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秋园》中的女性生存书写
2023-12-20李娴
[摘 要] 《秋园》是一部带有传记色彩的作品,叙述了主角秋园一家在20世纪历史变迁中的命运浮沉。作品的出发点并非在于叙述历史,而是作者本人无法抑制的个人情感的冲动。小说通过叙述主人公挣扎求生的历程,展现了秋园这位普通而伟大的女性顽强柔韧的品质和她所传递给下一代的求知的渴望与生存的智慧。
[关键词] 女性主体 生存书写 母性表达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20-04
一、女性主体存在的凸显
《秋园》一书从1914年秋园出生在洛阳一户行医人家写起,这是秋园生命的起点。而与此相对应,作品的一至五章精心地以地理位置命名,“洛阳 南京”“山起台”“花屋里”“黄泥冲”“赐福山”,第六七章章名中的“跑”与“归”代表着秋园的离乡与归家。几个单薄的地理名词,因为承载了与秋园紧密交织的个人命运而变得厚重,在作品末尾,女儿之骅在整理秋园遗物时发现的一张纸条上写道:“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到湖南。”[1]字条是秋园对自己人生的总结,短短几行展现了秋园作为叙述主体在变换的地理空间中来回穿梭的身影,几行字便概括了她的一生。
作品所反映的女性主体的空间书写,既包括上述秋园所处的地理上的“大空间”,也指向她所在的家庭“小空间”。在《秋园》中,秋园与女儿之骅构成了家庭空间的主体部分,秋园的丈夫仁受和两个儿子子恒与子恕的存在则相对弱化。仁受是一个心地善良、十分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在战火纷乱的年代面对危急情况时,他犹豫不决,竟寻找一位有“半仙”之名的同僚卜算,草率地决定了一家人的去向;回到家乡落脚后,他又因识人不清而被骗走所有财产;在经人举荐當上乡长之后,仁受经常用自家财物救济穷人,最后又因看不惯乡公所欺压乡民而辞去职务,赋闲在家。仁受忧国忧民,却甚少考虑到生计问题,面对现实,他是不堪一击的。在家计逐渐难以维持的状况下,秋园终于由“仁受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仁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绝对顺从,毅然迈出一大步——接受了花屋里小学的教师职位,“家庭顶梁柱”的位置从此发生置换,秋园从丈夫的附属品变为支撑家庭经济来源的主体角色。
《秋园》中有很多笔墨涉及秋园一家的生活境况以及秋园与女儿之骅为了生计所做出的种种努力,如秋园利用在南京妇女补习班学到的手艺帮人做衣服、绣花、打鞋底等,她经常缝缝补补直至深夜;女儿之骅到了读书的年纪,为了帮助母亲撑起这个家,除了照顾两个弟弟,还要做洗衣、捡柴、种菜等活计。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秋园母女两人只能抛下尊严去讨饭,即便如此落魄,秋园还是叮嘱女儿“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可见秋园的涵养。丈夫去世之后,秋园带着儿子逃荒到外省,凭借优秀的手艺在湖北安顿下来……小说生动具体地描写了这一阶段秋园的经历,作者的文笔极具感染力,充分展示了秋园和之骅在家庭空间中的主体作用。她们在特殊时期表现出顽强柔韧的生存能力,突出了两位女性独立、坚强的品质,这种品质让她们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时支撑起了整个家庭的生计。
秋园与女儿身上所投射出的这种特质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的:“她们在面临危机、贫困和不幸时,表现得比她们的丈夫更积极……当她们把沉着坚韧用于一项事业时,有时会取得惊人的成功,‘莫要低估女人的力量”[2]。同样地,莫言在回答为什么他的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坚强、包容、具有创造性的,而男性却大多是病态、软弱、具有破坏性的这一问题时,他认为这是来自他从小对村子里众多家庭的观察,每当社会大乱抑或是家庭生活出现转折时,“母亲们和奶奶们的表现,总比父亲们和爷爷们更有理性、更冷静也更坚强。”[3]
除了以上物质空间中的主体凸显,作品同样对女性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探微,表现女性独特的思想情感与生命体验。主角秋园的一生历经了许多苦难,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的三大悲事更对她造成了巨大打击。然而正是在这样锥心刺骨的痛楚之中,秋园领悟了生与死的真谛:“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绝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1]事实上,生与死的交替在作品中频繁闪现,只是作者通过叙述主体秋园之口道出其在生活逼迫之下所觉悟到的“活着”的哲学,同时以秋园为媒介,将生命的火种一代一代地继续传递下去。女儿之骅为了逃离绝望的乡村生活,也为了实现自己求学的愿望,辗转奔波来到江西,非但没能实现读书学习的心愿,反而一生都在为生存挣扎,然而她却并未放弃,人到晚年,她让母亲与自己在笔下重逢。她们曾被放逐到社会底层,在不可抵挡的命运面前显得渺小无力,但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摧毁。正如代后记中作者女儿章红所写的:“当之骅——我的妈妈在晚年拿起笔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赎方才开始。”[1]秋园、之骅以及之骅的女儿,她们的生命相连、意念相通,昭示着女性的独特话语。
二、双线交错的叙事策略
《秋园》的作者杨本芬并非职业作家,作品并无任何藻饰,仅用极尽白描的语言娓娓道来,使小说呈现出平淡充实的面目。有书评认为此书的创作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实则不然。作者在文本结构的组织上别具安排,其中最为亮眼的部分则是在叙写母亲秋园与女儿之骅的人生经历时所采用的双线平行交错叙事模式。作者通过两代人在多个事件中的相互映照,完成文本秩序的转换与编织,展现母女的互换互动,使叙事节奏具备了起伏流动的效果。
秋园十二岁便因家庭困难而失学,在母亲为她张罗亲事时,秋园提出的要求是:“让他(未来的丈夫)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秋园对于求知的极大渴望使她参加了妇女职业补习班,这里习得的技艺在之后苦难的日子里成为她支撑生计的底气。女儿之骅同样具有强烈的读书欲望,在以优异的成绩从完小毕业之后,家中难以负担学费,之骅只好离开学校。作品叙述到此处,母女两人的境遇呈现出一种重合状态,然而秋园出于对女儿的理解,在丈夫去世后鼓励之骅继续考学,两代人的理念在此处呈现出维护与传递。
如果说之前的章节仅有零散的对应,第六章“跑”则正式采用了双线平行交错的叙事模式。母亲秋园携子逃荒,女儿之骅外出求学,“跑”代表母女二人离开家乡,虽去往不同的地方,但都以坚韧的决心试图开辟新生活,两人的命运开始出现了明晰的对照。秋园首先来到洛阳投奔哥哥,然而并未找到活计,只好辗转去往湖北。在这里,她靠做衣服的手艺安顿下来,想要存钱与家人团聚,但在清理外来人口时,秋园不得已嫁给了当地的鳏夫书记。之骅在岳阳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学校却突然停办,之骅做出决定:“跑!不能再回乡下了,她要到外面去找工作。”[1]于是她辗转来到江西,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大学,就在之骅尚存希望之时,学校下放农村人员的名单再次使她陷入绝望,走投无路之下之骅只能嫁给了县城青年乔木林,“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1]。
在这一章,母女二人相隔两地,音信不通,具體境遇也不同,然而在关键的节点上,却呈现出奇异的对应。作者对秋园与之骅的经历的交替书写使故事具备一种难以逃脱的宿命感——即使她们遇到的丈夫都性情老实,却仍改变不了女性必须通过嫁人才可以获得继续生存的合法身份这一事实。
另一方面,作品带有的传记色彩又从叙述视角上为母亲与女儿的互动与承接作了诠释。作者杨本芬在自序中写道:“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1],她自己则是书中的女儿之骅,杨本芬却并未采取第一人称来组织情节,而是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将母亲和自己都作为笔下的人物。用评论家丁帆的话来说:“显然,她扮演的是两个主人公的角色:一个是秋园,另一个是之骅。母女两个角色的互换互动,让我们看到了两代人血脉相承的人生理念。”[4]秋园与之骅紧密相承的关系正如第七章贸然从床底生出的两棵竹笋一般,“一般大小、高矮,似双胞胎样长在床底下。子恒觉得好笑,忙叫秋园来看。‘这竹子生命力真强,从山上地底下钻进房里,花了多少力气。”[1]此处明确的隐喻正指代了母女二人,即使身处异地,也同样的坚韧,释放着惊人的生命力。
三、身体书写与女性共同体的建构
身体作为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并且平等拥有的资本,是生命的本体,它与生命的同一性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关注女性生命就不能不将目光聚焦于女性身体之上。《秋园》中的身体书写是针对中国底层女性的,引导人们关注与思考女性的生命形式与生存状态。
生育必定会与女性的身体相关,且属于女性所独有的体验,而《秋园》就多次描写到女人们的生育过程。秋园的邻居邱家的童养媳小泉,不到十六岁便被安排与未来的丈夫同房,某天下午小泉下体流血,在懵懂之中生下了畸形的女儿:“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只有五寸左右的细妹子,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1],小泉刚开始吓白了脸,但还是决意抚养女儿。满娭毑的媳妇春桃的生产过程则因有秋园的帮助而写得更为细致:“春桃脱下裤子,毛毛的头发都露出来了。秋园洗净手,凭自己生几个娃娃的经验,将手托在那地方,叫春桃使劲。几把劲一使,毛毛就顺利地生了下来。秋园用旧布缝了个布袋,里面装满草木灰,垫在春桃身下,生产后的血污就流在这个灰袋上。”[1]然而满娭毑却不满春桃没有生儿子,春桃替女儿取名“捡大”,意思是捡来一条命。在描写之骅生产时,作者着意强调了她的疼痛:“疼痛每过几秒就凝聚成一个波峰,然后缓缓过渡到波谷。之骅在疼痛的峰谷间跌宕,后来也没有波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1]
虽然几位女性分娩时的具体情状各有不同,但对于她们身体共同的反应,作者并无避讳地以朴素的笔墨进行了描写。值得注意的是,书里所描写的几位产妇所生育的胎儿都是女孩,建构起了具有延绵特质的同一性别共同体。这一点在之骅生产完的心理活动中得到侧面的佐证——“从此,她成为一个母亲——如同秋园,如同世世代代的女子”,证明作者并不仅仅想把笔墨拘泥于对母亲的追忆上,她回归到女性真实的躯体感受,通过母亲与自己,书中的小泉、春桃们在生死之间的痛苦挣扎,来投映世间千千万万如她们一样的普通女性的生存体验。
除了生育过程,《秋园》中还有另一类对于女性身体的书写。如果说生育是通过女性的共同生理感受来营造女性共同体的话,那么这一类描写则是在精神层面的互相支持上实现了女性的互通。秋园搬离花屋里后再次遇到徐娭毑,吃惊地发现徐娭毑左胸缠着一大团破布,已经瘦脱了形,徐娭毑自述:“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这左边奶子上先是长了个疮,敷了些草药也不见好,后来这疮就开始烂,越烂越大,现在总有碗口大了……”[1]然而面对身体上的疼痛,徐娭毑仍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奶子烂成那样,不晓得有多疼,她硬是忍得住,吭都不吭一声,从不在人前喊疼,只是平静地等待死去。”[1]徐娭毑得的其实是乳腺癌,她浑身散发着恶臭,没人敢靠近,秋园却不介意,抓住她的手哽咽难言,贵嫂和小泉也帮忙敷草药照料徐娭毑,即使大家都知道徐娭毑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但她们仍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尽力帮助她保留尊严。这种女性之间的同情与互助,已经超越了单独的个体,流动于她们缄默的沟通之中。而作者本人则以舒缓平静的语言表达隐含在疼痛身体上的女性意志,作者利用了一种有意识地与她们进行对话的方式,使作品内的人物与作品外的世界实现联结,形成了属于女性的话语场域。
《秋园》是一部“女儿写母亲”的作品,主角秋园与之骅的故事作为两条重要脉络支撑起作品的骨架。书中如同并蒂莲般生长共存的母女二人形成了一个女性共同体,透视出女性面临的直白而尖锐的困境。在饥荒年代,仁受因为过度饥饿而水肿,秋园为了给丈夫补充营养,将家里仅剩的钱买了一只鸡。这只被当作仁受救命药的鸡却为秋园带来了灾祸,部队的满宝生诬陷秋园偷鸡,并对她实行批斗。“他对秋园当胸一推,秋园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到了那头,有人使力一推,她又回到这头。整个晚上,秋园像个皮球一样被人推来搡去,没有停下来片刻。”[1]连续几个晚上,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1]。身体遭受着如此的侮辱,秋园却仍没有屈服,她最终也不承认鸡是偷的。
在秋园的心中,丈夫是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敬他爱他,她以自己的刚强应对外界的残酷,然而仁受作为一个性格善良的知识分子,在面对为家庭付出良多的妻子时,却仍充当着“压迫者”的角色。一天晚上,秋园一家在禾坪里乘凉,之骅和仁受安顿两个弟弟进屋睡觉,一个黑影子趁四下无人扑到秋园身上撕扯她的衣服,秋园拼命抵抗,之骅向父亲求救,黑影子这才逃跑。然而仁受的第一反应却是误會妻子失节,向来温和的他变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灶屋,出来时手拿菜刀和绳子,往秋园面前一丢,吼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绳子也好,菜刀也好,你去死吧!没死之前,我不想戴绿帽子!”[1]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之骅头一次对父亲产生了陌生感,甚至产生了恨意,而秋园也对丈夫的反应感到难以置信,她“嘴巴瘪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真恶!无声的眼泪汩汩而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仁受的生命准则,在这一刻,之骅与秋园审视、批判以仁受为代表的男权意识强加在女性身上的“贞操”束缚。在女性遭受蹂躏与摧残时,她的身体是自己的,尊严缩为无限渺小,她仅能用意志去对抗侮辱;在其他时候,她的身体是丈夫的,仅仅因为“失节”,她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之骅的恨意与秋园“你真恶”的反抗,结合在一起尖锐又绝望地指向了女性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女性所面临的压迫在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来自社会,这第二重压迫,即家庭对她们的掠夺却往往被忽视,双重压迫构成了女性痛苦的根源。
在杨本芬质朴而坦率的叙述中,宏大历史背景下的女性作为被描述的主体,她们所面临的困境与艰难的成长具有史诗般的意义,其中浮现出的并不仅仅是某一个或是几个女人,而是在时代洪流中与命运艰难抗争的无数女人。传递独属于女性这一群体的生存体验与尊严,是杨本芬发自内心自然流淌的叙述中所要达成的写作使命。
参考文献
[1] 杨本芬.秋园[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
[2] 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 莫言.我崇拜女性[EB/OL].https://mp.weixin.qq.com/s/IYmzLaLOgDrm-CSTUQZyDw,(2023-3-6)[2023-5-10].
[4] 丁帆.强向衰丛见芳意[N].文学报,2020-7-9.
[5] 许凡之.前进、后撤,与女人们的脚步——读杨本芬的《秋园》[J].新文学评论,2021(3).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李娴,江汉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