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现实突进
2023-12-20张萌
张 萌
[摘 要] 《赶路》讲述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谋杀案件。读者跟随作者的叙述抽丝剥茧,可以发现行人的交谈、意象的刻画里处处埋藏着杀人事件的暗线,而小说所采用的内聚焦叙述视角更加重了小说的悬疑性。本文将《赶路》同沙汀两年后创作的另一篇小说《在祠堂里》进行互文性阅读,可补足前者未曾呈现的事件的侧面,由此又可发现隐藏在文本中的精神暗线:沙汀致力于以现实主义笔法对20世纪30年代中期四川底层社会的困境进行艺术性地再现,揭露时人所受精神与身体之戕害。
[关键词] 《赶路》 叙事策略 互文性阅读 现实主义特色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65-04
《赶路》是一个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展开的故事。小说写“我”赶车回乡,然而途中汽车出现故障,“我”只能借宿在路边的凉粉摊上,恰巧见证了一个计划周密的谋杀案件。所有的信息、人物感知都是模糊零碎的,当谋杀行为发生,回顾“我”途中的所见所闻,故事链条才得以重新串联:军阀团长怀疑姨太太同她的家庭教师有染,于是派人一路跟踪监视她,最后他的手下在半路伺机假扮土匪杀死了青年教师。这是一个乍看情节暧昧不清,仔细一看却处处有伏笔的小故事。本文试图分析《赶路》的叙事结构、叙述视角及版本改编等基本故事逻辑,兼引入其他关联文本,以探究沙汀这一时期的创作理念和艺术特色。
一、草蛇灰线:《赶路》的叙事策略
小说开篇用大量篇幅铺叙“蜀道之难”——小川北一带的荒寒、从重庆到成都得受十天上下的活罪、随时可能遭受土匪抢劫、歇脚旅店里的藏污纳垢……“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踏上了回乡的路。在拥挤的汽车车厢里,“我”与青年教师初次相逢。这位年轻人似乎从一出场就与众不同:车中乘客各显其能,艰难寻找着立身的空隙。与“我”一同趕车的同伴被军官“像驱逐一匹瘟狗似的”从驾驶员旁边相对宽敞的座位赶走,但这并不是为了军官自己,而是为他身后的青年。青年给人的初印象是“不是那种惯会坐在茶楼边等女人看的不良少年”,也不是“牛市口以上”的屠猪贩酒之辈。此后,他便时时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汽车途中抛锚,“我”下车休息的间隙听见关于他的零星议论,其中间杂着“干掉他”“栽点罪名”等话。汽车修理好再次上路后又再次抛锚,“我”决心改乘滑竿继续路程,然而道中遇雨,一行人只得在路边摊暂宿一夜。此处“我”同家庭教师再次相遇,这一次他身上的神秘感更重、谜团更多。一个男人到凉粉摊同过往旅客攀谈,本已经离开,却又在青年出现后再次到来,“神色中像是窥视着谁”,青年自己似乎总怀着莫名的不安和忧虑,“不很说话,不时叹一口气,随即十分烦躁地走向马路边去”,而当“我”同他谈起对这一带匪祸的忧虑时,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便陷入沉默。随着所闻所见所感越来越多,“我”关于青年处境的预感也愈加不祥。小说的结尾处,青年消失,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一位青年的生命在无人的角落陨灭,一切归于平静。
至此,来龙去脉终于明晰:青年是军阀姨太太的家庭教师,他与姨太太产生了不明的感情,由此得罪军阀,引来杀身之祸。文本中的意象尤其是对青年形象的两次联想,似乎也暗示其命运走向的不同寻常。车出故障停在路边,我一边听着旁人的八卦,一边看青年的背影:“一只手吊着一根垂枝,俯着头,使人想到一个缢死者的背影。”相互交谈时“我”感受到了他的恐惧,他“闪着怀疑和苦恼的目光,在指挥刀下面,在那罪恶的黑掌下面,恰像一只羔羊似的”。“羔羊”一般同任人宰割、柔弱、无反抗之力等意义关联,似乎意在暗示他已深入虎穴,唯一能做的事不过是等待铡刀落下,而“缢死者”是小说叙事里第一次出现同死亡相关的暗示,作为一个不寻常的意象,它的出现一方面带来了叙事节奏的变化,一方面也改变了叙事氛围,使事件笼罩了一层阴谋恐怖的阴云。
此外,小说中“公鸡”意象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我”和青年交流对安全的担忧时,看见“放在灵柩下的路灯”,灵柩上还有一只咯咯咯的公鸡;另一次是青年教师被杀害后,“我”看见“雄鸡咯咯地小声哼着,用翅膀拍着棺材”。古人认为鸡和鸡血有着超自然的神力,可以驱鬼邪、去灾祸,因而其成为祭祀活动中的重要元素。一条生命消失,无知无觉的动物还继续鸣叫着,似是祭奠,似是哀鸣,似是宣告,又似乎表明一切如常,上位者滥用私刑同踩死蚂蚁般轻而易举、不值挂心。
从叙述视角看,“我”是事件的见证人,是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看客。小说虽采用了信息获取受限的内聚焦视角,随着叙事的展开,那些在日间得来的印象和谈话、青年人的不安和恐惧,“一时间在我的心里连贯起来了”,尽管“我”出于恻隐之心想劝他离开,另一方面又害怕唐突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当“我”被手电筒的光束惊醒,想到“完事了”,这一简洁而平常的叙述更显示出“我”的冷漠,这场风波终于以青年殒命而结束,一切尘埃落定,这似乎是大家隐隐期待的结局。自在凉粉摊重遇青年教师开始,“我”开始对事件的起因、隐情和可能出现的结果感到好奇,然而“我”也无意介入这一切,因为青年的命运走向是“我”能力之外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内聚焦视角是整个故事得以成立的关键,也是其真实感的来源,读者和故事的叙述者共享等量的信息,随着叙述者了解的信息增加,读者也渐渐拨开迷雾,得以还原事件的真相。
在1936年7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的小说集《土饼》中,沙汀对《赶路》进行了部分修改,在青年被军官“押送”着出场后,增加了这样一段描述:
从他那不安定的神情,和对那军官的一种欠自然的态度上,我还猜想他们当中会存在着一种神秘关系。他似乎在被那位特权者胁迫着,但他能够做到的,却又只有对于命运的服从。[1]
修订版预埋了更多伏笔,使人物命运走向的叙述铺排更加自然,青年教师甫一进入汽车车厢,行文就埋下“即将走向悬崖”这类命运暗示。《赶路》开篇用轻快的语调说着:“不错,现在我们有汽车好坐了……虽然多出点钱,人却可以少受十天上下的活罪。”相较于从前坐轿竿对人精力的消耗、时常遭遇土匪抢劫等风险,坐汽车赶路显然更便捷舒适。然而,就在这个被“我”称赞为“近代物质文明”的空间里,一场谋杀正隐秘地发生。沙汀或许是想要以此表现当时巴蜀地区底层社会的生态。尽管现代文明正缓慢地渗入乡土,但在这里,暴力、野蛮的地方政权丝毫没有被削弱,甚至普通民众也对此习以为常,旅途中出现被特权者胁迫的陌生人,并不会引起任何骚动,连议论也少有。幕后的军阀、为虎作伥的打手、以“我”为代表的无力而沉默的看客,共同建构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屠宰场。
二、《在祠堂里》:《赶路》的另一个故事
《在祠堂里》是沙汀于1936年创作的又一篇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明目张胆的谋杀事件。出身贫贱的洗衣婆女儿鄙弃当连长太太的富裕生活,与一个青年真心相爱,连长因妻子的不忠恼羞成怒,于是强行把她订进棺材活活闷死。小说情节集中于惨剧发生的前夜,贯穿其中的有两条线索,一是看客们的闲谈、嘲讽;二是军阀和他太太的争吵、咒骂。从始至终,被害的女主人公都没有正式露面,也无血腥场面的肆意渲染,唯一的在场场景是看客听到她同丈夫辩驳的声音,而越轨行为的原委、二人关系破裂的来龙去脉都是通过看客们的议论推测出来的,就连她最终被丈夫毒打直至被钉死在棺材里的过程也主要通过院坝里看热闹人的视觉、听觉及心理感受反映出来。
若读者将《在祠堂里》和《赶路》进行互文解读,便可补上《赶路》叙述留下的空白:和连长妻子产生暧昧的青年男人被暗杀,那妻子作为最直接当事人的命运又会如何?这篇小说为读者揭晓故事的另一侧面,妻子同样会死,且可能死得更凄惨。从旁人口中,连长太太的性格得以管窥一二:她性格倔强、“骄傲又冷淡”“见了谁也不理睬,对于那个已经逃跑了的青年人是例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让她不会如旁人所说,将连长的宠幸当作恩赐,反而会因为追求纯粹平等的感情而招致毒手。连长太太被乡俗审判、被作为上位者的丈夫物化、被暴力掠去生命,“祠堂”是众人活动、众多言谈交汇所依托的空间,也是囚禁和扼杀自由灵魂的牢笼,对于这个逆流而上的孤独者来说,死亡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
《在祠堂里》同样塑造了看客的形象,同《赶路》一样,他们也充当了叙述者加见证者的双重角色,只是这些看客比《赶路》中的“我”更冷漠、自私、虚伪。《在祠堂里》中,一边是连长太太被钉进棺材的惨剧,一边是同住祠堂的七公公和布客大嫂之流看笑话似的议论和打探。当听闻连长下属对洗衣婆女儿刻毒而猥亵的联想时,围观的人纷纷叹息,然而紧接着小说话锋一转:“这也不过是几分钟中间的事,那种容易使人变旁观者的好奇心理,立刻就把他们的同情和不安赶跑了;重新又为一种漠然的期待所占据。”面对他人的不幸,这些人的态度竟是幸灾乐祸、唯恐不乱的,本属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人物加入吃人的链条而成了上位者的帮凶。底层互害也是沙汀这一时期的小说着力叙述的主题。
《赶路》和《在祠堂里》两篇小说创作时间前后相隔不到两年,但前者展示的是军阀混战时期四川底层社会的乱象,后者则以20世纪30年代中期国民党中央力量入川后为写作背景[2]。尽管故事发生的社会环境略有不同,人物的行为逻辑、命运走向却惊人相似,这个时期,四川地区始终被人治和暴力笼罩,现代物质文明的引入并未孕育出真正的文明根芽。沙汀直接接受过鲁迅的创作指导,也在实践中承袭着鲁迅精神,被认为“是吃着鲁迅的奶成长的”作家,在鲁迅笔下确立标准并得到极大发展的“看-被看”模式在沙汀的创作中得到了继承,他借描绘军阀混战下饱受折磨的中国西南一隅,展现底层民众生存空间的逼仄,兼及刻画受压迫者的不自知和冷漠,正视农村社会的不堪,直刺地方实力派的暴行和对人命惨无人道的迫害、操纵,表达了他对苦难的下层人民的同情。
三、接续左翼文脉:向现实突进
以上文本中,沙汀所描绘的是一个并未走向现代文明的四川社会的残酷图景。川西北的场镇是沙汀生长的地方,也是沙汀艺术的启蒙地。沙汀晚年在《收获》上发表《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一文以回顾他的写作之路,谈到创作原则,他说:“我一直在创作上按照这一条办事:写自己所熟悉的。”[3]青少年时期,沙汀常跟随舅父坐茶馆和四处做客,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物,他的舅父郑慕周入袍哥帮会,沙汀也跟随左右,帮舅父递送消息、运送小型武器,走遍了安县的大街小巷,因而对四川乡镇文化、基层政权了解甚深。在对四川乡土深入体察中收获的生活经验,为沙汀日后的创作累积了丰富的素材,也帮助他形成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母亲去世后,沙汀从上海回到家乡四川,加之先前在成都、上海间辗转的经验做铺垫,他重新发现了自己的故乡。自此,沙汀在现代经验和乡土传统间找到了着力点,开始系统地建筑巴蜀乡土世界。
除呈现故事主线外,小说《赶路》开篇就讲了故事发生的背景——20世纪30年代匪祸横行、山长水远的四川。“汽车”又是小说承担人物行为、推进事件的最重要空间:候车的人往往需要“逗留到十日以上”,车来时众人争抢如“一场全武行的竞技”,车上路后还没有行驶三十公里就“花费去五六个钟头、停下来修理过四次”,当司机破罐破摔拒绝修车后,乘客们“有的送上烟纸有的夸奖技术”,以各种方式安抚这个掌握他们旅途命运的人。小小一个汽车里,不同境遇下的众生相展示得淋漓尽致,信息的闭塞、交通的艰难、掌握权力者的傲慢和人在这种环境里所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都在平静而稍带戏谑的叙述里尽数体现。
诚如李庆信所言:“巴蜀大地因为长期的半封闭状态,让它始终和中原大地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结合近现代中国历史的特殊情况等多种因素,让四川产生了独特的权力分配格局和权力结构方式,让四川乡土社会滋生出一种膜拜权力、臣服强力人物的文化生态。”[4]20世纪30到40年代,国家积贫积弱,大小军阀混战不断,底层民众苦苦在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当时的乡土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都对国民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有着深刻的观察。都市场景里再常见不过的三角恋爱在这时竟招来杀身之祸,军阀只手遮天的能力令人震惊。吏治不良是民国时期基层社会的痼疾,在闭塞自足、山高水远的地域更是如此,在沙汀的川西北乡土世界里,他描写了一大批强权庇佑下的投机者,从棒客、袍哥一类的土匪,到士兵、司令这类军阀,再到以保长甲长、乡长为代表的基层官僚,他们以蛮力和霸权为膀臂成为乡土秩序忠实的维护者。
团长处置家庭教师、连长公然将妻子杀害这类滥用私刑的故事在当时的四川并不罕见。时人曾这样观察记述:“川省政治军事方面,有一种特殊现象,为他省所无者,即所谓防区制也。……四川之军事政权悉操于军事领袖之手,予取予求,惟心所欲。”[5]此处所提及的防区制建制于1918年,当时的四川被划分为十一个区,各个区域都有人驻扎。这种制度的特点是每个军阀在其管辖的防区内,不仅可以把持捐税,还能肆意征发、截留税款,同时他们还拥有委任官员的权力,更掌握着百姓的生杀大权,如此,军阀在自己的管区中集财政权、行政权、司法权于一身,“每个防区就成为一个独立王国”[6]。这就能解释《赶路》《在祠堂里》的军阀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底气来自何处。这不仅是个体的作恶,更是结构性的痼疾,而沙汀所做就是将“自己所熟悉的”表现出来,作为那一段历史事实的旁证。
四、结语
“四川作家”和“左翼作家”是沙汀身上最鲜明的两个标签,前者体现了他创作中的地域文化经验,后者则成为其创作精神的暗线,乡土的滋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使沙汀的小说体现了独特的地域文化,阅读沙汀的作品,读者可以看到文学是如何与民国时期四川的历史发生交汇的。沙汀的小说世界里,一切人物皆有原型,一切故事都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沙汀对现实主义审美品格的遵循使他如实反映了当时四川地区吏治的失败和普通民众的困境,在文学创作里生发更为独特的艺术触角,由此展现出了更广阔且深入的现实生活。
参考文献
[1] 沙汀.赶路[M]//土饼.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2] 杜雪楠.沙汀小说知识分子道路选择主题研究[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17.
[3] 沙汀.生活是创作的源泉[J].收获,1979(1).
[4] 李庆信.沙汀小说艺术探微[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
[5] 李振吾,陈慧一.川游见闻[J].生活,1931(11).
[6] 隗瀛涛, 李有明,李润苍,等.四川近代史[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
[7] 沙汀.沙汀自传:时代沖击圈[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
[8] 黄曼君,马光裕.沙汀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9] 李生露.沙汀年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10] 沙汀.沙汀文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张萌,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