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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爱尔兰的安魂曲

2023-12-20王雨譞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生产性流动性

[摘  要] 《都柏林人》虽然由数个内容毫不相关的故事组成,但它从一开始就被构想成一部有机的整体。乔伊斯选择以都柏林为故事发生地,意图呈现爱尔兰人的麻木生活。在德勒兹文学机器的视域下,《都柏林人》以十五篇故事构成一部文学机器,碎片化的生活状态由相似的主题、风格、技巧相互链接在一起,产生效能,文中的精神空洞深入到灵魂和意识的最细微处,再现了现代人相同的情感世界。

[关键词] 文学机器  德勒兹  《都柏林人》  生产性  流动性  生成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60-04

一、《都柏林人》文本的生产性

乔伊斯以十五个故事展现了都柏林不同个体的生活,这些万花镜般的侧面以各种各样的生活状态展开,形形色色的人物绝望地处于精神瘫痪中,散文风格与第三人称视角讲述的情节深刻展现了都柏林的混乱。实际上,这些题材各异的短篇小说在创作之初就被构思在一本小说集里,它们各自代表着都柏林的部分形象,只是它们不遵循某种共同原则。《都柏林人》只保存了碎片化的城市形象,并且这些碎片不指向任何整体,用德勒兹的话来说,它作为一部文学机器,并不存在意义,而只关涉用法。德勒兹认为,文学机器的首要因素是生产,它生产着真理。真理从印象之中被提取出来、从生活里被发掘出来、从一部作品中呈现出来。在这样的阐释下,《都柏林人》从本质上来说就是由符号运作的生产机器。德勒兹所给出的文学机器所生产的类别里,第一种是对应部分客体世界的机器,第二种是通过指向另外的事物,把不完备的痛苦与愉悦结合在一起以产生共振的机器;第三种是通过普遍的变化,例如死的观念,所引发的艺术的机器。

在《都柏林人》里,文学机器生产的第一种类别,是通过特别的事物,重现与其相对应的时间。德勒兹所解读的这种部分性客体的世界由社交符号与爱情符号所构成,它把理性放在优先的位置,理智通过这些浅薄的层面,解释在都柏林中最特别的事物,使其在思想中具象化。这一层面的生产皆来自印象,来自某个独特的符号。在这样的解释下,部分性客体产生的理智带有一种独断性。在这里,都柏林失去了总体性,呈现出部分性的客体,表现出一种个体化的本质。从这一点出发,要对《都柏林人》生产的部分性客体进行分析,就要找寻那些最独特的符号。应当承认,在所有的篇章中存在着一种法则,它由理智出发,其中包括了社会交往惯例和爱的价值,它能够还原都柏林人的物质生活。在《姊妹们》与《阿拉比》中,圣杯意象与宗教禁锢不断重现;《赛车以后》《委员会办公室的长青节》中,都柏林的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信仰,赛车者们把全部热情寄托在空洞的狂热上,年轻人之间无法相互交流,唯有在对明天的迷惘上不谋而合;爱尔兰的办公者则在阴雨天里沉醉于酒精,念诵诗歌回忆已故的领导者;《圣恩》中,一群人围坐家中,与早已丧失了宗教信仰的朋友谈论圣经,希望再次引发朋友对生活的信心。情感生活方面,都柏林的人们在爱情面前软弱迟疑、游移不定,《伊芙琳》与《痛苦的事件》里,主人公沉湎于自我世界中渴望被他人拯救,而当转变的时机来临之际,他们却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不知所措;而在《两个流浪汉》与《公寓》中,作者刻画了爱情的谎言与保守的枷锁,还有《一小片阴云》的钱德勒,也在沉郁的生活里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婚姻。作品里的主人公渴望逃离却又无力挣扎,害怕一旦平衡被打破,无可挽回的悲剧就将上演。这些都柏林的生活细节,全部作为碎片化的印象散布在城市里,在这里,生活的普遍法则与部分性客体紧密联系。

文学机器生产的第二种类别,是通过某些模糊的印象使两个相隔的形象产生共振,共振所产生的事物不再带有普遍法则,而具有被主观化、个人化的某些艺术符号的特别本质。乔伊斯的独有风格使看似关联不多的事物产生共振,并迂回地整合成了一个新的形象。风格与艺术为都柏林营造了一个它本身无法达到的境界,来自都柏林的碎片只能生产出一个最初的印象,而共振将这些碎片重新提取出来,让它们从文本中抽离出来,从而产生文学机器。都柏林人无论是在酒吧、公寓还是街角,总是会被光线微弱的街灯和昏暗潮湿的冷风注视着,都柏林人好像捧着一盏圣杯,“在一群敌人中通过,进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祷和赞美”,他们“眼里常常充满泪水,有时一股热流似乎从心里涌上胸膛。很少想到将来。”[1]夜雾里,流浪汉们竟和公司职员们一起穿过威斯特摩兰大街,在酒店里一邊诅咒自己毁了自己,胸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一边又渴望再次沉溺于酒精,亲手扼杀那些积极自救的选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画像边竟是两个王子在塔楼遇害的画;伊芙琳恋爱失败后竟与自己同法林顿先生办公室的一次争吵之后面临的处境一致,那些来自各地的赛车手们与委员办公室的职员们一样对空虚的精神状态感到麻木。社交环境里的消极碎片不断与爱情的谎言发生共振,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就像一张蜘蛛网,任何角落的轻微颤动所带来的都是全新印象的融合,在这张网下,一切情感与形象的重生逐渐造就了一种令人绝望的瘫痪——精神的瘫痪。

文学机器生产的第三种机器是普遍变化与死亡的机器,是通过时间受迫而产生的,普遍的死亡赋予都柏林永恒意义,为《都柏林人》这部文学机器的生产带来了永恒的动能。共振的机器使部分性客体糅合出新质,即都柏林人精神上的“瘫痪”。共振依赖于物质性的符号,它一般在偶然的状态下被激发。因此,艺术作品为了保持永恒的状态,它必须依赖于自己,即艺术作品凭借自身产生了其特有的效应[2]。精神瘫痪是主观性部分所能在共振里感受到的最强烈的冲击,然而共振是不可靠的,因为依赖物质符号的共振有中断的风险,所以,艺术作品要对生活产生增值作用,就需要不断生产从而让人们重新认识生活,普遍的死亡是对个体化的消解,与独特的部分性客体与主观感受相对立。

二、《都柏林人》文本的流动性

德勒兹指出,文学机器是流动的系统,一部分机器在驱动着另一部分机器进行生产,它本质上就是欲望机器的生产。从共振开始,都柏林的十五个故事彼此之间相互串联,部分性客体的物质符号相互牵引、相互作用,直到有关普遍变化与死亡的机器开始运转时,精神的瘫痪让渡给了非主观的永恒,机器的运作不再以前两种的压迫为基础。相反,人们在部分性客体里感受到的死亡是主观性的。物质性符号与主观印象受到了死亡的压迫,自我在部分性客体中经历了时间的流逝与强烈冲击后,机器的共振又使自我感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受迫运动,时间与空间的流动开始相互交融,时间在以都柏林为平台的空间里一掠而过,紧随而来的是死亡的呼啸。从空间的流动来看,由《姊妹们》《公寓》中的家庭空间,到《伊芙琳》《阿拉比》《一次遭遇》的过渡性公共生活空间;到小说集的后半部分,《两个流浪汉》《委员办公室的长青节》的故事彻底转向公共生活空间;最后,《一小片阴云》《泥土》《母亲》《圣恩》《死者》又将视野从公共生活重新转向家庭。从时间的流动来看,都柏林的人们经历了童年、青年与成年的线性流动,小说集的主题转至个体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而空间向家庭的回转则意味着死者的回归,象征着死亡的大雪带来了无言的陌生与隔阂,都柏林的人们正在走向死亡。时间与空间在流动中相互交织,小说集的空间逐渐由家庭转向公共空间,又由公共空间再度转回家庭,在此过程中,都柏林的人们也从熟悉走向陌生,违和的疏离感越发强烈,仿佛都柏林本身并不在意这种割裂。家庭与社会间紧密的联系开始一步步崩溃,直到《死者》中加布里埃尔发觉自己永远无法参与妻子的另一个部分生活,“仿佛他和她从未像夫妻一样在一起生活过似的。”都柏林“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1]。此时,时间依旧缓缓地流逝,第一篇故事中的神父因为打碎了圣杯郁郁而终,《阿拉比》中的孩子奔跑着,就像手里“捧着一盏圣杯”,这些刻画充满着对天主教的虔诚信仰,最终却在极尽讽刺的以“圣恩”为名的故事中被打破。神父以圣经拥抱世俗,以“商界的方式跟他们交谈”;玛丽亚在欢快的节日中摸到了预告着死亡的泥土,坚守着生活准则的杜菲先生不自知地啃噬着自己的生活,当他断送了曾爱着他的人的生命和幸福后,他终于意识到“墙边那些躺在黑影里的人正在注视着他,希望他赶快离去,没有人要他”,“他遭到了生命筵席的抛弃”[1]。在都柏林,时间像一条闪着灰光的河,坚决地在死亡的黑暗里蜿蜒流过,爱尔兰正在逐步瘫痪,都柏林正在瓦解。

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死亡观念不仅来源于部分性客体,故事中单纯的死亡意象还不足以说明它展现出的永恒艺术性,要实现艺术的永恒就必须体现时间的受迫运动。我们在碎片中感受到了印象的符号,又从共振的机器里体验到时间的膨胀,而死亡的意识却警告我们,时间其实早已被遗失在了过去。因此,乔伊斯通过引发“精神的顿悟”,来提示时间流动的不可挽回。乔伊斯期望达到“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现,或者是发生在心灵本身一个难忘的阶段”。在《一次遭遇》里,“我”极易被他人影响,钦佩狄龙,之后又与马侯尼结伴,但在一次遭遇下竟盲目听信一个落魄男人对同伴的诋毁并产生怀疑,直到同伴马侯尼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才猛然惊觉自己卑劣的恶意;在《痛苦的事件》中,这种顿悟表现得更为明显,杜菲先生的故事在叙述过程中不断经历着空间的流动,从剧院、餐厅等公共空间到家庭空间,但杜菲先生在漫长的时间中从未质疑过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沉溺于尼采的思想,“过着自己的精神生活,不与任何人交流”,拒绝成为社会中的一员。直到杜菲先生在报纸上看到西考尼太太的死讯时,他才发现自己如机械般的生命齿轮里卷入了一条无辜的生命,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过是寂寞地让生命终结。都柏林的人们面临选择和变化之时的精神顿悟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如此真实,死亡意识超越了浮现在表面的印象,它不是为了加强共振和印象里的感觉,而是对个体性的消解,是摆脱了理智和主观的产物。字句之间的联系、人物与意象之间的共振全部沉没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里,“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1],《都柏林人》永恒的艺术性正在于此。

三、《都柏林人》文本的多元链接及生成

《都柏林人》表达了乔伊斯对爱尔兰精神现状的反抗,他希望爱尔兰人们逃脱精神困顿,但是精神生活的无力感已经作为爱尔兰本身的一部分,都柏林的人们不能去爱,彼此之间无法沟通,他们陷入了精神的荒原,在自己的世界里彷徨。人们毫无察觉地被有害的思想蒙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即使在惊觉中顿悟,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向更深处消亡。正如《一小片阴云》中钱德勒的想法,都柏林毕竟是家,“你禁不住会对它有一种依恋”。爱尔兰所生成的无法逃离的牵引是悲剧发生的原因,所以,为了重新生成带有新质的爱尔兰,这部文学机器只能尽量多地连接起爱尔兰的方方面面,将都柏林作为一张巨网来编织,让待解救的心灵在充满流动性的机器里重新审视精神荒原。《都柏林人》的机器生成之初实现多元链接,而它在不断地链接之后所生成的就是整个西方社会普遍迷惘幻灭的精神泥沼。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不断再现生活的空洞以反映社会现实。在织成的巨网之中,每一个带来颤动的零星碎片最后都走向一条精神瘫痪之路。“由时间所驱动的永远是部分性的部分、半开的箱子、封闭的瓶子,它们并不通过预设‘一而形成总体”[2],但是存在着一种艺术的统一性,“它不是原則,相反,它是‘多及其碎裂的部分所形成的效应”[2],这就是德勒兹所谓的“风格”。这种风格贯穿了《都柏林人》的始终,它把词句、作家、作家的其他作品结合在一起并形成了联系,“它使得不同的观点相互渗透,使得仍然保持封闭的瓶子之间相互流通”。

从语言风格来看,乔伊斯的叙述几乎都以第三人称完成,但在实际叙事时,句子却以它所描述的人物的语言来呈现,即以自由间接语体出现。《都柏林人》中常有这种情况,它从不引用,但这些语言的言说方式却形成典型的都柏林风格,使都柏林变成了一部由都柏林的声音写成的词典。乔伊斯更擅长集体性装配,利用自由间接语体重复都柏林的语言。在内容上,首先是《都柏林人》体现出作者对宗教信仰的怀疑。乔伊斯试图打破宗教的定式以消除宗教信仰的神圣光环,将复杂化的处理与隐晦的暗示遍布在多个故事之中。乔伊斯深知宗教信仰的束缚作用,于是他把圣杯分散在碎片化的部分性客体里,文学机器的共振使得宗教感染力消解,而且,故事主人公所做的挣扎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乔伊斯本人的求学经历,以及他的另一部作品《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斯蒂芬·代达罗斯的形象。而对于都柏林的政治现实,乔伊斯的反抗意图贯穿得更加明显,法林顿因为输给了英格兰人而大发雷霆;《死者》中,舞会上爱佛丝指责加布里埃尔在英国杂志上投稿;甚至在《委员办公室的长青节》里,有整整一篇的内容来怀念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已故领导者,而乔伊斯受热衷于政治的父亲影响,所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政治谴责文章。政治、宗教、社会、历史与情感相互交织,乔伊斯的风格链接起了这些碎片的总体。

德勒兹在《内在性:一种生命》中提到,写作是一种生命的进程,它的最终目的在于创造一种非主体、非个人的生命。在尼采那里,生命仅内在于自身,并且永远在创造新的可能性,这种生命就是生成。生成总意味着个人的瓦解,最终的生成将迈向“众人般的存在”。永恒的生成就是所有人潜在的生成,它将使众人都進入生成中,因为正是在这个生成的世界里人们才能摆脱个人性并最终生成不可感知性。乔伊斯不仅仅是再现都柏林这座城市的精神状态,更是预言现代人所经历的精神荒原,现代人的无奈和困惑都能在都柏林中找到影子。都柏林的故事以那些最琐碎的日常展开,依靠那些带有强烈印记的转折点,在读者脑海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却又总是在故事的结尾闪烁其词,本应随之而来的对未来的憧憬被漠然地消解,消失的时光被死亡所淹没。既然旧有的文化状态已然是一潭死水,乔伊斯怎能不流露出对现代社会技术理性文明的怀疑?于是,加布里埃尔在与早已逝去的歌唱者的较量中落败,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能会在平庸与乏味的生活里潦草结束,爱尔兰的报丧女妖在窗下夜夜恸哭,吞噬着生命的气息,预告着银白的雪花将落在整个爱尔兰。

参考文献

[1] 乔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2] 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3] 张之俊,刘世生.群体精神瘫痪:叙述声音中的都柏林人群体思维[J].外语研究,2021(3).

[4] 于承琳.“两种文明的战斗”——《都柏林人》中的种族、宗派和阶级意识[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21(1).

[5] 高红梅.《都柏林人》诗性政治与精神荒原症候——《都柏林人》的圣杯追寻[J].文艺争鸣,2019(10).

[6] 辛彩娜.《都柏林人》中的空间隐喻与精神瘫痪[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5).

[7] 张磊.《都柏林人》对精神瘫痪主题的展现[J].长城,2013(8).

[8] 唐爱军.《都柏林人》的生与死:对《悲痛的往事》与《死者》的主题解读[J].作家,2013(16).

[9] 蔡熙.论狄更斯的“文学机器装配”[J].长江学术,2020(2).

[10] 蔡熙.文学机器及其诗学意义[J].东方丛刊,2010(2).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王雨譞,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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