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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的失落与自我的追寻

2023-12-20钱思屹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乌托邦罗伯特

[摘  要] 20世纪是一个理性精神高昂、价值取向多元化的时代。在科学技术狂飙突进,物质生活日益改善的同时,某些个体却开始走向虚无与颓废,甚至抑郁、疯癫、性反常的病态。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敏锐地感知到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并将其投射在首部小说《学生托乐思的迷惘》中。本文将作家作品与思想置于20世纪初新旧交替、急剧变化的时代背景中,通过分析小说的病态书写以及对于完整自我、自由乌托邦的追寻,揭示穆齐尔对于现代性的强烈反抗和其思想中的神秘主义倾向。

[关键词] 罗伯特·穆齐尔  《学生托乐思的迷惘》  病态书写  乌托邦  精神危机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39-04

一、虚无与颓废:新世纪的迷路人

《学生托乐思的迷惘》是奥地利著名现代派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处女作及代表作。在这部作品中,穆齐尔虽然运用了一些迥异于传统叙事的技巧,如标点符号的实验性运用、夹叙夹议的小说结构等,但总体而言,小说的情节发展是明朗清晰的——一个躁动、敏感、迷惘的少年四处找寻生命的意义又四处碰壁的残酷青春物语。

故事开始于火车站的送别,托乐思夫妇将儿子送往军事寄宿学校。起初,养尊处优的少年托乐思无法适应新环境,整日沉浸于思乡的愁绪之中,他不断给父母写信,父母虽然关心托乐思但并不能真正体会儿子的难处。好在托乐思结识了一位侯爵朋友,两人一开始相谈甚欢,但因为对某个宗教问题的不同看法而分道扬镳。为了摆脱无聊的状态,托乐思与学校“恶霸”白内贝、赖亭的关系逐渐亲密。白、赖二人无意撞破同学巴喜尼成瘾般的偷窃行径,他们没有选择告诉老师而是和托乐思三人一起成立审判法庭,托乐思往往充当军师、顾问的角色,白内贝、赖亭则是坚定的执行者,在隐蔽的阁楼上对弱者施以各种体罚,后来甚至演变成性欲的肆意宣泄。一开始,受虐者的痛苦能够激起托乐思的兴趣与快感,但是很快托乐思就厌倦了旁观单方面的施暴以及和巴喜尼的身体关系,自责、后悔、正义的情感杂糅在一起,令他百感交集。于是在巴喜尼求助托樂思时,他劝对方去校方面前自首偷窃罪行、坦白被霸凌经历,但是必须避开自己的那部分经历。这时的托乐思表面强装镇定,实则内心万分恐惧三人会揭发自己,于是他跑到校外“避难”,但是很快被学校找到。经过调查委员会的审判,在这次私刑事件中,托乐思被认定为隐瞒不报而被开除。再次来到火车站,闻着母亲身上的香水味,托乐思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主线巴喜尼事件之中还穿插了托乐思对妓女波谢娜的多次探访以及对数学老师的拜访。前者引出了一段带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特色的潜意识刻画与恋母情结描写,后者则导致了托乐思对现代科学的彻底怀疑。作为现代科学发展基石的数学中居然也充满了非理性因素,例如虚数、无理数、平行线,人们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准确证明它们,却将其当作确凿无疑的真理。知识的迷惘、性的迷惘、道德的迷惘最终导致托乐思思绪的混乱和精神的分裂。

由于书中大量出格的心理描写、场景描写以及它所涉及的禁忌题材,小说的出版几经波折,但正式出版后,市场反响却十分喜人,得到了读者的共鸣和批评界的认可。究其畅销的根本原因,大概要归功于小说对于时代困境的精准折射。如马克斯·韦伯所言:“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进了个人之间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1]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价值多元化的时代,是一个理性精神高昂、科学渗透所有经验领域并取代传统宗教和伦理道德地位的时代。人们享受着物质上的富足,歌颂科学技术与理性精神,将宗教、伦理、形而上学逐渐推向理性的反面——非理性,贬低其价值。然而人们忽略了科学的“价值中立”本质,理性科学提供给个体独立、客观看待问题的机会,但不提供任何终极关怀,不会安置个体的情感与灵魂。同时,总体框架崩塌之后,现代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依据自身的逻辑成立不同且彼此冲突的价值体系。身处如此混沌又价值分裂的现代性语境,现代人无可避免地走向虚无、颓废、迷惘、精神分裂,当然除了那些仍然深信终极目的或是信仰科学的人们。

这场日益严峻的思想危机通过主人公特殊的成长经历得到了具象化的展现。作者多次形象描绘了主人公的迷惘心境。托乐思曾向白内贝坦白:“你晚上知道,你又活了一天,你学了多少多少东西,你完成了课程计划,可你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却始终是空空的,——我说的是内心,也就是说你有一种全然内在的饥渴。”[2]“那种孤独感和被遗弃感会重新袭上他的心头,这种感觉总是紧跟在这类过高的要求之后。”托乐思始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内心被迷雾遮挡,无法认同现在的自我,总是在寻找新的自我、新的意义、新的支柱。他就是集那个时代所有迷惘面孔为一体的典型,因而读者或多或少都在托乐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与其他校园题材小说不同,《学生托乐思的迷惘》中的成年人在大部分时候都是缺席的,且为数不多登场的成年人,如父母、学校的教育工作者,并不能为托乐思提供任何指导,因为他们总是漫不经心地坚持着明显不合时宜的观念。例如那位作者连名字都不愿告知的数学老师,当他被询问到非常规的数学问题时,他变得坐立难安,他能给出的唯一意见居然是让托乐思平静地接受数学作为一种信仰,不必深究这类问题。成人的缺席、不作为乃至阻碍更加深了托乐思的迷惘。因此,当托乐思离开了安全的家庭环境,被安置在军事寄宿学校,在这段关键的童年到青春期的过渡阶段中,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各种探索,无论是宗教、知识、性、伦理还是认识论。

二、病态与分裂:时代遗留的伤痕

如果从病理学的角度观察穆齐尔所不遗余力展现的感官世界与精神体验,我们会察觉到托乐思以及其他角色的心理病态程度绝不仅仅停留在迷惘与孤独感层面,他们是可以被确证为抑郁、性反常或疯癫的病态个体。

从开头到结局,小说所渲染的气氛始终都是沉重压抑的,这主要来自主人公精神世界的低迷、混乱、摇摆不定以及叙述困难的失语危机。发现新目标时,托乐思会感到兴奋,比如引发他无限思考的虚数、不知羞耻的波谢娜以及与巴喜尼的同性之爱。但这种情绪是短暂的,当他惊觉这条路的终点不是自由与升华,他们无法成为新的精神支柱,他又会很快厌弃,再次陷入长时间的低落、消沉。托乐思是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文艺青年,他总有万千思绪却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出来,他是有口难言的、失语的。当他和白内贝两人去找波谢娜寻欢作乐时,白、波二人侃侃而谈,但托乐思却一字都蹦不出来,尽管他内心并不平静;当他兴致勃勃地提笔写下“论人的本质”一题,兴致盎然准备挥洒笔墨,结果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准确表达,于是无奈搁笔,又一次将诉说的欲望压抑。情绪持续低落、语言系统混乱,这是典型的抑郁症的表现。托乐思仿佛一个空心人,他的一切内在的自我、主体、身份、意义、价值都处于真空与丧失的状态,正对应了弗洛伊德在《哀悼和忧郁症》一文中对抑郁症的定义:“在忧郁症中,变得贫困和空虚的则是自我本身。”[3]托乐思一切的尝试都是为了找回完整的自我。

同时,由于托乐思酷爱幻想,执着于追寻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境界,以及其他种种反常、扭曲的心理,这又给他蒙上了神经质、疯癫的特质。下面这段细腻的心理描写鲜明地反映了托乐思的混乱与癫狂:“等待什么呢?……等待某个令人大吃一惊的、还未被人看见过的东西;等待一个他根本不能想象的非凡的注视;等待任何一种有着可怕的、动物般的性感的东西;这个东西好像在用利爪抓他,先撕裂他的眼睛,然后再撕裂他的人;等待一种体验,这种体验必定以任何一种现在还完全不清楚的方式同这些女人脏污的罩裙,同她们粗糙的手,同她们寒舍的低矮,同……同院子里的粪肥的肮脏……发生联系……”[2]罩裙、脏污出人意料地成为刺激性欲的客体,而所谓“还未被人看见过的东西”是不可言说的乌托邦幻境,是托乐思或曰作者逃避现实、寄托希望的所在;“现在还完全不清楚的方式”即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直觉,穆齐尔在书中曾对其进行反复论述,例如他在后文中又将它表述为“某种超越理智的、狂野的、毁灭性的东西似乎在这项不知是哪个发明家的作品的催眠之下昏睡过去,而现在却突然苏醒,重新变得可怕起来。”[2]

让我们将目光转移到小说所呈现的男学生群像上。这些还未成年的男孩中不乏像托乐思、白内贝这样出身显赫的学生,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本應拥有正直、高贵的品质,但是却在告别父母之后转身去往妓院和酒馆,课余时间亦是这两个场所的常客。这与他们在家庭、学校中塑造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次寻欢作乐时,托乐思不自觉地由波谢娜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当时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自己的母亲,而且这个念头顽固地附着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2]波谢娜明明是个口无遮拦、伤风败俗、放荡的性工作者,但托乐思潜意识中却一再浮现出自己那高贵、精致、冷漠的母亲。联想到结局处托乐思对于母亲身上香水味的沉迷眷恋,显而易见,主人公有着恋母情结。而在小说所有性反常者中,白内贝与赖亭的行为是最触目惊心的,在二人以及巴喜尼身上,穆齐尔超前地描写了同性恋、施虐与受虐的心理。当白内贝和赖亭得知巴喜尼的偷窃行为,他们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喜,在不为人知的废弃阁楼上,他们在弱者身上实施各种酷刑以完成各自的精神试验,来满足快感。他们可以面不改色地说着惨绝人寰的刑罚手段,可以在每一次私刑结束之后安然进入梦乡,回归日常生活。反差之大着实让读者感到错愕与震撼。

虚无与迷惘是深刻的时代烙印,病态也是现代社会精神危机的缩影乃至常态,无论是抑郁、疯癫抑或性反常都是由现代性进程所引发的。旧的价值体系分崩离析,新的体系还未建立,当个体身处剧变的时代,面对复杂的现实时无疑会产生困惑与焦虑。一旦这种身份困惑、精神焦虑以及对现实的不满与对抗超出一定的范围,就会导致变异病态。穆齐尔正是注意到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分裂状态,于是开始书写病态现象。

三、追寻与救赎:遁入乌托邦幻境

如果要进一步追问,穆齐尔既然捕捉到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那么针对现代性思想危机是否有应对的策略,为现代人指出一条远离虚无、迷惘、病态的道路。答案是肯定的,穆齐尔是一位极富人文关怀的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寻觅新的精神支柱,他将自己的思索隐晦地编织在人物对白、心理、行动以及副文本之中,通过一条贯穿托乐思故事的暗线——对“另一种状态”“另一个世界”的追寻,来传达他那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乌托邦梦想。

在导言处,穆齐尔引用了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神秘主义者的道德》中的一段文字:“我们满以为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聚宝盆,可当我们重见天日之时,我们所带回的却只是一堆假石头和碎玻璃;而那真正的宝藏却依然在那茫茫黑暗中闪烁着光芒。”[2]这段文字暗示了主人公迷幻分裂的世界观,也奠定了全文的神秘主义基调。托乐思眼中的世界是一分为二的,一个是阳光之下的、有形的、可感的,另一个则是隐藏在茫茫黑暗之中。正如托乐思的内心独白所吐露的:“他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两个世界的撕扯:一个是牢不可破的资产阶级的世界,在这里,一切最终都是有条不紊地和理智地进行,正如他在家里所习惯的那样;一个则是冒险的世界,充满黑暗、秘密、血腥和意想不到的惊奇。”[2]托乐思承认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世界是现实的、理性的,与日常生活直接挂钩,另一个世界则需要借助非理性的力量进行感知。

从这个角度再次梳理托乐思的荒诞经历,幻想、狎妓、同性之爱、沉迷数学、阅读康德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摆脱虚无的状态、解决认识论上的迷惑,还为了寻找到一个超越善与恶的领域、一个超越凡俗世界的乌托邦。在托乐思看来,一切对象都是精神体验的试验品,一切体验都是为了填平理性与感性、世俗与理想、显性世界与隐性世界之间的鸿沟。托乐思不相信单纯凭借科学与理性能够解决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更愿意投靠感性与直觉。

此时的穆齐尔和托乐思一样也是迷惘的,他隐约觉察到“另一种状态”“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十分兴奋地呐喊:“我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在对我发生影响;就好像它要开口说话似的。”[2]可惜种种精神实验的尝试均以失败收场,他从荒诞的军校生活中得到的惨痛启示是:那隐身暗处的事物的本质是无法探究的,人只能改变认识事物的思维方式。直到数十年后,当穆齐尔在创作个人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时,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阐述。

穆齐尔将可以靠近“另一个世界”的方式称为随笔主义思维,“大致犹如一篇随笔按各段顺序从多方面考察一样事物……他自以为能够最正确地观察并论述世情和自己的生活。”[4]这是没有个性的乌尔里希所秉持的生活态度,他把生活当作随笔写作,认为只要多角度地进行观察、多层次地进行拼接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他是一个“可能人”,运用“可能意识”观察世界,有意识地把现实当作改造对象,而不是唯一绝对的走向。因此在随笔主义者看来,现实生活并非唯一的、确定的,而只是万千可能性之一。穆齐尔的随笔主义理论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被称为文学化、哲学化的平行空间理论。

从本质上看,随笔主义来源于对当下的现实生活的否定,“生活在他处”是他们秉持的生命姿态。正如作家格非所分析的那樣:“这种生活哲学,是致力于在令人厌憎的现实世界之中,寻找‘另一个地方或‘另一种状态:既不融入生活,也不逃离生活;既在现实之中,又在现实之外。拯救个人灵魂和精神,被严格地局限在‘自我意识层面,通过调整自我与世界之间的距离,通过改变自我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获得某种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消极自由。”[5]随笔主义者仍然预设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但他们想要体验的可能性与理念却并非可以触及的实体,而是存在于无形之中,总在无法触及的“另一个地方”。这是一种把人从现实世界剥离出去的、退却的自由,它当然是一种自由,但这种自由带有虚幻的乌托邦色彩,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个人与世界的分裂。

四、结语

从1906年到现在,自《学生托乐思的迷惘》面世以来,学术界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它的探究。研究视角从伦理学、美学、语言学、心理学(尤其是青少年心理)、思想史到社会学、政治学、接受美学,各种诠释百花齐放,且研究重点和视角总是能够紧跟当时最热门的学术思潮。1966年,这部小说被德国著名导演沃尔克·施隆多夫改编为电影,获得19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相比小说对现代人边缘状态、精神病态的强调,电影更侧重于利用受虐/被虐的情节和主角旁观的心理隐喻法西斯与群众的关系。可见《学生托乐思的迷惘》是一部极富生命力的小说,不同的读者能够得到不同的阅读感受,不同的学者有着不同的解读角度。同时它也具有深厚的现实意义,即使在当下它也能够紧扣时代主题。一百多年前,这部作品精准折射出过快的现代性进程所引发的思想危机,而现在的人们依然受困于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是托乐思,总在某个夜晚、某个间隙情不自禁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与人生的去向。虽然穆齐尔所给出的应对信仰缺失的方案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但他启示我们不要放弃追寻,在看破生活的真相后依然拥有勇气走出困境,踏上艰难的精神之旅,寻找独属于自己的意义。就像成年后的托乐思一样,在经历如此多的荒诞与挫折后,仍然没有放弃,终其一生都在艺术的道路上寻觅真谛。

参考文献

[1] 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冯克利,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2] 穆齐尔.学生托乐思的迷惘[M].罗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3] 汪民安,郭晓彦编.忧郁与哀悼[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

[4] 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M].张荣昌,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5] 格非.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状态——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下)[J].扬子江评论,2019(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钱思屹,武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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