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须一瓜小说《宣木瓜别墅》中的“成长之痛”
2023-12-20亓雪莹杨露
亓雪莹 杨露
[摘 要] 须一瓜新作《宣木瓜别墅》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主人公王红朵的童年和成长的经历,展示了家庭教育失衡下的亲子错位关系以及王红朵婚姻悲剧中的爱情幻灭和她对人性的审视。王红朵在原生与“新生”家庭中遭遇的“成长之痛”,最终通过自省获得“精神成长”是其成长的方式,也是文本成长主题的内涵。
[关键词] 《宣木瓜别墅》 成长主题 人性审视 自我省察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24-04
须一瓜在她的小说世界中始终保持着热情,记者的职业特性使她具有敏锐的眼光能够捕捉到世态万象,她的长篇新作《宣木瓜别墅》(刊载于《收获》2022年第2期)围绕当下热门的心理咨询领域,将故事的讲述场地放置在两个家庭之间,讲述了叙述者“我”——王红朵的原生家庭与“新生”家庭之间的故事,映射出当下一部分人心中潜在的分裂症状。作家不仅关注家庭教育失衡下被“延缓的成长”问题,还通过一场意外的车祸事件将故事发展成一部侦探小说,在叙述者推导、反思、求证的过程中揭示出人性的隐秘,主人公也在自省中走向真正的成熟,成功与过去“和解”,接受生活、经历生活,实现了真正的成长。
一、代际冲突中的“压抑成长”
自古以来,中华传统文化重父权,代际关系中要求子对父要绝对服从。“父亲”这一名词既是身份的代表,也是权力的象征。家庭中的父子关系往往是复杂的,父辈与子辈都是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往往在子女的孩童时期,父辈的权威形象便已树立。伴随着子女的成长,他们对这种权威产生怀疑甚至反抗,那么父辈对自身权威的维持与子女的不断反抗,会不断将双方推向对立面,造成家庭的分崩离析。
小说是带有回忆性质的叙事,作者并没有采用顺叙或倒叙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叙事手法,而是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回忆往事,以两个家庭为空间装置,采用双线并行的结构,一边用童年视角讲述“我”的成长过程,另一边用当时的视角讲述丈夫楚光辉进入“我”的生活后的家庭变化。总的来说,小说运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回忆了原生家庭对“我”造成的创伤性经历。《宣木瓜别墅》中的父辈是典型的粗暴野蛮教育式家长,外婆与父亲王卫国都有着强势的性格,作为子女的母亲美静、“我”和哥哥则形成了胆小懦弱、逃避责任的性格。比如,外婆与母亲的融洽和谐关系不超过三天;父亲对“我”和哥哥是一视同仁的苛刻严厉,他认为“娇养儿女如喂狼”,一直用暴力控制子女的思想与行为,给子女带来长达十几年的充满孤独与绝望感的噩梦。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关系都是围绕着父亲与“我”之间展开,父亲这一角色是决定“我”和哥哥命运的关键人物,“这个人是我打不过的对手,就是命中注定的天敌。”在时代的洪流中王卫国完成了事业的成功转型,但在子女的成长中却沿袭了传统的教育方式,无视子女个人的人生追求,导致父亲与在新时代下成长的子女产生了诸多矛盾。由于父辈与子辈之间缺少相互的理解与沟通,在这种紧张环境下成长的子辈长期处于压抑的心理状态中,童年的创伤和阴影直接影响到子女的性格和人生选择。为了实现个体的解放,子辈形成了逃离心态,長期的压抑管制使女儿王红朵和儿子王红星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反抗行为。对于女儿来说,父亲带来的精神创伤使她出现了“拒绝成长”的行为,在成年后自我放逐、自暴自弃、拒绝正常的人际交往,但实际上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生命质地弹性很好”的人,所以这些自我放逐的行为实际也是她在孤独生命体验下选择的逃离方式。在对婚恋对象的选择上,她对在父亲眼中是“大十几岁、华而不实的胖子”产生了依恋,但她的爱情同时也蛰伏着反叛的芒刺。对于儿子来说,直接用离家出走割断与父辈的联系,这些行为都含有发源于童年的反叛意义。
由于子女遭遇的父子冲突难以化解,多数人会选择寻求母亲的帮助,希望母亲的关爱能充当父权专制统治下的减震器。但小说主人公的母亲美静则是胆小怯弱,在父亲进行暴力教育时因害怕担责任不敢站出来,在对丈夫亦步亦趋的拥戴中,她享受着顺从霸道带来的舒适与个人的安宁。可以说,王卫国与美静这对父母的教育方式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是以一种“在场的缺席”的状态存在,他们摧毁了孩子对未来的期望,让子女始终无法成为正常的社会成员,被“成长之痛”所困囿。
二、婚姻关系中的“残酷成长”
《宣木瓜别墅》中叙述者按照时间线性流变的顺序回忆了主人公在原生家庭中的经历,展示出家庭教育失衡导致的错位亲子关系。出于对父亲王卫国的反抗,王红朵成年后选择决绝而仓促地逃离父母,与楚光辉结婚,步入表面温馨的新家庭。这对新婚夫妻波澜不惊的生活被一场精心策划的车祸打破,温暖宽厚的楚光辉实则暗含表里不一的荒诞人性。
小说的第一部分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就是楚光辉,他是金融科班出身,致力于人类心理健康秩序的和谐,王红朵被他在工作时散发的魅力所折服,坚定地相信爱情会补偿她进入“人间光明地”。故事发展到这里,楚光辉的形象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十分光辉,但他的形象与性格是复杂的。楚光辉出身卑微,勤奋刻苦,坚定地投身于心理咨询服务,为务工人员提供免费的心理健康疏导。在工作中,他能言善道、气度沉稳,颇有知名度。王红朵热烈地想要融化在他宽广温柔的生命里,他如同拯救她的英雄般存在着。但甜蜜的生活并没有持续下去,在王红朵与楚光辉结婚并入住别墅之后,他的心理咨询事业屡屡受挫,在金钱利益的诱使下使其一步步暴露出贪婪的本质。在小说楔子部分作者就交代了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关键性情节——车祸,母亲美静当场去世,父亲王卫国腿部受伤拄上了拐杖,王红朵失明,这场车祸是楚光辉精心设计的。“车祸”是楚光辉暴露丑恶人性与实施阴谋的开端,“车祸”也是家庭地位倒置的开始。在车祸前,贫富悬殊的楚光辉与王卫国处于两个不同的阶层:王卫国在时代的洪流中成功转型,他是生意场上的实干家,能够敏锐地捕捉人心;楚光辉却连工作室的房租都付不起,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心理咨询事业是失败的。但是经历过“车祸”后,曾经强势的父亲王卫国变得沉默寡言,楚光辉成为支撑整个家庭的核心力量,两人的家庭地位出现明显的逆转。但具有敏锐洞察力的王卫国分析出车祸是楚光辉蓄意造成的,目的是对自己财富的觊觎。楚光辉在别墅中反客为主,企图采用催眠的方式获得保险柜密码,甚至想制造意外杀死王红朵,并堂而皇之地把情人带到王红朵面前。
从天使到恶魔,这种巨大的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张力,让读者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人性产生如此异变?就人类生存的现实状况而言,人性是人本质的核心,也就是人的本质。马克思就人的本质给出的定义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就人类自身心理状态而言,人性是自我情感、个性、道德等方面综合的产物。楚光辉人性之恶的展现无遗有社会因素的影响,究其本因应当把眼光放诸其原生家庭中,他家里有脾气暴躁的独臂父亲、贪婪野蛮的母亲和因诈骗入狱的弟弟,一家人的生活步履维艰。但是,楚光辉身处下层泥泞之境却又怀揣着高尚的梦想,他追求人类心理健康秩序的和谐,又处处受到现实贫穷的掣肘,所以他的人格是分裂与痛苦的。生存困境下人性是复杂的,而人性中恶的因素存在,且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当他有机会接触到自己无法获取的财富时,人性中恶的因素使他无视道德底线与法律界限,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人生悲剧。因此,楚光辉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却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他最终以见义勇为的英雄身份离开更是对其虚伪人性的嘲讽。对于这样一个内心阴暗的人物,小说的结局也因“形象错位”而更加深刻。
王红朵的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原生家庭带来的成长之痛使她渴望爱情,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是爱情使得王红朵开始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同时也是楚光辉真实人性的展现使得王红朵的爱情幻灭。爱情虽然是王红朵主动追求情感认同的又一次失败经历,但在楚光辉丑恶人性带来的家庭悲剧中王红朵并没有就此消沉,她开始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掌握命运。一次“意外”让王红朵复明,但她不露声色,依旧装作盲女,在楚光辉一家人的怀疑中经受了多重考验,最终抓住有人落水呼救的契机,将不会游泳的楚光辉推入水库,塑造出他见义勇为的形象。这场复仇看似是对楚光辉的报复,其实也是王红朵对自己的救赎,这是她转变的一个重要契机。经过楚光辉“丑恶人性”的洗礼,她体悟到现实世界中人性的残酷,洞穿了人性的真相,拥有了直面现实的勇气,这是对命运的一次有效抵抗。王红朵反抗的方式也是一种带有残酷色彩的成长,小说最后提到王红朵接到一通电话让她明白有人知道楚光辉死亡的真相,她感受到无尽的恐惧,触犯法律终将受到惩罚,这是她成长的代价。不过她已明白,“但我必须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抱怨事情不该发生是不让自己成长。如何配合已经发生的事情,给自己制造成功开心的机会,才是最重要的。”[2]即使伤痕累累,生活还要继续,只要生命还在,仍然可以重建人生。
三、自我反省中的“蜕变成长”
成长过程中总是要经历一些磨难才能促使个体对人生进行重新认识,这是一个痛苦与蜕变并存的过程。王红朵在成长过程中通过经历爱情和死亡这些生命中的永恒主题获得了丰富的心理感受,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迷茫与伤痛,但也正是通过痛苦中的蜕变来完成精神上的成长,而精神上的成长才是真正的成长。小说围绕着王红朵的成长与自救展开,表现出了她在原生家庭与新生家庭的遭遇中所体现出的自省意识。自省的定义是自我体验、自我思考、自我批评、自我教育、自我成熟的思想意识层面的活动。在小说中,自省意味着主人公在家庭境遇中对生活体察从混沌迷茫到渐渐清晰的感悟。
王红朵成年后,即使王卫国已经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教育方法是错误与失败的,他却无力改变。此时楚光辉通过母亲美静了解到王红朵家的一切,当他进入王红朵家后用心理咨询的方法不动声色地做了许多“修复性”工作,让王红朵过度紧张的心理得到缓解。作者用较多的篇幅展示了楚光辉与他女儿相处的细节,这一对父女的相处与王卫国对子女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王卫国对自己的教育方式进行了反思,王卫国对子女的态度也出现逆转,父女关系出现重构的可能。
王红朵作为故事的亲历者,童年的创伤难免使她时常进行回溯。当叙述者声音出现强烈主观色彩的时候,其叙述容易产生不可靠性[3],这种叙述形态会对读者的认知做出一些引导,让读者不禁对父亲的行为产生怀疑。随着叙述的推进,作者有意通过外在人物的言行补充干预叙述者的情感认知。在第九章中,楚光辉就以不在场的旁观者视角告知叙述者关于亲情往事的另一面,从而使王卫国这一父亲形象更加完整立体。比如,王卫国怕“我”连壳带肉一起嚼瓜子不好消化,而将瓜子一粒粒剥好;为给“我”编辫子中断重要会议;为“我”戒烟;通宵照顾生病的“我”等。在旁观者叙述的引导下王红朵才真正不为具体的历史语境所困,两个时段的“我”展开进行对话,“我”成为童年往昔的审判者,同时开始自我省察。“我”开始用反思的眼光回忆往事,理性地看待原生家庭与“新生”家庭中的一次次“意外”。小说在楚光辉步步为营、层层紧逼王红朵的过程中进入高潮,失明的王红朵在沥青一样稠滞的黑暗中发疯、怒吼,人生中正是这种最深不可测的、最绝望的状态,向人们提供了发现真相的机会。王红朵识破楚光辉自私丑恶的本质,意识到父亲的睿智与果决,深陷于黑暗世界的她心灵却明亮起来,“我都看见了,我看明白了,我开始懂得各种不受待见的困苦背影,我也领悟到那些艰难内里的善意、遗憾与挣扎,还有,是的,还有,与生俱来的、每一个家无可超越的、互相冲撞的勃勃生机”[2] 。
在自省中,王红朵逐渐理解了父母的努力以及父母对儿女的爱,从对父母全名指代的陈述转变为“爸爸妈妈”,回忆中称谓的转变体现了王红朵与父母的和解,贯穿于小说始终的“味道”也投射出王红朵“精神成长”的过程。首先是关于父亲的“味道”,父亲身上混合着青竹皮和熟板栗的特殊气息是“我”从小就喜欢闻的,“那个味道令我奇怪得安心。”[2]在王卫国摔倒导致脑出血被抢救之际,“在那个死亡气息浓厚的ICU病房里,我依然分辨出我从小就熟悉并喜欢的味道,我走向了他。”[2]父亲的“味道”在王红朵失明后让她感到安全与抚慰,这种特殊味道让她感受到父爱最深厚的疼惜。其次是关于母亲的“味道”,小说最后写到王红朵的手上也有了当年母亲手上的葱姜蒜的味道,同样的味道也遭到了王红朵的孩子的嫌弃。在孩子的提醒下,“我”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父亲身上好闻的熟板栗味道以及母亲手上的菜味,这些“味道”象征着一种血亲间的代际相承,正是因为这些父母身上的“味道”,让“我”更认真地省察自己的生活,思考这种相同的气息是否也在影响着自己的孩子与家庭。这些“味道”提醒王红朵要带着更多的领悟、更深的思考,去建立更好的亲子关系。这种生活的重复起着一种象征性的作用,即生活会在生命的传承中延续,但充分的自我觉察与反省会赋予生活向上发展的无限动力。王红朵在自省中成功与过去“对话”,与父母“和解”,也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完成了精神层面的“迟来的成长”。
四、结语
须一瓜新作《宣木瓜别墅》既着眼于与读者探讨家庭教育模式对孩子成长的影响,也把眼光透射到人性背后的诡谲,让读者看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同时叙述者在回忆中完成了精神层面迟来的“成长”,达到了与父母的真正和解。王红朵在原生家庭与新生家庭建构亲密关系的过程中遭遇的困境,也为我们如何进行良好的家庭教育提供了借鉴。这部作品深刻把握了现代人的典型精神面貌:每個人内心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分裂症状,而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对生活与历史有自我省察的意识。
参考文献
[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须一瓜.宣木瓜别墅[J].收获,2022(2).
[3] 陈志华.不可靠叙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4] 张国龙.成长小说的叙事困境及突围策略[J].当代作家评论,2019(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亓雪莹,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杨 露,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