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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的建构与颠覆 ——《耶稣的童年》与《人面桃花》乌托邦构想解读

2023-12-20陈璐瑶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人面桃花库切格非

[摘  要] 身份多变的南非作家J·M·库切和深谙中国古典传统写作的中国作家格非分别在自己的作品《耶稣的童年》和《人面桃花》中构建了不同的乌托邦形式,并在小说叙述中不约而同地颠覆了乌托邦构想。如何解决个体在共同体中的生存困境一直是乌托邦主题小说想要探讨的话题,两位用高超的笔力分别书写了乌托邦难题的无解性,并表达了某种反乌托邦倾向,强调个体在社会变革中所处的主体地位。虽然在乌托邦的实践性问题上,两位作家都持消极的态度,但他们也都肯定了乌托邦精神对个体追求幸福的积极影响。

[关键词] J·M·库切  《耶稣的童年》  格非  《人面桃花》  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41-04

一、从库切到格非——个体迷失在乌托邦

《耶稣的童年》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J·M·库切于2013年出版的一部极具个人风格的小说。J·M·库切1960年代由南非开普敦移居英国,2002年移居澳大利亚,多重身份转变的经历使他的小说中饱含对个体身份和所处地域的关注。作为“耶稣三部曲”的第一部,《耶稣的童年》率先构建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作为主人公活动的场域。从贝尔斯塔乘船来的老人西蒙和与母亲走散的孤儿大卫准备在诺维拉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小说主要以西蒙的视角展开,西蒙在来诺维拉的船上偶遇了与母亲走散的男孩大卫,大卫身上带的唯一一封可以证明身份的信已经丢失了,甚至他的名字也只是在贝尔斯塔时的编号,来到诺维拉的大卫成了一个纯粹的个体,而西蒙主动承担起了给大卫寻找母亲的责任,并开始照顾大卫的生活起居。通过不断地寻找,西蒙以惊人的方式找到了少女伊内斯,使她成为大卫的母亲,三个人组成一个“偶合家庭”。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展现西蒙和大卫在诺维拉的生活场景,作者将乌托邦理想寄予在诺维拉所在的大陆。虽然库切无意用细描的方式还原西蒙所看到的一切,但是通过各种片段的拼凑,读者也可以看到诺维拉这座乌托邦城市的特点。

诺维拉几乎向所有人开放,每一个来到诺维拉的居民都可以在诺维拉重新安置中心登记并获得一个住处,登记完之后,即使不工作,每个人的身份证(passbook)上一个月也会有四百雷埃尔到账。初来诺维拉的新居民还可以通过身份证和居住证明到社会救济办公室领安置金。重新安置中心还会为新居民提供凭证,拿着凭证就可以找到工作。这是一个社会资源充足的社会,居民乘坐公交车也不需要付钱,还有免费的业余学校供人们选择。在诺维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大家不会过问对方曾经的历史,也不会过分亲密,总体来说是和谐的。虽然表面上看,诺维拉是一个低欲望社会,电台里的音乐一成不变,也没有新闻可听,人们甚至需要节制食欲,但是禁欲背景下,诺维拉设置了“舒适沙龙”供男性纾解欲望。西蒙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没有了解诺维拉社会运作核心的冲动,他关心的只是个体在诺维拉的生存状况。

从西蒙的视角看诺维拉的个体,他们并不是完全自由的。每一个人从港口登陆之时要将自己曾经的历史搁置,成為一个完全的“新居民”,通过将历史记忆清洗干净,“新居民”才被允许进入这一个共同体。西蒙在诺维拉的“他者”感始终没有消除,究其原因是西蒙不愿忘却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思想中无法被清洗的生命哲学,他无法恰当地认同自己的多重身份,帮助大卫寻找母亲的过程中,西蒙也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母体文化归属。诺维拉的个体一旦出现“不合群”,即明显的抗拒同化的行为,权力机构就会运作。小说中男孩大卫不适应学校生活,教育系统将大卫放到特殊学校去,西蒙和伊内斯想让大卫在家中接受教育,但法院和警察将大卫强制带走了。诺维拉作为一个乌托邦共同体,具有包容和大同的特点,但诺维拉对人性的压抑使西蒙作为一个“他者”一直游离在这座乌托邦的边缘。他尝试着融入这座乌托邦,但并不得法。诺维拉排斥个人历史,但又不创造共同体的历史,在诺维拉,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人们在这座看似和谐的乌托邦中麻木地生活。在小说的最后,西蒙和伊内斯无法同强制的权力进行对抗时,他们选择带着大卫一起逃出诺维拉。库切在小说叙述中通过西蒙的视角来试图描述诺维拉时,突出的是西蒙作为个体的生存困境,乌托邦提供了一个美好想象,让西蒙和众多“新居民”都心甘情愿地被清洗干净原来的经历,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真的身处乌托邦时,诸多问题也无法得到解决,没有人能真正地回应西蒙对“人”的存在问题的追问。

对“人”的存在问题的追问在中国先锋作家格非的乌托邦叙事中也能找到,和库切单一叙述视角下的诺维拉相比,格非笔下的乌托邦呈现出了多样性,但这些不同的乌托邦都同样走向了灭亡的结局。

2009年出版的“江南三部曲”第一部《人面桃花》是格非的代表作之一。格非在《人面桃花》中展现出的写作风格与写作特点与其在江南的生活经历密不可分。在书写位于江南的普济和花家舍时,格非运用了诗化的描写,使小说的语言清丽、气韵生动。《人面桃花》中的乌托邦书写是由不同的乌托邦想象主体来完成的,作者通过主人公陆秀米串联起不同的乌托邦。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清朝光绪年间至辛亥革命前后,开篇陆秀米的父亲陆侃出走,陆侃出走之前一直被大家认为是疯子,因为他罢官回乡后一直盯着友人丁树则赠送给他的那幅传说为韩愈所绘的《桃源图》发呆,他想把树都砍了,在全村家家户户门前种上桃树,并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这样普济的人就可以免于日晒雨淋之苦。小说在展现陆侃的桃源乌托邦构想之时,是从所谓“正常人”丁树则的角度来叙述的,这是陆侃“变疯”的表现,因为这是完全不可实现的,过度缥缈的理想使陆侃精神失常甚至最后出走。虽然人人都向往桃花源,但在封建社会的长久压抑之下,桃花源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封建知识分子陆侃却产生了实践的倾向,但时代缚住了他的手脚,他只能在自己的阁楼中幻想能走到桃花源去。作为陆侃的女儿,秀米在听闻父亲的“痴念”之后,并不觉得风雨长廊的设想有多么的不好,陆侃给秀米种下了乌托邦想象的种子。

而后革命党人张季元出现在秀米的生命中,他给秀米描绘了简易的乌托邦社会构想,这个构想是十分粗糙的,但张季元已经开始实践这个梦想了。张季元在和陆家女仆翠莲聊天的时候描述了一个女子不用服从父母的安排而婚嫁的大同世界,这个世界作为革命的最终目的,促使张季元奋不顾身地召集“乱党”进行社会革命。张季元的大同世界、革命理想和自己个人的情欲倾向有过多关系,而他和秀米之间朦胧的感情也帮助了秀米后来革命理想的觉醒。

张季元革命失败身亡后,秀米出嫁半途被掳到花家舍。花家舍是辞官隐居的王观澄寻访道人焦先遗迹之时发现的一块与世隔绝的小岛,王观澄想要在花家舍打造一个真正的桃源胜地,刚开始时,他用劫富济贫的方式掠夺财富,后来王观澄的劫掠行为慢慢失控,花家舍成了土匪窝,最终在斗争中被毁。花家舍是已经实践了的乌托邦梦想,但是很快就破灭了。花家舍初期的样貌的确犹如桃花源般让人神往,“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1],花家舍中也有婚姻自由,但王观澄想将自己的名声与花家舍捆绑在一起流芳百世,这个执念让他逐渐偏离了建造桃花源的初衷,并且王观澄改造花家舍是想要回到老子描述的那种理想社会,而且里面还要保留儒家传统。花家舍的乌托邦改造始终是不彻底的,更何况为了维持这样的乌托邦需要倚靠暴力烧杀掳掠,最终,其也被暴力毁灭。秀米在花家舍看到了桃花源式乌托邦的堕落,从心中升起改造乌托邦的冲动。

所以逃出花家舍后,秀米前往日本并参加革命,从日本回到普济之后,秀米开始在故乡实践自己的乌托邦构想,即人人平等、财产共有,可这样的想法无法得到广泛的认同,秀米还是被认为同她父亲一样“疯了”。秀米想在寺庙改造的“普济学堂”里构建一个可能的乌托邦社会,但她的实践大多以失败告终,最后革命失败,秀米被捕入狱。在普济短暂的乌托邦构建中,秀米既把父亲的“桃源”梦想借鉴了过来,也结合了张季元“大同世界”的想象,甚至这个乌托邦也希望以王观澄式的暴力行为来维持,但她的想法还是太过理想主义,这种乌托邦构想过于童话式,忽视了个体性。以秀米为中心的革命小组对乌托邦和革命的理解太过肤浅,屠夫大金牙认为革命就是杀人,私人欲望无限膨胀,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的革命活动是混乱的,所以革命注定失败,秀米想要的乌托邦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小说的最后,秀米出狱再回到普济,回到花家舍,她想到陆侃、张季元、王观澄和自己的乌托邦构造实践,决定忘却一切,重新回到现实。秀米对乌托邦实践的放弃,是作者对乌托邦构想的悲观否定,无论是在中国古典传统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桃源”式幻想还是在时代革命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大同世界”创构,最终都会烟消云散。

在对不同时期、不同主体的乌托邦想象进行阐述的时候,格非并没有像库切一样以单一视角来展开叙述,而多以旁观的他者视角来阐述不同的乌托邦。对陆侃“桃源”的评价是由乡中教书匠丁树则和其他普济人一起完成的;对张季元的革命理想评价是由秀米完成的;花家舍的创建与颠覆是花家舍住户韩六和秀米一起见证的;最后,对秀米自己的乌托邦的评价是由陆家账房先生之子老虎和其他普济人一起完成的。通过不同视角的切换,作者表现了在他者视角下,人们对各种乌托邦的不理解。每个乌托邦在实践过程中都体现了割裂的特点,要实现像桃花源一样的乌托邦,需要割裂个体和个体记忆,但在中国传统观念的影响下,这样的割裂是不完全的,和西方彻底“清洗历史”不一样,中国古典式的乌托邦最终的目的地依旧是历史中的“至德之世”,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产生个人与乌托邦思想的拉扯。

一个共同体的创建需要一个坚实的中心力量来吸引不同个体,库切和格非都通过乌托邦的“他者”来直视乌托邦存在的个体与共同体的问题。无论是库切的诺维拉还是格非的普济、花家舍,这些乌托邦都无法完全将人同化成共同体的一部分。人们逃向乌托邦大多是因为现实对个体存在的否定,人们内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催促着人们向乌托邦涌动,但乌托邦并不能平衡所有人的欲望需求,反而在乌托邦中,平等给个体带来幸福的同时也带来束缚,个体在共同体中无法舒展自己的个性,而乌托邦代表的美丽理想必定要压制个性,所以《耶稣的童年》中,大卫被要求与大家“一样”,而他自己独特的观看世界的方式被严格禁止了。一旦个体无法被同化,便会导致乌托邦的撼动。《人面桃花》中,王观澄虽然建造了花家舍,但他对私欲的纵容最终导致花家舍的颠覆。乌托邦有庇护众人和提升幸福感的任务,难的是解决个体個性的需求。所以在书写乌托邦时,库切和格非不约而同地滑向了反乌托邦:西蒙带着大卫逃离诺维拉,陆秀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二、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结束与开始

库切和格非的乌托邦书写中隐藏的反乌托邦倾向也代表着现代乌托邦写作共同的反思和忧虑。乌托邦无法解决的自身矛盾性,无法回答个体性问题,也无法解决权力与个人的矛盾。拉塞尔·雅各比对反乌托邦的定义是:它着重于描绘一个不理想或反理想的社会,且一定与堕落、枯竭、沦丧、沉沦、迷惘、无聊、无助这类暗示性极强的字眼相联系[2]。库切和格非笔下的乌托邦都体现了反乌托邦的特征。

库切隐藏了乌托邦的权力中心,但权力运作的隐性问题却不断出现,以此给读者带来一种紧张感。西蒙虽然没有明确地反抗权力,但他本能地排斥诺维拉高不可及的权力中心。权力笼罩着西蒙和大卫,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乌托邦中受权力审视。在诺维拉的业余学校中,“每个人都忙着成为更好的市民,更上进的人”[3],这里提到的“更好”不是人的自我满足,而是人要以“市民”这个社会身份为标准来要求自己。在诺维拉这个共同体中,个人都被同化为“市民”,虽然作者没有直接写国家权力机构的运作,但却通过诺维拉群众的生活方式营造了高压的气氛。个体高喊自由的时候,权力机构会粗暴地来干涉,这个时候乌托邦的建构已然摇摇欲坠,它无法在权力逻辑和个体逻辑上达成一致,导致最后个体要逃离乌托邦,从西蒙、大卫和伊内斯的角度来说,逃出诺维拉是对诺维拉这座乌托邦的消极反抗,诺维拉对他们而言已经无法再成为容纳理想的地方。

格非始终围绕着乌托邦权力中心的建构展开叙述,从《人面桃花》的诸多乌托邦构想中可以看到,这些乌托邦内在具有反乌托邦性。陆侃的构想无法实践,所以他的乌托邦只停留在想象上,而后无论是张季元还是王观澄,甚至陆秀米,都试图以暴力的方式建立起乌托邦,但这些乌托邦权力的核心无法脱离暴力色彩,王观澄的花家舍最终在暴力中走向消亡。通过革命创造的乌托邦,首先应该解决的是个体欲望和革命欲望的参差。陆秀米所带领的革命小队中的个体只关心个人命运和个人欲望是否得到满足,所以在这样的参差中,权力机构完全无法建立,即使建立起来,人性欲望的流动无法使这样的权力机构稳定运行。所以《人面桃花》中的乌托邦,在建构伊始就并不牢靠,这些乌托邦也只能依靠高压权力运作,最终导致了大同理想的丧失,人们不可避免地暴露欲望并走向堕落。

三、结语

无论是隐藏的权力控制还是显露的权力中心,乌托邦中的权力是无法以理想形式运转的。虽然乌托邦不断为自由挥旗呐喊,但进入乌托邦的个体无法完全摆脱权力的控制。乌托邦无法回答个体该如何存在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个体在乌托邦中始终处于一个游离的状态,所以在叙述过程中,库切和格非都对乌托邦进行了反乌托邦式的批判。这其中,格非书写一个又一个乌托邦的消亡,一方面他不相信乌托邦可以被构建出来,但另一方面,乌托邦的精神和理想一直在书中延续。当代乌托邦主题的书写被作家无限延伸,但大多作品依旧以乌托邦被颠覆来收尾。库切和格非都在作品中强调了个体的精神,肯定了乌托邦精神对个体追求幸福的积极影响。乌托邦究竟应该以何种形式被实践?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但乌托邦精神体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

参考文献

[1]   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2]   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M].姚建彬,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3]   库切.耶稣的童年[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陈璐瑶,上海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比较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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