摆脱这个让人堕落的深渊。在大萧条的时代背景下,比利走投无路,为了养活自己和母亲,只能加入黑帮。另一方面,金钱和暴力已经腐蚀了他的灵魂,他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天真,也不可能再安于贫困。因此,回归黑帮是时代和社会强加于比利身上的必然命运。

比利在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犯罪事件后逐漸接纳了自己黑帮成员的身份,思想也随着犯罪经验的日积月累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他对待死亡的态度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比利加入黑帮后首次目睹苏尔兹手下的叛徒被处死时,场面的残酷让他不寒而栗,死亡成了萦绕在他心头的噩梦。过了一段时间,当他看到擦窗工人坠落身亡的情景时几近窒息,他为无辜生命的逝去而痛心疾首。随后,他又经历了消防队督察员的头骨被击碎、顾客在理发时被假冒的理发师用剃刀割断气管、文森特在电话亭里被扫射而骤然倒地等事件,这里有因黑帮内讧而导致的自相残杀,也有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渐渐地,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腥画面在他脑海中转瞬即逝。后来,当黑帮蓄意谋杀朱莉·马丁会长时,他已经能够帮忙寻找弹壳,沉着冷静地处理尸体。比利逐渐接受了苏尔兹先生的教诲,认为犯罪业和其他行业无异,他已经融入了这个可怕的黑帮,成为罪犯的帮凶。另一方面,比利对金钱愈加痴迷。第一次见到苏尔兹时得到的十美元曾被他看作是一笔巨款;后来,比利因出色地完成夜总会的监视工作而获得的一百美元奖励让他觉得自己成了整个街区的首富;然而,第二次带回家的六百五十美元已不够他挥霍,他甚至产生了替代苏尔兹并独占黑帮全部财富的想法。黑帮覆灭后,一切本该恢复平静,然而比利却没有停止对金钱的追逐。“一切仍然在继续,金钱是不死的,金钱是永恒的,对钱的爱是无穷无尽的。”[4]加入黑帮后的比利逐渐丧失了纯真,直至彻底被暴力和金钱腐蚀了灵魂。

四、“身份执照牌理论”的驱使

比利不仅认同了自己黑帮成员的身份,甚至开始积极主动地建构自己的新身份。主人公的身份问题是成长小说叙事中屡见不鲜的主题之一,在反成长小说中亦是如此,而且“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非常态,包含了诸如绝境、暴力,甚至杀戮等元素”[8]。苏尔兹因逃税被警察通缉逃到了偏僻的奥农多加小镇,在这里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大慈善家、虔诚的天主教徒,摇身一变成了小镇上人人称颂的“爱国市民”。经过一番努力,陪审团被他伪装出来的假仁假义所蛊惑,最终苏尔兹被宣判无罪释放。苏尔兹团伙生活在“临时编造”的世界里,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化名或者绰号,他们随意捏造身份伪装自己。比利这时才开始认识到真实和虚假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可以人为地颠倒黑白。“也许所有的身份都是暂时的,因为你要经历生活中不断变化的环境……我决定:这就是我的身份执照牌的理论。”[4]此时,比利完成了反成长过程中的一次重要顿悟,他看清了隐藏在犯罪世界中的身份的流动性本质。

在认识到原来名字可以临时编造和随意替换之后,比利开始将“身份执照牌理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付诸实践。比利的姓氏巴思格特就是虚假的,取自他家附近一条街道的名字。在苏尔兹面前,他是办事得力、任劳任怨的小跑腿;在伯曼先生面前,他是努力上进、认真勤奋的好学生;在苏尔兹的情人杜小姐面前,他是温柔体贴、忠诚可靠的秘密男友;在奥农多加小镇时,他是聪明伶俐、机智勇敢的“贵族少爷”。即使在苏尔兹帮派全军覆没,比利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跳窗逃走回归普通生活之后,他仍然在继续伪装,不仅完全消除了警察的怀疑,而且得到了苏尔兹的全部不义之财并跻身于上流社会。他先是作为特优生跳班到知名高中学习,接着就读于美国的常青藤大学,毕业后通过了军官训练并被委任美国陆军少尉,最终凭借自己的精明强干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比利游刃有余地运用“身份执照牌理论”,如愿以偿洗白了身份,完成了从黑帮小弟到商界大亨的华丽转变,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

“美国梦”是美国民族身份构建中重要的一环,主人公往往白手起家,沿着等级的金字塔努力攀爬,最终实现生命的价值。然而,在大萧条时期,个人主义大行其道,美国梦已不复昔日辉煌,沦为戕害国民精神的“种族噩梦”。比利的个人历史书写象征着“美国梦”的异化和扭曲,他的成长不是源于踏实工作和对梦想的矢志不渝,而是来源于对财富和权力不择手段的追逐。比利虽然依托财富而功成名就,然而内在精神的缺失和道德的沦丧注定了他所追求的“美国梦”的虚幻本质,揭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國梦”荣光背后隐藏的罪恶与黑暗。

五、结语

孙胜忠教授的研究显示,传统成长小说的结局往往是固定的:“主人公准备融入社会,开始自己的人生”[9]。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虽然在成人世界中屡遭挫折,但总能保持本心不变。《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尔顿虽然对社会的黑暗失望之至,但仍希望拯救那些处于危险之境的纯真者,使他们免受堕落之苦;《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哈克在出逃之路上看尽了成人世界的混乱与欺骗,但最终还是守住了心底的纯真和善良。比利显然没有守住本真,他选择与黑帮同流合污,结果被金钱和权力的欲望吞没,最后被裹挟进黑暗的洪流中。苏尔茨帮派的垮台使比利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脱离了黑社会,但直到长大后他才意识到:“我生活在甚至比我所梦想的更大的黑社会的周期里,即黑社会的经度和纬度里”[4]。事实上,黑帮里日复一日上演的狡诈、犯罪和暴力不过是现实世界巨大冰山的一角,是对整个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隐喻。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经济危机深刻地改变了美国人的价值观,《比利·巴思格特》通过主人公丧失纯真的反成长历程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权力和暴力对人性的腐蚀和扭曲。

参考文献

[1]   Howe S. Wilhelm Meister and His English Kinsmen: Apprentices to Lif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30.

[2]   Guttmann A.The Jewish Writer in America:Assimilation and the Crisis of Identit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

[3]    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   多克托罗.比利·巴思格特[M].杨仁敬,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5]  Henry M A. Problematized Narratives: History as Fiction in E. L. Doctorows Billy Bathgate[J]. 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1997 (1).

[6]   Parks J G. E. L. Doctorow[M]. New York: 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 1991.

[7]   Baba M.The Young Gangster as Mythic American Hero:E.L.Doctorows Billy Bathgate[J].MELUS,1993(2).

[8]   武月明.一个反成长叙事的样本:重读福克纳《八月之光》[J].外语研究,2013(3).

[9]   孙胜忠.英美成长小说情节模式与结局之比较研究[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2).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李希梦,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蔡玉侠,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基金项目: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多克托罗小说的记忆书写研究”(编号:HB19WW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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