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温情:浅析沙汀《一个秋天的晚上》
2023-12-20张铃悦
[摘 要] 《一个秋天的晚上》是沙汀在四川大后方创作的战时文学作品,人性真善美这一显而易见的内在意蕴是学界研究关注的焦点,沙汀在人物性格、身份冲突、行为矛盾的多重预设下建构人物之间复杂多变的关系场域,以完成对生活真实的描绘以及“诗意与温情”的书写。同时,整篇小说又是沙汀为其深层讽刺所做的前提准备,在凝重的抒情下,沙汀的笔锋直指“权力”与“困境”的社会问题。在亲眼见证了抗战时期后方政权新制的诸多问题后,沙汀把乱世之下个人的苦难命运糅杂并置于抗战时期大后方基层新制的社会语境中,影射的是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的混乱与无序。整篇小说以小见大,身处光明与黑夜裂隙中的普通民众表现出来的诗意的温情与庄严的美,正是对社会现状最为有力的揭示、嘲弄和批判,这也符合沙汀一贯的讽刺风格。
[关键词] 《一个秋天的晚上》 堪察加 温情 新县制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16-04
作为以冷峻、讽刺著称的社会剖析派作家,沙汀20世纪40年代所著小说大多寻求意识形态语境书写与社会人世境况剖析的平衡。沙汀于1944年创作的《一个秋天的晚上》被认为是一次特别的书写,是一种“诗意的抒情”。李健吾谈及诗意时曾说:“有一种诗意,作成它的不是幻想而是真实,而是向生活深处掘发的成就。”[1]按此说法,诗意若有奔放、凝重之分,沙汀的诗意则是后者,在客观、冷静的笔调中直指生活真实,并非感情的宣泄,而是情感的隐匿,在不露声色的含蓄中透出生活的诗意本质。
一、版本变迁与人物窥探
《一个秋天的晚上》原名《堪察加小景》,作于1944年11月24日夜,初次刊登于《青年文艺(桂林)》1945年新1卷第6期;1948年,在巴金主编的十六册文学丛刊中,《堪察加小景》被收入同名短篇小说集(文学丛刊第九辑),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同时收入此本小说集的还有《老烟的故事》《艺术干事》《巡官》《春朝》和《两兄弟》五篇作品;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沙汀短篇小说集》将其改名为《一个秋天的晚上》,1959年《沙汀选集》在收录此篇小说时又进行了部分微调。20世纪80年代后的重印主要参照的是1948年版和1959年版本。
小说内容的重大调整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版本(1953年版、1959年版)对前版本(初版本、1948年版)的改动(后文统一写为前版本和20世纪50年代版本)。大致上看,其情节变动并不大,除了一些字词的细节修订外,突出改动可归为三个方面:
其一是语句上的雕琢,修改后的版本在遣词用句上更为文雅,如前版本“老子犯的什么罪哇?!”她粗鲁地叫着,“又没偷人抢人”20世纪50年代修改为“倒搞出怪来了!老子犯的什么罪哇?!”她恼怒地大声叫道,“又没偷人抢人”。
其二是题目的改动。改名为《一个秋天的晚上》从整体叙事效果上看更显平铺直叙,似乎失去了文题具备的政治象征意义,但其实不然。细细品读此题也不乏意外之喜——“秋”和“夜晚”往往是悲情象征,两意象的叠加使用更加深了故事的悲剧隐喻色彩,结合“大后方”的时代背景也很容易联想黑暗绝望的社会现状乃至可能出现的悲剧结局,但实则小说末尾透露出带有荒诞色彩的“诗意的温情”,不禁感叹沙汀这样一位惯以冷酷讽刺笔伐的作家面对三位主人公命运流露出的同情与悲悯。而原题“堪察加小景”则并非独篇,沙汀曾以此为题进行过两篇小说创作,除了此文讨论的《一个秋天的晚上》外,另一篇作品载于1938年11月1日的《文藝突击》半月刊第1卷第2期。此外,初刊于1938年6月16日《文艺阵地》第1卷第5期的《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①一文题目也直接使用了“堪察加”一词。对此,沙汀本人曾就“堪察加”一词做出过解释:“‘堪察加原是苏联远东地区一个半岛,抗战时期,不少人借用它代替四川,意思是说,即使我们败退到最偏远的四川,也一定抗战到底,绝不妥协投降”[2]。从这几篇小说的命名可以瞥见沙汀对“堪察加”一词的钟情,借用吴福辉老师在选编沙汀小说集将其命为《乡镇小说》的说法,沙汀似乎是想以“堪察加小景”为总题,以现代性视野来审视丑恶社会现实,来创作以巴蜀大地为背景、以四川人民为对象、以社会揭露为主旨的一种新的乡镇小说。
其三是20世纪50年代版本用人名“筱桂芬”代替了前版本中多处“流娼”“娼妇”等指称。除了尊重女性的基本考量外,这一改动也进一步支撑了人物性格立体化及人物心境复杂化的塑造。
从“流娼”到“筱桂芬”的称谓变化实质上是班长心境转变的折射,也侧面流露出在这个夜晚班长良心上受到的洗礼和忏悔,班长对筱桂芬身份认知消弭的完成,也意味着沙汀诗意抒情书写的实现。
二、温情的铺垫:矛盾的立体形象
故事温情走向及诗意结局之所以能够形成,沙汀在三个人物形象设定上层层铺垫。从社会身份属性来看,流娼、乡公所班长和所丁这三个社会角色身份本身即对应着放荡、无赖、刻板印象,三人并非纯粹“真善美”角色,而良心发现、转危为安的“大团圆”故事发生在三个“恶人”之间,沙汀对三人形象的内在反差的精心设计已经暗示了故事转折的可能性。前文从版本变迁与修改浅析了沙汀的人物塑造,但仅仅一隅难以看出沙汀赋予三个主人公的人物性格与复杂关系,通过梳理三个人物的故事主线,能够更加明了地窥见沙汀特别的“诗意与抒情”。
1.筱桂芬身份与善良本真的性格反差
筱桂芬是沙汀故乡安县妓女,这一社会身份往往导致固化的刻板印象,从道德含义上讲遭受批判和打击是完全合理的,这也是沙汀赋予筱桂芬的“污点”。但沙汀作品中的女性又往往立体而多面,他笔下的川妹子并非完全不懂得反抗的懦弱者,她们往往为了生存而自发地对命运发起挑战和反抗。因此,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中,沙汀又为桂芬的身份设置了“为全家生活而卖身受辱”的悲情理由,尽管桂芬精明干练又泼辣,可本质上也不过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弱女子。妓女身份和善良本性之间形成强烈反差,沙汀以此完成一重意义上的性格铺垫。
2.恶吏身份与苦命草芥的身份反差
乡公所班长这一社会身份也是四川的特有现象。沙汀在设计陈耀东出场时将其塑造成了一个色鬼赌徒形象,但实际他面临着自身性欲的压抑与释放、俯首听命于顶头上司与不满现实状况的双重难题。光天化日时,他压制着自己对筱桂芬的肮脏肉欲,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称职的乡间小吏,但小说中又提到当班长并非他的本意,“他也出了好几次钱,但他现在还被逼起来当班长;他的父亲也不健康,母亲、老婆做不了多少事;目前又正在种小春,老头子真活该受罪了。”暗夜之中,尽管班长曾设法跟桂芬进行性交易,以释放那些被遮蔽起来的邪恶欲望,但正是因为自己“恶吏”身份境遇存在被迫意味及隐匿的不满自主意识,因此他在黑夜中卸下的是自己的小吏身份,真正开启了他的自觉自主意志,他对现存秩序的不满和愤怒也最终摧毁了肉欲[3]。白天与黑夜状态之间的身份切换极大地将班长形象立体化,“十恶不赦”的坏人身上也散露出人情味,世态炎凉中流露出一丝温情,沙汀以此完成一重意义上的身份铺垫。
3.内心善良与外在软弱的行为反差
如果说筱桂芬或班长身上始终沾染着黑暗气息,那么谢开泰这一角色在整个故事中则是从一而终的真善美形象。但善良背后的软弱也是谢开泰的恶劣之处,尽管对桂芬抱有同情和理解,他却不敢出手救她,只好自我催眠,并不是自己害得桂芬这般田地,与自己无关也不必感到愧疚。谢开泰代表的是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肠不坏但又绝非英雄,是真善美和软弱并存的人间化身。
同时,谢开泰与其他两人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谢开泰去厨房烧水这一处细节是全文的分界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班长动过邪念,反而把班长的诡计当成是行善,这种忠实的傻气是三个人物之间微妙关系的黏合剂,在一大瓦钵开水涌出的热气中,在围钵谈话的温情氛围下,三人的身份关系也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这也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中隐匿的喜剧性——抓住劳动人民的“憨厚木讷”来写“朴实厚道”。如果说桂芬和班长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带着现实私欲的成分,那谢开泰这个角色则如同流星坠落,将美好善良的纯真人性带入原本利欲混杂的关系场中,由此改变了故事的走向。所丁的善良内心与他的外在软弱之间构成冲突,而他所代表的“美”又与桂芳和班长所代表的“丑”之间共同建构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
沙汀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并非单一平面的,他很少用道德的眼光将人物分出三六九等,反而尽量使每一个人物都丰满而又真实。世间众生并非天神,善恶之分并无准确界限,往往矛盾着的人物才是最真实的,因而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大多辩证而真实。这种人物形象自身充满矛盾的写法正是沙汀对人物心灵的深入刻画,也正是这种内心矛盾煎熬的形象从人性上预设了故事温情走向结局的合理性。
三、温情的发生:变化的关系立场
桂芬和班长之间的人物关系是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几个重要的故事节点都伴随着二人关系立场耐人寻味的内在转变,二人之间的情感联结随着四次身份认同上的转变而紧密起来,先后经历了“受罚者与看客”“商品物与欲望主体”“娼妓原罪与执刑者帮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四重变化。
1.受罚者与看客
一方面白天桂芬被乡长夫人当街示众,此时的班长是一个典型的看客身份,桂芬为何被罚、感受如何与他毫无干系,被看者承受侮辱,看客冷眼旁观,二人之间看似并无直接的关联。小说未曾描写示众过程,只以自我回忆的方式交代了示众的经过,这实际上重新解构了受罚示众这一行为,桂芬对受罚过程的自我回忆完全深入她的内心深处,心灵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是遭辱骂、被围观的无从辩解的精神屈辱[4]。另一方面,以桂芬自述的第一人称视角来呈现受罚过程,也再次暗示了班长“旁观者”的看客身份。
2.商品物与欲望主体
午夜时分,在利益和欲望的双重诱惑下,两人“摇身一变”为妓女和嫖客。桂芬已经遭遇了长时间的刑罚,因此当班长表明自己的欲望时,她很快就答应了下来。而在班长看来,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物”的身份,是欲望的承载对象,而此时的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面对着“商品物”的主体,是毫无感情的嫖客,是欲望的主体。
3.娼妓原罪与执刑者帮手
筱桂芬跟着陈耀东进入室内后,陈耀东最初的性欲却逐渐消散。班长褪去了嫖客身份,此时的筱桂芬也不再是欲望承载的商品物。但此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仍然不对等,桂芬仍是一个“被污名化”的犯人,她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何罪、为何被罚,却已经被扣上了犯人的帽子,作为个体而言,她承受的是无妄之罪。而班长并不这样认为,在班长眼里,娼妓身份就是桂芬的原罪,身为个体的桂芬被掩盖在了污迹斑斑的身份之下,因此班长并未觉得乡长夫人的行为有不妥之处,甚至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乡长夫人的一边,在不自觉中充当了执刑者的帮手[4]。
4.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长久而不断深入的三人对话中,原本对桂芳身份行径嗤之以鼻,甚至是站在道德高地对其批判的班长逐渐意识到二人的相似性,尽管今夜是“犯人与看守”,但在这乱世之中,自身处境与桂芬并没有本质不同,都不过是乱世之中的一片浮尘,进而对桂芬产生了同情。正是因为“苦到一块儿了”,故事的结尾三人之间终于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四、温情的背后:四川县制的社会剖析
乍一看小说结尾,似乎是带着理想的色彩和生活的希望的,沙汀本人也在后记中写到“这个阴暗的故事使人感觉到的并非绝望,而且对于生活的信赖”[5],但实际上对于生活的信赖、对于理想的幻想也仍浮于表面,故事的很多地方都暗示了天亮后(又或者是乱世中)三人的命运结局。
前文的分析更多突出的是人情冷暖,如果仅是为了表现人性美丑主题的话,流娼、乡公所班长等身份设定过于巧合,联保主任、乡长、壮丁等人物也并无出场及刻意设定社会身份的必要。沙汀也绝非为写人性而写人性,“堪察加一景”才是温情背后的真实目的。
小说有两个隐含的社会问题——“乡长夫人的权力从何而來”以及“三人生活为何沦落至此”。沙汀身处大后方,亲眼见证了抗战时期后方政权所谓的新制改革以及“新政”下社会的混乱无序状态,因此整篇小说实际上是沙汀对社会现状的嘲弄与批判,这也符合沙汀一贯的讽刺风格。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大后方推行新县制,打破了传统乡村中“德高望重者裁决与执行”的结构秩序,“乡长”“联保主任”等基层政权所有者开始获得权力,并不断扩张,因而乡长夫人可以大张旗鼓地对筱桂芬进行法理上的批斗,金刚钻也可以多次钻征兵政策的空子,敛财的同时非法抓丁,班长和桂芬哥哥也被逼无奈被抓来在乡公所服劳役。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基层社会内部也开始出现阶层分化,基层政权掌握者与普通民众之间形成了“剥夺”与“被剥夺”的阶级分异,桂芬们、谢开泰们、陈耀东们遭受残忍的压迫和无情的剥削,而乡长夫人们、联保主任们则各自在一亩三分地上为非作歹,非法统治。围钵谈话中,三人逐渐感受到彼此悲惨命运的相似性,在“受制于不公生活现实”的共鸣中找到了共同的阶级身份。尽管此时他们并未明白什么是阶级,什么是被压迫,但他们已经意识到彼此在社会政治、政权变化中的相同地位,因此故事的结尾,才会出现“人间温情”的一幕。
五、结语
沙汀的抒情是凝重的。在亲眼见证了抗战时期后方政权新制的诸多问题后,沙汀把乱世之下个人的苦难命运糅杂并置之于抗战时期大后方基层新制的社会语境中,影射的是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的混乱与无序。作品以小见大,身处光明与黑夜裂隙中的普通民众表现出来的诗意的温情与庄严的美,正是对社会现状最为有力的揭示、嘲弄和批判,这也符合沙汀一贯的讽刺风格。
注释
① 后文题改为《防空》。
参考文献
[1] 李健吾.戏剧新天[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2] 沙汀.堪察加小景·重印题记[M]//沙汀文集第七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3] 马学永.沙汀对现实主义小说的多元探索[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3.
[4] 唐文娟.“流娼”“新县制”与“底层民众”——沙汀《堪察加小景》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10).
[5] 沙汀.沙汀短篇小说集·后记[M]//沙汀文集第七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6] 黄曼君.沙汀研究资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7] 金葵.中共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沙汀研究专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
[8] 吴福辉.怎样暴露黑暗——沙汀小说的诗意和喜剧性[J].文学评论,1982(5).
[9] 皮晓宇.论沙汀女性人物形象塑造的巴蜀特色[J].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7(6).
(责任編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张铃悦,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