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万千照苍凉
2023-12-20陈逸飞
[摘 要] 在王安忆的新作《五湖四海》中,作家花费大量的笔墨用于描写人物的日常生活,这些融入了文本内部的日常性叙述,呈现出“宏大性”“日常性”“心灵性”的特点。王安忆能够熟练驾驭这种日常性描写,使其成为推进情节发展、刻画人物形象、映射人心浮沉的行文密码,而这也正是《五湖四海》能够被称为一部佳作的缘由。
[关键词] 王安忆 《五湖四海》 日常生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五四浪潮催生了新式文学,令文学作品的内容与时代的宏观历程紧密相连。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49年后,在左派文艺传统的影响之下,当时的文学作品大多强调个人对于集体的奉献,相较之下,个人的主体意识则被时代的洪流所埋没。因此很少会有作家关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可以说,追求作品宏大叙事的方式,一直以来遮蔽了“日常生活”的表现力。直至20世纪80年代,这种状况才发生了转变,越来越多的文学家们开始认识到,即使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成为点染人间世事的笔墨,成为奏响时代华章的呼号。
从《庸常之辈》开始,王安忆在其作品中展现出关注日常生活的艺术敏感,这种亲和日常的叙事姿态一直被保留到了她之后的文学创作之中。无论是《长恨歌》中王琦瑶横跨四十年的情感波流,还是《富萍》中主人公在上海城中挖掘自我的经历,还是《流逝》里一个家庭在动乱中不断沉浮的命运,可以说对于“日常生活”这一主题的关注,已成为王安忆的一种创作态度,正如她在作品中所说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将奇崛的事物看得平常,反倒是人之常情更加觉得不易,在巨变事端的间隙之间,还镶嵌着基本不变的秩序,它们虽司空见惯,却决定了事物运动的方向。”[1]在王安忆的新作《五湖四海》之中,作家这种关注生活、书写日常的姿态则再次被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其文本中有关日常生活的叙述,对于作品本身的巨大作用更是不容忽视。纵观整部作品的主题,它着力表现的是在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格局之下,主人公张建设的发家史,其不仅仅是一部物质生活上的发展史,更是一部人物心灵的成长史。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作者融入了大量平淡的日常生活描写,“日常生活”的叙述在作品中究竟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相比以往的作品,它又有哪些不同之处呢?
一、见微知著——“宏大”的日常
王安忆的语言风格向来可以用细致绵密来形容,在这样的笔触之下,其作品中曲折幽深的心灵世界、细致丰饶的人情世故,才得以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但也有人指出,这样的风格使得王安忆难以驾驭规模宏大的题材,认为王安忆的小说如同江浙绣品,虽然称得上是工艺精湛的艺术,但是缺少了纵横开放的豁达与宏大气象的笼罩。《天香》通过家族兴衰与技艺流传谱写人性的赞歌,却终究缺少了一份更加宽广的视野;《长恨歌》讲述了王琦瑶命运浮沉的一生,却没有通过人物命运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变迁;《富萍》虽然描写了各色人物的生活面貌,却未能展现更加广阔的社会情态。然而,《五湖四海》之中描写的日常,是潜藏在“宏大”之下的日常,比起以往的作品,更加展现了一种以小见大的表现力。
在作品《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中,王安忆已经有过将长三角流域的部分景象融入作品描寫的先例,但却并不如《五湖四海》中呈现得这般宏大而具体,它通过一个“水上人家”的发家史,将改革开放以来四十多年的社会变迁、经济发展、人物浮沉,有条不紊地徐徐展现。作品同样着眼于日常生活的描写,同样保持着平淡化的语言风格,但这一次王安忆却成功地让小人物的微观生活全面负载起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的潮起潮落,展现其较为宏大的叙述规模。
张建设夫妇作为作品的核心人物,二人的成长之路反映的也是中国由封闭走向自由开放的过程。夫妻二人最开始以船为家,通过个人的奋斗一步步变得富裕殷实,而最终二人可以在上海买房,得益于张建设的机敏能干以及对时代浪潮的把握。作者有意将人物的生活轨迹与宏观的社会现状结合,通过对主人公上岸投资经历的描写,表现出农村地区土地政策的现状;通过描写张建设投入拆船的新行当,表现当时政府启动招商引资,农村土地流转活跃的现实状况。可以说这其中的个人生活,时刻映射着社会层面的变化。那时的中国从计划经济步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局部地区能够从一盘散沙凝聚成互为一体的长三角经济区,若是没有宏观视角上国家的发展与建设,又何谈张建设这个“小家”的春天。
除此之外,作品以张建设夫妻为核心,引出与其相关的各色人物,包括同学、战友、兄弟、子女,一个个人物的相继登场,让整部作品犹如由内向外编织而成的生活之网,不断拓宽作品的叙述视野。作品通过姚老师人生事业的起起落落,表现出大时代背景下,中国社会中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现实状况;透过小弟小妹出国的经历,展现当时国门的开放以及全球化的趋势。最终在一系列的描写之后,诸多人物的故事又汇聚一处,以张建设这一核心人物作为枢纽串联一体,从而覆盖更加宽广的时代面貌。
就语言风格而言,《五湖四海》保留了王安忆一贯的温和细腻,但内容与视野上却有了进一步的开拓。当然,驾驭宏大的视角与主题,需要作家巧妙地运用其高超的艺术手法与深厚的写作功底,才能呈现出良好的表达效果,《五湖四海》这部作品显然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这其中的核心要义就在于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与处理。
二、含而不露——“生活性”的日常
《五湖四海》的日常是充满生活性的日常,而非戏剧性的日常。它的故事并不追求情节上的离奇曲折,未曾设置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文字语言更是平实冲淡,拥有家常话一般的从容亲切。正如同作家本人所宣言的那样:“我的作品一不要特殊环境和人物;二不要太多材料;三不要语言风格;四不要独特性。”[2]也就是说王安忆主动追求生活的真实,她意图使用平易流畅的语言,辅之以清晰纯粹的叙述方式构建文本。
尽管主人公张建设的奋斗史横跨了四十年的时间,但这一过程并非一味通过第三人称叙述的视角展现开来,而是在其中加入了生活片段的描写,与其整体宏观性的叙述融为一体。
而这样的情节可以是水上生活的劳碌与浪漫,又或是家庭聚会的热闹与欢快,还可以是生养子女的辛劳与温暖。原文写至张建设安排兄弟亲朋工作的段落时,紧接而来的情节应当是主人公脱离水上生活,上岸创业的过程。在这两段情节之间,作者有意插入了一件洪泽湖照相的事件,一方面在情节上,照片中的张建设“风光无限,气宇轩昂”,这样的姿态暗示着他后续事业生活中大展宏图,而另一方面,这样充满亲切感的日常性叙述,作为一段承上启下的情节,使得作品的结构浑然圆融。如此看来,宏观叙述与生活细节就犹如紧凑的拼图一般紧密排布,相互支撑,才令这部作品本身并没有流于单纯讲故事的平庸与流俗之中。
在本作的故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张建设两次疑似变心的情节,事业越做越大的张建设,印证了那句文本中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心思似乎也复杂了起来,他帮袁燕的父母和自己的小姨子在上海买了房,却未曾和妻子修国妹打过招呼。然而就是这么一段极富冲突性,甚至可能成为文本中核心部分的情节,王安忆却没有对其进行冗长的展开,而是在对修国妹的心境略加点染之后,又插入了各类生活杂事的描写,例如大大小小的聚会,处理乡下的院落等,由此浅浅地将事件带过,这是因为王安忆十分清楚,《五湖四海》的创作中心并不在此。之后的修国妹虽然也曾置气,但这段冲突最终还是在夫妻二人夜间的一段谈话中画上句号。读者精读这段谈话,会发现它的内容同样耐人寻味,二人的矛盾既像是在似真似假的对话之中得到了化解,又似乎是在修国妹的心中留下了芥蒂,王安忆在这复杂的语境之中,仿佛给读者留下了难解的哑谜。
纵观整部作品,“买房事件”并非只是个例,可以说《五湖四海》平淡的日常描写之下,也隐藏着汹涌的暗流,甚至可以说其中的部分情节在细致的揣摩之下,几乎指向的是一个又一个堪称残忍的真相。张建设的变心,弟媳袁燕的越界,小妹对亲情的背叛,这一系列的情节相互交织,使整部作品在花团锦簇的生活表象之下,也隐藏着一层淡淡的阴霾。袁燕口中说出的“父亲”二字令修国妹感到刺耳,但很快餐桌上聊天的话题又转向别处,小妹带回私生子令修国妹恼怒,但随即她还是接受了这个孩子。在这些隐含的矛盾冲突即将展开之时,王安忆却又巧妙地对其进行处理,使它们始终保持在一个含而不露的界限之中,将它们都藏在生活的阴影之中,使其自然而然地融入生活,成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这样的写作手法一方面避免了情节上冗长,同时增加了文本内核的“厚度”。
三、由表及里——“心灵化”的日常
物质和精神互为表里,相互影响,可谓是构成日常生活的两大基本层次。通常来说,新写实作家更加注重的是对物质生活进行本真性的还原,但《五湖四海》这部作品却将日常生活与人物的心灵世界相结合,“王安忆在叙事过程中竭力追求着某种形式的东西,而这种所谓超出经验的东西,直接地说,是虚构和抽象的东西。”[3]作家所追求的“抽象之物”,指的就是对于心灵世界的呈现。如果说张爱玲擅长的是直接展现人物的内心独白,那么王安忆则是通过将人物置身于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下,借用生活情景的变化书写人物内心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体现着作家对于自身精神逻辑的遵循。
从故事线上来看,《五湖四海》的前半部分始终围绕着男主人公张建设的创业历程推进情节,从结婚生子、买房安家到后来的拓展业务、公司开张。对于这一部分的情节处理,作者往往将更多的笔墨灌注在对现实生活的描写,通过生活的描写映射时代的更迭。但到了作品的后半部分,王安忆开始将创作的视角更多地放在女主人公修国妹身上,通过对她生活的描写映射人心的变化。
《五湖四海》在描摹日常生活之时曾多次描写到人物聚会的情景,而纵观全局,这类对生活场景的描写,也为读者提供了一条把握文章情感线索的重要脉络。作品前半部分的聚会,无论是热闹非凡的订婚宴,还是平日里朋友间的小聚,作者都对其进行了细致的刻画与描摹,上至人物的仪态、表情、着装、语言,下至餐具、菜肴、酒水,王安忆力图展现的是生活本身的色彩,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听见亲朋好友们谈笑风生的话语,闻到餐桌上香气四溢的佳肴。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作品后半部分描写聚会情景的时候,王安忆对语言的处理显得十分巧妙,她除了从客观角度对情景进行刻画,更在其中融入了修国妹的心理感受,“这些人常常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你一言,我一语,话来话去,渐渐露出机锋,仿佛飞镖似的在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穿行。”[4]在作品临近结局之时的那场聚会之中,“现在家里有一种狡黠,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4]
表面上这是对日常情境的描绘,实则是借此描摹人物的心理群像。作者借助日常生活情境的描写,展现出了与物质世界对应的精神世界。在这片热闹非凡、和谐安乐的表象之下,人们各怀心思。他们平日里穿行于五湖四海,跨国越洋,可修国妹却与他们不同,她是始终留在家中的主心骨,明明心里清楚地知晓一切,却又不去点破,她就如同家里的中流砥柱一般,坚定维护着这个家庭的秩序与整个家族的体面。由此看来,作品中借助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不仅更好地塑造出修国妹“承载万物”的地母形象,同时也借助具体化的语言,展现出抽象化的心灵世界,这是对日常生活的观照,更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其展现的正是市民文化的精髓。
四、结语
王安忆就是这样一位主动关注日常生活的作家,“生活”这一主题的精髓,在《五湖四海》中被王安忆提炼得淋漓尽致,她用文字如实告诉我们,真正的历史并不需要由肩扛大旗的英雄人物来诠释,芸芸众生的生活皆是折射社会现实的水珠,而当它们汇聚为湍急的水流之时,同样拥有直击人心的强大力量。
《五湖四海》最终的结局是令人唏嘘的,精明能干的张建设最终死于一场因吊车而引起的意外,行文至此,一切的因由与线索戛然而止,作者留下这样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局为作品画上了句号。浮世万千事,也不过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入土化骨,而其中包含的深意,作家则将其留给了读者思索。
作为王安忆的新作,《五湖四海》不仅在理性层面试图洞悉生命与生活的本质,更在感性层面传达出温和的人文关怀。纵观这整个过程,我们无法否认“日常生活”描写在其中发挥的功用,这些日常性材料的排布看似随意,实则都在作家的掌控与安排之中,皆在为作品中人物的塑造、情节的推进、格局的构建做出贡献,也正因此,《五湖四海》才能成为一部既贴近生活“地面”,又翱翔精神“天空”的佳作。
参考文献
[1] 王安忆.我看96-97上海作家小说[M]//我读我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 王安忆.我的小说观[M]//漂泊的语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3] 陈思和.理解九十年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4] 王安忆.五湖四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5] 李建军.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
[6] 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7] 李淑霞.王安忆小说创作研究[M].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陈逸飞,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