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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莫斯的命运交响曲

2023-12-20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7期

梁 燕

[摘  要] 近年来,声音和听觉成为文学研究的新方向。《八月之光》是福克纳将听觉感官与文本叙事结合的代表作之一,文本中蕴含多种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构成了意义丰富的声音景观,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小说中克里斯莫斯的听觉实践映射了他的身份困境;作为意识形态的工具,美国南方的社会声音景观加速了克里斯莫斯命运悲剧的进程;在倾听中打破传统的听觉模式,是他重新审视历史和现实,重新确立自我存在和价值的关键环节。本文以声音景观为切入点,探析克里斯莫斯的身份危机及其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重新建构自我身份的可能性,旨在拓展对福克纳声音美学实践的认识。《八月之光》中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的创造性运用打破了传统的声音美学观,与文本叙事相互协作,是对小说叙事手法的有益尝试,也是福克纳反思和批判美国南方历史和现实的重要方式。

[关键词] 《八月之光》  声音景观  克里斯莫斯  身份困境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83-06

福克纳是一位善于倾听的美国南方作家,他曾经在多次访谈中提及傾听对他的影响,倾听也是他获取素材进行小说创作的重要方式。福克纳重视听觉感知,对声音意象的创造性运用贯穿了其艺术创作的始终。多年的好莱坞创作经历使福克纳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最新潮的有声电影技术,这一新兴的艺术形式为他的声音美学实践提供了新的可能。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的文化研究领域出现了一种从视觉文化和图像文化向听觉文化和声音文化转向的趋势。近年来,声音景观和听觉叙事也成了文学研究的新方向,福克纳小说中的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八月之光》是福克纳鼎盛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作家的声音美学实践在这部小说中趋于成熟,小说中蕴含自然之声、工业噪声、生活之音、言语之声等多种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构成了意义丰富的声音景观。福克纳巧妙地将声音景观与人物的命运悲剧、时代背景、哲学思考相结合,反映了美国南方断裂的社会声音景观下人们的困境与出路。

一、克里斯莫斯的听觉实践与身份困境

听觉实践贯穿了克里斯莫斯悲剧命运的始终,偶听事件是他陷入身份危机的开端,幻听经历则表现了他陷入身份困境的挣扎和对黑人复杂矛盾的态度。听觉空间的争夺是克里斯莫斯确立自己身份的方式,但这种争夺最终以失败告终,标志着克里斯莫斯抵抗白人种族主义话语的失败。

1.偶听:命运悲剧的开端

听觉感知具有被动性,人类并不能决定自己听到的内容,正是听觉的被动性质使偶听事件发生成为可能。五岁的克里斯莫斯在女营养师的房间偷吃牙膏时,无意间“偷听”到了女营养师和医生偷情的秘密。小克里斯莫斯最初并无获取相关信息的主观意愿,他是被动听到的这些信息,“他无心听,只是等在那儿,既不好奇也不在意地想着:这个时刻上床睡觉真莫名其妙”[1]。 偶听事件中的听者发现自己侵入他人的“听觉空间”时,一般会选择尽快结束这一尴尬的状态,此刻克里斯莫斯接收到的听觉信息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他“巴不得逃离,哪怕只有短暂的时间离开,然后一直甘愿待到死亡时刻” [1],可是克里斯莫斯被困在屋角的一张布帘后面无法逃离,只能蜷伏在窗帘后面难受地吃牙膏吃到呕吐,呕吐声导致自己被发现。虽然尴尬的偶听事件中止了,但却给小克里斯莫斯带来了可怕的后果,成为他悲剧命运的导火索。女营养师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而采取行动报复克里斯莫斯,她告诉女总管克里斯莫斯是个“黑鬼”,使女总管急匆匆地为克里斯莫斯找到收养者麦克伊琴,克里斯莫斯悲剧性的命运由此开始。

2.幻听:身份困境中的挣扎

幻听是发生于听觉器官的虚幻感知,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有时会“听到”不存在的声音,或者把一种声音听成另外一种声音。在文学作品中,幻听可以作为一种叙事策略折射人物的内心状态。《八月之光》中克里斯莫斯的两次幻听经历都与黑人相关,映射了他对黑人复杂矛盾的态度。克里斯莫斯的第一次幻听发生在他穿过低洼昏暗的黑人聚居区时,他似乎被声音包围了,“到处咕咕哝哝,嘁嘁喳喳,有说有笑,使用一种他不熟悉的语言……从四面八方,甚至在他体内,都咕咕哝哝地响着黑人妇女发出的没有形体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声音”[1]。在种族主义听觉模式的影响下,克里斯莫斯听到黑人的声音时就会呼吸困难,眼里满是愤怒。可见克里斯莫斯本质上也是痛恨黑人的种族主义者,他对黑人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憎恨,他只向往白人的世界。可克里斯莫斯始终无法弄清楚自己是否有黑人血统,处于身份困境中的他对黑人的态度不只有恐惧和憎恶,还有一种对身份归属感的渴望。

克里斯莫斯的第二次幻听发生在他的逃亡过程中,折射出他对无法融入任何群体的孤独和绝望。处于身份困境中的克里斯莫斯希望融入黑人群体,在黑人中找到归属感。他曾经努力同黑人生活在一起,和他们同吃同住,然而白人的长相使他在黑人群体中始终显得另类。在逃亡的终点,他仿佛听见周围的黑人因为害怕而发出的痛苦和恐怖的呜咽声,他想:“他们感到害怕,怕他们的兄弟。”[1]幻听与人们的听觉预期相关,听话者总预期说话者要说些什么[2]。这里克里斯莫斯的幻听是因他短暂而痛苦的生活经历而产生。美国南方社会有严重的种族冲突问题,黑人对白人的恐惧由来已久。克里斯莫斯知道他的白皮肤会让黑人感到恐惧,遭受白人世界驱逐的他,也注定无法融入黑人群体。克里斯莫斯的两次幻听经历体现出他对黑人的态度是复杂矛盾的,一方面,作为一个向往白人生活的种族主义者,克里斯莫斯憎恶黑人;另一方面,陷入身份危机的克里斯莫斯想要在黑人群体中找到归属感,但白人的面孔注定使他无法融入。

3.听觉空间的争夺

听觉是具有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的知觉认知,与视觉相比,听觉的空间属性更加稳定。罗兰·巴特认为对空间的听觉占有从古到今一直存在,即便是拥有自己独立住宅的现代人,其居住范围内也应回荡着“熟悉的、被认可的声音”,这样才算实现了“带声响的”的空间占有[3]。听觉空间的维持与争夺是《八月之光》中克里斯莫斯反抗白人的种族主义话语、确立自己的主体性的重要方式。在黑暗的小木屋中,人的视觉受到阻碍处于失灵的状态,清醒的克里斯莫斯和醉酒的卢卡斯之间的冲突在听觉空间的争夺中达到顶点。克里斯莫斯的听觉空间遭遇白人卢卡斯的入侵,沉重的喘气声、跌倒的声音、提灯摔碎的声音、大笑声,卢卡斯制造的各种噪音粗暴地侵占了克里斯莫斯的听觉空间。他无法忍受,多次呵斥卢卡斯,希望他住嘴,甚至采用暴力的方式要求卢卡斯安静。克里斯莫斯试图捍卫自己的听觉空间却以失败告终。屋里漆黑,平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卢卡斯那“又粗又长,每次末了带着长短不一的咯咯梗塞的鼾声”[1],克里斯莫斯坐在床边,最终因无法忍受而离开,克里斯莫斯被白人卢卡斯制造的噪音彻底驱逐出了自己的听觉空间。

克里斯莫斯在捍卫自己的听觉空间中遭遇了失败,在与乔安娜争夺听觉空间时同样遭遇了失败。克里斯莫斯有一天意识到自己从未进入过乔安娜的楼房,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厨房,他感觉自己像个贼、像个强盗,想要确立自己在这所白人住宅中的地位,他选择的方式是通过制造巨大的噪声来打破整座大楼的寂静。克里斯莫斯开始摔盘子的游戏,他大声地讲出菜名,然后“将菜盘狠狠地朝墙壁掷去,等待着哐啷一声响的撞击声然后室内又归于寂静”[1]。乔安娜一声不吭,没有半点反响,他的行为遭到了乔安娜完全的无视。压迫不一定是通过巨大的噪声实现的,也有可能在温柔的沉默中发生。在这场听觉空间的争夺中,克里斯莫斯在无声的回应中败下阵来。这种沉默的无视是一种更高程度的嘲讽,仿佛是白人文明对“野蛮人”的包容。“仿佛一个仇敌,他已竭尽全力报复,对方却仍然傲慢地站着,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带着鄙夷不屑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斜视着他,叫他无法忍受。”[1]克里斯莫斯与白人争夺听觉空间的实践,是对白人种族主义话语的抵抗,但这种反抗遭到了乔安娜无情的压制。听觉空间中同样存在权力的斗争与维持的过程。无论是卢卡斯的大笑和鼾声,还是乔安娜的沉默无视,都代表着白人种族主义对克里斯莫斯的压迫,而捍卫与争夺听觉空间的失败代表着克里斯莫斯抵抗白人种族主义的失败。

二、断裂的美国南方社会声音景观

克里斯莫斯生活在一个传统与现代断裂的时代,音响空间中存在着传统和现代两种声音景观力量的对抗。一方面,以钟声为代表的传统声音景观不断巩固旧有的宗教意识和集体观念;另一方面,以火车的尖锐长鸣、刨木工厂的哨声、汽车收音机的声音为代表的现代化声音景观在各个方面侵入旧有的听觉网络,企图在封闭保守的南方小镇建立现代性的听觉习惯。两种力量的冲突交织加剧了人的异化,加速了克里斯莫斯悲剧命运的进程。

1.钟声:传统南方的声音景观

美国南方宗教意识浓厚,教堂的钟声作为“神圣噪音”在杰夫生镇的音响网络中居于主导位置。根据谢弗的定义,“神圣噪音”指的是该区域内不被社会所禁止的巨大声音(噪声),它代表着这一听觉空间的权力中心[4]。教堂的钟声代表了宗教的权威,是宗教仪式即将开始的标志。每个平静的星期日,教堂都会准时敲起悠扬的钟声,小镇上的教徒们在钟声的召唤下穿戴整齐,手里握着《圣经》和祈祷书,庄重地走向教堂进行传统的祷告仪式。教堂钟声传递出的音响信息决定和控制着集体生活的节奏,是将宗教意识不断神圣化的强大武器。

美国南方被称为“圣经地带”,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新教构成了南方社会、政治、文化的基础[5]。教堂的钟声在固定的时间点敲响,声波定期地从教堂这个平静的中心发出,在以杰夫生镇为代表的美国南部音响空间中扩展其“神圣化”作用的影响,不断强化清教意识形态。钟声成功构造一个具有清教色彩的“全景声狱”,对人们实施定期的规训,人们在这种声音景观的高压下扭曲异化、丧失理性。小说中麦克伊琴因小克里斯莫斯不能背诵教义而对其进行毒打;海因斯以上帝的代理人自居,害死自己的女儿,怂恿人们对克里斯莫斯处以私刑。海因斯式的人物在“全景声狱”中不断被规训,将清教教条作为行动的唯一遵循,变成了麻木无情的宗教机器。小说中克里斯莫斯是清教主义的受害者,外祖父和养父的宗教狂热导致了克里斯莫斯的扭曲性格和命运悲剧。克里斯莫斯极其憎恶清教,他宁愿遭受养父的毒打也不背诵教义手册,因为被逼迫进行祈祷仪式,他与乔安娜决裂,逃亡中扰乱了黑人教堂的秩序,这种种行为都在表达他对清教教条的不满和反抗。

钟声能让人感到该空间的界限,使个体更轻易地感到自己所属的集体身份[6]。教堂的钟声是划分教区的重要标志,然而对于憎恨宗教的克里斯莫斯来说,教堂的钟声并不具有神圣化的力量,也并不能给他带来归属感。法院大楼的钟声使克里斯莫斯有了时间的概念,也寄托着克里斯莫斯对于集体的归属感。小说中,克里斯莫斯虽然来到了两英里之外的郊区,但他仍然能听见处于杰夫生镇中心法院大楼的钟声,意味着虽然处于这个社区的边缘,但是他仍然属于这一集体之中。法院的钟声象征着道德和法律秩序,克里斯莫斯处于法院钟声的辐射范围之中,表明他仍然受到小镇的道德和法律的制约,在这种制约之下,他处于行动的纠结之中。钟声的停歇对克里斯莫斯来说意味着道德和法律秩序的失效。当钟的最后一响停止后,也就意味着杀害乔安娜、实施犯罪的时间到了。

钟声的功能之一是为其音响空间内的出行者指明方向。法院大楼的钟声是克里斯莫斯定位时空的方式。克里斯莫斯在逃亡的途中听不到作为集体时间标志的钟声,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就像是一个逃亡在外的“出行者”,迷失了方向。在逃亡旅途的终点,克里斯莫斯迫切想要知道时间,为此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一举动背后暗含着克里斯莫斯对集体归属感的渴望。在传统保守的美国南方小镇,钟声是构成空间、划定集体范围的重要依据。它在集体时间结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把所有人的生活节奏交织在一起,因此钟声及其引起的情感有助于个体地域身份的建立。克里斯莫斯终其一生都在确立自己的个体身份,找寻集体归属感。然而小镇的教堂和法院大楼作为意识形态的工具,不断扩展旧有的宗教意识和集体观念的神圣性,强化种族主义制度的合法性,最终有黑人血液的克里斯莫斯被以合法的方式驱逐出集体空间。

2.工业噪声:现代化的声音景观

《八月之光》中火车的尖锐长鸣、刨木工厂的哨声、汽车收音机的声音构成了现代化的声音景观,强势入侵传统落后的美国南方小镇,企图重塑人们的听觉认知。传统的南方声音景观被工业噪声撕裂,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受到新兴的工商主义的冲击,加劇了人们的精神危机。

谢弗认为传统的乡村声音景观处于高保真状态,各种声音元素清晰可辨,而工业噪声破坏了乡村声音景观的宁静。小说中尖利刺耳的火车声“通常总是像个幽灵似的突然从满目荒凉的丛山中钻出来,像个预报噩耗的女巫尖声哭喊着”[1]。充满破坏性、侵略性的火车声强势入侵沉寂落后的南方乡村,对小镇中的居民的听觉感知造成极大的冲击。火车驶过的地方是一个自然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生态失衡的世界,废弃的伐木机器像被掏空内脏的锅炉,锈迹斑斑的烟囱、萧瑟肃静的田野,到处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后工业景象。在克里斯莫斯的记忆中,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被困在“煤烟直冒的工厂中间,遇到下雨天,雨水将窗边常年从四周烟囱飘落来的烟灰粘聚在一起,像是黑色的泪水滚滚留下”[1]。工业化的声音景观和视觉图景颠覆了人们已经建立的感觉认知,使人们产生极大的恐惧感和疏离感,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女营养师用美元贿赂克里斯莫斯为自己保守秘密,然而小克里斯莫斯对此十分不解,传统的是非观受到了资本主义价值观念的冲击,小克里斯莫斯陷入了思想上的混乱。

成年的克里斯莫斯来到杰夫生镇的刨木厂工作,这里是现代化木材生产的中心。刨木工厂中的哨声代表着工业化的速度和效率,是对工人实施规训的强大武器。在刨木厂中,人们上工下工、吃饭休息都是由工厂的哨声操纵的。工业化的生产模式下,人们像是工厂里的机器,工厂哨声一响,他们就像被按下了身上的启动机关,机械地挥着铁锹铲木屑。工人变成了一种没有主体意识的物品,在行为和思维方式上被全面物化。小说中,工人们在星期一早上整洁安静地回来干活已经成了共同遵守的信条,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尽管他们天一亮就得干活,整天当牛做马,中午只休息一个钟头,只能吃几口脏盒儿装的冷猪食,也还是不会质疑现实中的种种弊端和不符合人性的诸多问题,就像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刨木机器,麻木地重复着机械单调的工作。在工厂做工的卢卡斯是一个典型的被物化的人,他就像“那些沿街乱跑、装上收音机的汽车。车里装有收音机,你却听不清它在播什么,这汽车也没一定的目标”[1]。收音机的隐喻暗示卢卡斯是一个没有人生价值和意义的人,不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他为了金钱出卖克里斯莫斯,唯利是图、贪婪无耻。杰夫生镇工商主义的渗透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和疏离,人们像刨木工厂里的木头,丧失了人类美好的品质,自私冷漠、麻木无情,他们是造成克里斯莫斯的悲剧命运的帮凶。

三、声音美学中的反思与超越

传统和现代两种声音景观交织冲突造成了人们听觉认知上的混乱,加剧了小镇人的精神危机,加速了克里斯莫斯悲剧命运的进程。福克纳在《八月之光》中通过声音美学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占有性质及其背后的“物种思维”,并通过海托华等人的听觉实践,重新审视和反思了以清教教义为代表的南方传统对人的影响,重新定义了人的价值和意义。

1.声音和画面的分裂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声电影出现,技术的发展丰富了人们的感官体验,同时也带来了挑战,许多评论家认为声音和画面难以同步的问题会破坏艺术的严肃性,而以福克纳为代表的艺术家则认为声音与画面的分裂蕴含着新的美学创新的可能性[7]。福克纳将声画分离作为一种艺术手法运用到小说的创作中,成为表达其思想与内容的有效途径。《八月之光》中克里斯莫斯遭到博比的背叛,并被打倒在地,除了听觉以外,他的所有感官都处于停滞的状态,此时有大段的文字描写克里斯莫斯的“听觉意识流”:博比的声音、黄发女人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作者描写时标点和主语的缺失使读者难以分清说话人是谁,找不到声音的来源,造成声音和画面的割裂,这是福克纳对传统声音美学中声画同步的反叛。

声音和画面的同步是基于强化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需要。传统声音美学强调声音和画面之间的严格对应,实际上体现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占有性。对正当性和占有性的强调从思维方式上来讲是一种“物种思维”,这种思维主张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根据来源不同界定为不同的物种。这段声音描写中充满了博比等人对克里斯莫斯的黑人血统的鄙夷和讽刺,在白人种族主义者看来,白人比黑人高贵,他们和克里斯莫斯属于不同的“物种”,他们之间的界限不可被打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在先进和文明的外衣下,与加尔文主义同谋,强化了种族主义在封闭保守的美国南方社会的合法性。福克纳将声画分离作为一种艺术手法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是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及其背后的“物种思维”的批判与反驳。

2.因听而悟

福克纳善于运用“显现”的手法来表现人物获得真理性认识的时刻。《八月之光》中的听觉认知是启发人物进行思想和道德上的思考、获得精神顿悟的关键。黑格尔认为视觉和听觉都是认识性而不是实践性的感觉,而听觉比视觉更具有观念性,也就是说听觉给人带来的观念冲击更为深刻[8]。小说中莉娜分娩时婴儿的啼哭声象征着新生,给海托华、海因斯太太、拜伦带来了心灵的激荡,唤醒了他们身上的人性之光。啼哭声唤醒了海因斯太太心底的希望,她开始为救赎自己的外孙采取行动,同时啼哭声打破了拜伦对莉娜的幻想,他认清了现实,决定成全莉娜,帮助她和卢卡斯见面。海托华是一个自我放逐的边缘人,深沉的鼾声、腐朽的气味代表着一种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生活。战火中的马蹄声幽灵似的一直回响,祖父的光荣事迹使海托华无法接受时代的发展对美国南方传统的冲击,试图在教会中找寻一个避风港,使自己可以继续幻想。海托华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牧师,然而在清教教义主导的听觉模式下,他却不能正视女性的情欲,听不见被压制的女性痛苦绝望的呼声,认为莉娜和他的妻子一样都是迷途的女人。婴孩的啼哭声打破了海托华心中固守的传统观念,他在哭声中听到了生命和希望,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焕发,一阵心情激越,一阵几乎是滚烫、几乎是胜利的冲动”[1]。海托华突破了清教教义主导的听觉模式对女性的偏见,认识到她们是“为可爱的大地繁殖后代,从从容容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女儿”[1],对女性的使命和力量表现出由衷的赞美。

傅修延认为:“因声而听、因听而思、因听而悟代表听觉反应由浅入深的三重境界。”[9]海托华的经历构成了完整的听觉逻辑链,在积极的听觉实践中完成了对以清教教义为主导思想的美国南方传统的反思与批判。海托华是小说的意识中心,是道德的思考者,婴儿的啼哭声将海托华的思考引向清教教义主导的听觉模式的对立面。当海托华再次坐在窗前聆听从教堂传来的音乐时,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神圣和宁静,而是听到了另一种严厉、毫不宽恕的音调,它所要求的“不是爱,不是生活”,而是“死亡,好像死亡是一种恩赐,就像所有新教音乐一样”[1]。海托华认识到清教的本质是压制人性,它反对现实生活,反对人们享受生活的乐趣。海托华在聆听中打破了清教教义主导的听觉模式,完成了对清教的反思。小说中海托华试图在最后关头救下乔,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仍然代表了人性光辉在海托华身上的复苏。

四、结语

福克纳在《八月之光》中通过自然之声、工业噪声、生活之音、言语之声等多种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构造了意义丰富的声音景观。人物的听觉感知被前景化,声音与叙事相结合凸显了南方社会声音景观中人们的身份困境和精神危机。在福克纳的笔下,声音具有强大的力量,一方面它是巩固美国南方社会意识形态、稳定社会结构的工具,加速了人的异化和克里斯莫斯命运悲剧的进程;另一方面,聆听是人们打破固有的听觉模式、重新审视美国南方的历史和现实,重新确立自身的存在与价值的关键环节。声音意象和听觉元素的创造性运用体现了福克纳对听觉感知的重视,对抵抗“视觉霸权”具有重要的意义,彰显了小说结构上的开放性和意义上的多元性,与福克纳多元开放的世界观相对应,是对狭隘的种族主义的批判与反思。

参考文献

[1] 福克纳.八月之光[M].藍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 平克.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M].洪兰,译.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

[3] 巴特.显义与晦义:批评文集之三[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4] 谢弗.声景学:我们的声环境与世界的调音[M].邓志勇,刘爱利,译.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5]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6] 科尔班.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M].王斌,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7] Watson J.William Faulkner and the Faces of Modernity[M].Oxford:OUP Oxford, 2019.

[8] 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9] 傅修延.听觉叙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梁燕,中国海洋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