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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卷化视域下的中国技术创新之路

2023-12-18胡振雄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胡振雄

(北部湾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广西 钦州 535011)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国要强盛、要复兴,就一定要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努力成为世界主要科学中心和创新高地。”(1)《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46页。经过70多年的不懈奋斗,中国在航空航天、高铁、新能源、生物医药、计算机等诸多技术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目前更是已进入创新型国家行列,在少数领域与发达国家并驾齐驱,甚至在个别领域领跑全球。但也应警醒地看到,在历史性、整体性、格局性变革背后,在现代化建设新征程中,中国技术的重复、低效创新仍大量存在,呈现较为明显的模式刚化、低水平投入过密化等不良现象。如何消除这些不良现象,将影响中国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发展和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一、“内卷化”概念延伸至技术创新领域

作为近年来网络热词的“内卷化”并非新词,而是有着清晰的来源,其理论演进路径经历多次转变。从哲学渊源看,康德在《批判力批判》一书中用于阐释人类社会演进的“个体先成论”“套入论”等概念范畴为内卷化理论提供了哲学土壤。学术界普遍认为,内卷化理论滥觞于对文化现象的描述,戈登威泽明确了内卷化的含义,认为文化发展在形成模式之后,创造力枯竭、扩张力被束缚、结构特征被固化,而模式的刚性会限制文化继续发展,继而在无法突破稳定框架后转而谋求内部的精细化、复杂化。内卷化概念演进的第一个重大转变是格尔茨将内卷化概念用于分析农业经济(2)卢晓雯:《多维视角下的内卷化:研究现状及概念梳理》,《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让内卷化概念融入中国特色并在中国学术界更快地传播开来,得益于黄宗智借用内卷化概念分析华北、江南等地的农业发展,并将该概念嵌入中国的小农经济理论体系,从而使内卷化概念的演进发生第二个重大转变。黄宗智认为在人地矛盾突出的中国,农业经济会出现高密度人口压力下的生存需求推动的劳动报酬递减的“内卷型商品化”,农业内卷化的核心在于“单位劳动投入报酬严重递减”(3)黄宗智:《小农经济理论与“内卷化”及“去内卷化”》,《开放时代》2020年第4期。。此外,杜赞奇提出“国家政权的内卷化”(4)③ [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6、67页。,将内卷化概念延伸到政治领域,使内卷化概念进入到了第三个重大转变的岔路口。杜赞奇通过对20世纪前期华北地区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的分析,认为“国家机构不是靠提高旧有或新增(此处指人际关系或其他行政资源)机构的效益,而是靠复制或扩大旧有的国家与社会体系——如中国旧有的赢利型经纪体制——来扩大其行政职能”③,随之而来的财政压力会造成国家政权的内卷化。

从内卷化概念的路径转变可见,多样性的背后存在着将不同领域勾连起来的“共相”,即内卷化表现为在内外力量相对平衡的情况下,事物难以破除壁垒、变更到更高形态的发展轨道而停留在低水平的重复再生产过程。基于此,不同领域的学者将“内卷化”发展为一个应用范围不断扩展的解释性工具,用来阐释广泛存在的“没有发展的增长”等现象,在经济(如农业经济(5)匡远配、陆钰凤:《我国农地流转“内卷化”陷阱及其出路》,《农业经济问题》2018年第9期。、数字经济(6)毛恩荣、周志波:《数字经济全球税收治理内卷化:表征、根源与破局》,《宏观经济研究》2021年第8期。)、社会(如教育(7)杨雄:《AI时代“教育内卷化”的根源与破解》,《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5期。、医疗(8)赵黎:《发展还是内卷?——农村基层医疗卫生体制改革与变迁》,《中国农村观察》2018年第6期。、学术(9)朱文辉:《学术治理的内卷化:内涵表征、生成机理与破解之道》,《高等教育研究》2020年第6期。)、政治(如农村社区(10)王冠军:《新型农村社区社会管理创新“内卷化”及治理对策》,《农业经济》2020年第6期。、基层政府(11)傅广宛、杨宝强:《基层政府治理 “内卷化”背景下农民享有公共产品权益保障研究——基于东、中、西部八省区的实地调查》,《农村经济》2015年第10期。)等领域多路并进。然而,诸多研究都忽略了技术创新领域可能存在的内卷化现象。基于已有研究成果,本文认为技术创新内卷化作为某个技术体系的特殊存在方式与运动过程,是指该技术体系由于自身资源禀赋以及创新能力的限制,且受外部壁垒的阻隔、排挤,难以实现对外扩张,大量创新资源被迫投入到向内发展,持续进行有数量无质量的低水平再生产,呈现为一个无发展或少量发展的增长过程,在劣币驱逐良币的作用下,低水平技术变相地“吞噬”高水平技术的发展空间,技术体系的整体效率难以跃迁至更高层次,且在经济利益诱导、发展理念固化等因素嵌入人们的行动系统之后,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内在稳定性和自我锁定机制,从而这种定式化的发展模式被赋予较强的正当性和自运转惯性,模式的刚性也被持续强化,在循环反复的运动中“作茧自缚”。

二、中国技术创新内卷化倾向的表征

将中国技术创新的困境与内卷化理论的内核相对照可以发现,中国的技术创新既受外部势力的限制与排挤,也受自身实力限制,难以突破层层壁垒,大量资源被迫转向内部的复杂化与精细化,诸多现象表明中国技术创新存在明显的内卷化倾向。

(一)缺乏基础创新支撑下的有量无质

彼得·蒂尔等将从无到有的颠覆性原始创新视为“0→1”的飞跃(12)[美]彼得·蒂尔、[美]布莱尔·马斯特斯:《从0到1——开启商业与未来秘密》,高玉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3-9页。。本文在此参照并拓展这一思路,将“0”视为无创新成果,“1”为引领某个领域的开源性、具有根部效应的基础创新成果,“N”为基于“1”的重大延伸性创新成果,“M”是基于“N”的场景式应用型创新成果,即技术创新的传递过程为“0→1→N→M”,这类似于树根、树干、树枝、树叶的依次递推。进一步地,从全生命周期过程看,技术创新主要表现为人的想法、灵感等转变为物质产品,即技术创新需经历从知识形态向物质形态的系列转化。据此设不同环节下,技术的知识形态分别为0t、1t、Nt、Mt,技术的物质形态分别为0s、1s、Ns、Ms。从实践发展可知,技术在不同环节的突破将带来不同的“创造性破坏”(13)[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何畏、易家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66-108页。效应,对整个技术创新体系也具有不同的赋能作用。一般而言,基础研究比应用研究对技术创新体系的赋能作用更大。由此可设在技术的知识形态、物质形态的转化过程中,“0t→1t”“1t→Nt”“Nt→Mt”分别被赋值为q1、q2、q3,且q1>q2>q3>1;“0s→1s”“1s→Ns”“Ns→Ms”分别被赋值为p1、p2、p3,且p1>p2>p3>1(14)之所以取临界值大于1,一是表示该环节除了发挥自身作用外,还对其他环节有正的外部性;二是若临界值小于或等于1,则 piqj的乘积小于或等于1,不能体现技术组合比单个技术具有更大的价值。例如,取pi=0.8,qj=1,则piqj=0.8

表1 中国技术创新的动态组合

从中国技术创新的整体情况看,结合表1的动态组合分布可知,由于基础研究的自主创新能力相对不足,难以实现“0t→1t”“0s→1s”这两个维度从无到有的基础性创新,中国在创新链上实现的动态组合主要集中于、局限于(1s→Ns,1t→Nt)(1s→Ns,Nt→Mt)(Ns→Ms,1t→Nt)(Ns→Ms,Nt→Mt),与之相对应的piqj取值分别为p2q2、p2q3、p3q2、p3q3。这些组合的piqj数值较小,表明了中国的技术创新基本囊括了较差的动态组合,“0t→1t”“0s→1s”主要依赖外部而非本土内生的自主创新,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弊端尤为凸显,大量创新资源被迫在“1→N→M”环节推进技术的边际创新,致力于“N”和“M”的数量化扩张。然而,从中国技术创新的价值取向及现实需要看,这种创新资源的错配无疑强化了技术低水平重复再生产的自我锁定发展模式。以R&D经费内部支出为例,虽然中国的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与试验发展的经费分别从2001年的33.6亿元、80亿元、174.9亿元增长到2020年的573亿元、1084亿元、1750亿元(15)数据来源于EPS数据平台。,但基础研究经费的总量、增长量都赶不上应用研究和试验发展,与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的基础研究投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二)外部排挤与限制下的技术组合受限

布莱恩·阿瑟认为,新技术是由已有的技术组合而来的,不同技术之间呈现较为清晰的层级结构和秩序安排,从而可将技术划分为主集成与次集成两个类型(16)[美]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技术是什么,它是如何进化的》,曹东溟、王建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5-44页。。其中,主集成是整个产品的核心价值,在整个产品中占主要权重,次集成作为主集成的辅助与支撑,虽然权重较小,但主集成预设功能的发挥却依赖于次集成功能的发挥。依此类推,次集成预设功能的发挥又依赖下一层级的次集成,从而主集成与次集成的地位在不同的条件下会发生转变。据此出发,假设现有的技术体系可分为三个层级,其中主集成C={R1,R2,…,Rz},次集成D={a1,a2,…,ai},次次集成E={b1,b2,…,bj}。为了简化对问题的分析,现以美国和中国为分析样本,设美国的技术集合为M={R1,a1,a2,b1,b2},中国的技术集合为N={a1,a2,a3,b2,b3},新技术至少由两个不同的技术组合而成,并且不同的排列组合代表不同的新技术。虽然两个集合潜在的组合数量相等,但由于主集成与次集成在地位与作用上不对等,各自蕴含的经济价值也不相等,现阶段美国掌握的技术组合在等级和经济价值上领先中国。从更广的范围看技术组合,主集成技术的分布失衡,美国居于技术创新体系的核心,中国则居于外围。

那能否依靠市场化手段实现技术从美国等发达国家转移到中国,以便中国克服技术集合上的短板,达到技术资源的全球化利用呢?这需要分情况分类看待。一是由于次级集成、次次集成的技术等级较低,门槛也不高,难以形成技术垄断,所以对这些技术的跨国流动限制很少。进而,这些技术不仅能够以硬件或软件形式实现自由买卖,其背后的知识产权也往往能够实现全球流动。二是主集成往往是企业乃至国家的核心技术,被视为战略性资源,企业与国家层面为形成技术垄断,尽可能多地攫取剩余价值,都会实行技术管控,阻碍核心技术的自由流动。即使能通过市场化交易,主集成以硬件或软件的形式实现跨国流动,如芯片、电脑操作系统、手机操作系统等能够作为技术商品在全球范围流动,但发达国家会始终掌控着主集成的知识产权,在创新链中居于支配地位。技术管控背后的国家意志会严重扭曲市场经济秩序,压缩市场经济的“自由度”,真正得以在全球流动的只是低水平技术罢了。即使中国可以购买到硬件或软件形式的主集成,但难以拥有主集成的知识产权,更不可能购买到创造主集成所需的“土壤”,难以形成内生性创新能力。除此之外,中国每年还需要支付高额的主集成使用费用,不仅处于被动从属地位,还处处受制于人,时刻面临着在”长臂管辖“下的技术“脱钩”、核心技术被“卡脖子”等潜在风险。例如,2001—2018年中国从国外进口计算机与通讯技术、电子技术以及计算机集成制造技术的贸易额分别由2001年的0.236万亿美元、0.233万亿美元、0.066万亿美元增加到2018年的1.244万亿美元、3.574万亿美元、0.583万亿美元(17)数据来源于EPS数据平台。,以便将这些主集成与国内的次集成实现新的技术组合、产品组合。但随着中美两国在科技领域的激烈竞争与博弈,对国外主集成的依赖使得中国的技术创新面临着进一步被边缘化的风险。

(三)技术替代下的供需矛盾突出

类似于资本、劳动力等资源要素在全球分布不均衡,在技术领域,不同的国家也可以利用自身技术禀赋优势实现最优化生产,其内在依据类似于利用资本、劳动力的相对丰富程度来发展资本密集型产业和劳动密集型产业。为更简洁地分析本质问题,现假设生产过程只消耗技术这一种要素,投入高水平技术A和低水平技术B能生产一种产品,AB是等成本线,根据两种技术的总量可画出产品的等产量线Y(见图1)。现阶段中国的高水平技术相对缺乏,但低水平技术供给充足,对此可将图1中A2B2视为中国企业的等成本线,为了实现最优化生产,企业的决策结果会落在等成本线A2B2与等产量线Y2相切的点X2,整个生产过程更多地使用低水平技术。然而,偏低的技术水平抑制了对高品质产品的有效供给,为满足数量庞大的高端产品需求,中国企业需要将等成本线A2B2变更为A1B1,等产量线由Y2变更为Y1,与之相对应的,最优点需要由点X2变更为点X1。但遗憾的是,受制于高水平技术的自主创新能力不足,且高水平技术往往难以从外部获取,上述变更过程难以得到真正实现。为了解决此时出现的技术供给小于需求的矛盾,中国企业往往会开发出功能类似于高水平技术的低水平技术,以实现后者对前者的替代,进而在高水平技术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增加低水平技术的数量,也就是等成本线A2B2绕点A2旋转为A2B3,等产量线Y2向右平移至Y3,最优点X2也向右平移到点X3,如图1所示。

图1 技术的相对丰富度和生产选择

事实上,长期以来,通过增加低水平技术来替代高水平技术,中国能够制造出大量在功能上与国外高技术产品相近或相似的产品,以此来基本满足人们的生产和生活需要。即使在类似芯片这样的尖端领域,由于中国的芯片技术发展相对落后,高水平芯片国产自给率较低,很多产品不得不用相对低端的国产芯片替代高端芯片以实现预设的特定功能,如用28纳米芯片替代5纳米芯片。但是,这种替代的背后是低水平技术“吞噬”高水平技术的发展空间,会带来投资挤出效应,加剧技术供需矛盾。与此同时,中国技术的供需结构性矛盾会诱发技术的替代继而催生产品的替代,最终在协同效应下,技术、产品以及产业都可能在进行低水平的再生产,整个经济系统有量的增长而难有质的突破。

三、中国技术创新内卷化倾向的成因

从一般性看,技术创新内卷化是由深层次的多种经济社会因素耦合形成,但从特殊性看,中国技术创新内卷化倾向则有着鲜明的中国特色,这需要从中国国情出发,将历史与现在、微观与宏观、国内与国外等因素结合起来,精准剖析与识别成因所在。

(一)企业急于形成自生能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逐步形成了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企业的发展强烈依赖行政力量的扶持,缺乏自生能力(18)林毅夫:《解读中国经济》(增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9-115页。。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政府与市场、政府与企业的边界逐渐清晰明确,公有制企业和非公有制企业都要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在市场机制下有合作更有竞争。面对缺资本、少技术、积淀薄、创新能力弱等窘境,如何在改革开放浪潮中应对国内外的竞争,培育企业的自生能力,关乎企业的生存发展。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处于产品短缺状态,有着强烈的市场需求和广阔的市场空间,拥有数量庞大的低端廉价劳动力,土地等自然资源相对充裕。在技术与劳动力相互匹配下,低水平技术与低端廉价劳动力构成新的生产组合,技术填充与劳动力填充相互强化,所生产的大量低层次产品被“饥渴”的市场快速消化,企业得以形成有效的资本积累机制,具备自生能力和造血功能,并通过加快资本周转以及扩大生产规模等方式强化企业自生能力的再生产机制,推动企业以及产业的转型升级。在企业谋求自立自强过程中,“生产时间的压缩机制”和“抽象市场份额的比较机制”相互强化(19)徐英瑾:《数字拜物教:“内卷化”的本质》,《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3期。,推动着企业形成有效的资本积累机制。对于“生产时间的压缩机制”,技术创新尤其是技术的原始创新系统性要求高、工程量大、周期长、风险大,注定会拉长企业的生产周期,提高企业生产的不确定性。然而,由于自有资本不足、自我成长机制不健全,企业往往需要金融资本的支持,但产业资本周期与金融资本周期的错配,使得产业资本逻辑被嵌套在金融资本逻辑中。由此,为了尽快缩短产业资本的运行周期以便快速培育自生能力,以及返还金融领域的贷款,企业构建了“短平快”的生产经营循环流转体系。或是从外部购买技术,或是进行低水平的技术创新,那些具有变革性的技术创新特别是长周期的创新项目被纯粹的资本增殖逻辑屏蔽或扼杀,技术供给体系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现象。对于“抽象市场份额的比较机制”,由于整个社会处于产品短缺状态,越是快速响应市场需求、填补市场空缺将意味着越早分割、占据市场份额以获得投资收益,加快企业资本积累步伐,强化企业的自生能力和市场话语权。但与此同时,产品技术含量低意味着同行业模仿以及市场准入的难度也随之降低,市场竞争激烈,从而放弃需要长期投入的技术创新,抢占尽可能大的市场份额成为企业谋求生存发展的重要策略,也是资本增殖逻辑使然的结果。

尽管经过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由短缺经济转变为低端产品过剩、高端产品相对不足并存的经济状况,但上述两个机制仍然在运行。由于中国多层次的商品市场有容纳低端产品的空间,企业仍有利可图,产业资本的增殖逻辑以及运行机制具有较强的路径依赖性;更为重要的是,由于长期被纯粹的资本增殖逻辑“绑架”,没有长足有效地推进自主创新能力的培育和积累,企业没有能力跃迁至更高层次的发展形态,难以生产高端产品,无奈被迫继续推进已有技术体系、生产体系的再生产以便维持企业的自生能力。

(二)创新资源体系结构性失衡

从技术的演化历程看,技术创新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单体而是一项系统性工程。从人的培养与教育,到从客观现象获取规律性认识,到形成知识形态的技术性解决方案,再到通过物化过程将知识形态的技术性解决方案形成物质产品,最后用于生产性消费和生活性消费,技术资本化涉及人的再生产、知识的再生产与物的再生产,以及由这三者构成的整个社会的价值创造与运行过程。由此可见,技术资本化的顺利进行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创新资源,要求人才、知识以及产业在时间上继起、空间上并存,并在数量、质量以及结构上保持适当的比列关系,从而才能相互衔接、有序推进“人力资本→知识资本→产业资本”的价值转形。反之,若三者的比例关系被扭曲,将重塑“人力资本→知识资本→产业资本”的价值转形过程,损害技术资本化进程,由此导致技术创新的结构性失衡。简言之,技术创新的结构性失衡症结在于创新资源的结构性失衡。

推进改革开放,中国需要协同深化权力结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结构、社会结构的改革,着力协同建设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公共服务型政府(20)韩庆祥、张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的内在逻辑与发展趋向》,《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但改革的不协同也会导致内部结构的不协调、不匹配。具体而言,中国发挥了市场、劳动力等资源禀赋优势,利用外资和引进技术,加快资本积累速度,从而培育自我发展能力。但是,由于经济领域与其他领域的改革协同度不够,国家内部的各种结构性力量匹配度有待提高,创新资源体系的发展是不平衡不充分的。更为重要的是,创新资源体系因此被锁定在了低水平的反复均衡中,难以跨越到更高水平的发展轨道,从而使得尽管中国构建了有力的产业资本积累机制,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与产业的发展壮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质量的人才、知识等创新资源的发展难以跟上产业高歌猛进的步伐。继而,由于缺少高质量人才、知识等创新资源的有力支撑,技术供给体系难以摆脱路径依赖、突破发展瓶颈,在木桶效应的作用下,被釜底抽薪的产业被限制在与人才、知识等相适应的水平。进一步地,从时间上看,人才、知识的再生产过程是一个长周期运动,时间的滞后性会促使产业将大量资源投入到低水平技术的再生产,以便维持企业的自生能力,产业的发展也随之陷入有数量无质量的发展陷阱,大而不强。由此可见,单兵突进的产业资本在相当大程度上抵制了技术资本化进程,并维持低水平技术供给体系,使技术的再生产过程自我设限、自我锁定。

(三)受外界排挤与打压

随着中国的逐渐崛起,大国之间的竞争与博弈日趋激烈,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加紧对中国的各种限制、排挤与打压,技术领域首当其冲。美国将中国技术领域的明星级企业(如华为、中兴等)作为打压的重点对象,以行政命令、“实体清单”、司法指控、经济制裁等各种方式打压中国,特别是出台了《安全可信电信网络法案》《芯片和科学法案》等多个法律文件,为其滥用国家安全、将技术问题与经济问题政治化披上了虚伪的合法化外衣。不仅如此,美国与其他西方国家组建打压中国技术创新的科技联盟,并将科技联盟与政治、经济以及军事联盟耦合在一起,彼此相互配合,技术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武器化、工具化,对中国施以技术歧视,大肆搞“长臂管辖”,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

外界的排挤与打压主要从两个层面加剧了中国技术创新的内卷化倾向。从微观看,技术创新尤其是具有广泛变革效应的技术创新并不是普遍存在的,而是往往率先出现在某个节点,在劳动分工、产业分工等网络连接下,技术创新的正外部性逐渐显化,技术创新的策源地发展为增长极并带动相关企业、产业的发展,继而通过域面的创新发展推动整个技术系统的进化。在整个过程,类似华为、中兴等明星级企业扮演着技术创新策源地的重要角色,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通过打压这些明星级企业,无疑是希望迫使牵引中国技术跃迁的“火车头”熄火,从源头上打断中国技术创新的“策源地→增长极→域面→系统”链式发展进程,破坏中国技术创新的微观基础和动力支撑。从宏观看,长期以来,虽然难以获得国外核心技术的知识产权,但受益于全球化浪潮,中国能够借助全球商品贸易、技术授权或技术转让等途径利用全球创新资源,加快技术创新步伐。然而,随着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推行逆全球化的政策,在部分关键技术、知识产权上强力推进与中国的精准“脱钩”,中国在全球范围的人、财、物等要素的正常流通与交流被限制,利用全球创新资源的空间被压缩,技术的物质形态以及知识形态的再生产过程阻碍重重。由此,全球技术创新链被扯断,全球技术创新更加碎片化,中国的技术资源禀赋难以实现持续快速的迭代更新,技术重组也被限制。进一步地,由于技术创新具有较强的集成性、系统性,在专利丛林法则作用下,某个技术构件特别是核心技术的缺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应对技术“脱钩”,中国不仅需要尽快推出替代性技术,使国外技术国产化,还要将大量创新资源用于“补交作业”,以便填补整个技术底座的缺漏,工程量大、周期长、风险大的技术攻关会消耗中国大量人力、财力、物力,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加剧技术创新内卷化倾向(21)从长期看,随着夯实整个技术底座的基础,中国掌握的知识产权会增加,反抗技术创新内卷化的基础也被强化。。

四、中国技术创新去内卷化的策略

中国较为明显的技术创新内卷化倾向已经严重影响到中国的技术体系、产品体系以及产业体系的现代化进程,这就需要给予高度重视,并根据成因所在,采取综合有效措施避免最终陷入技术创新内卷化。

(一)构建以质量为核心的考评机制

技术创新过程有着特定的文化内涵,重数量轻质量的技术创新内卷化是与特定时空下的文化相适应的特性化状态。相对于制度、政策的变化,文化具有很大的稳定性,以文化为源点的考评机制具有长期性、隐蔽性。因此,要影响和改变个人、企业、政府等微观主体在技术创新过程中的决策与行为,需要构建以质量为核心的考评机制,不仅要改变侧重数量的考评取向,破除对事物量化表征的迷信,打破量化思维的主导地位,更要从文化层面改造主观世界,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要打造具有内生性、根植性的科学精神与创新文化,大力弘扬辩证唯物主义,看到事物的丰富性与多面性,避免以偏概全,将量的规定性和质的规定性结合起来,以全面系统的指标体系反映事物。特别是在技术创新的全过程,要将技术理性与政治理性、经济理性、文化理性、工具理性结合起来,构建科学合理的考评机制与激励机制,适当弱化量的考核,更加注重质的挖掘,阻断量化思维与资本逻辑的合谋与联盟。政府也要适当提高对技术创新的各种补贴、奖励、评估的要求与门槛,始终将技术创新的质量放在第一位,有效发挥财政资金的引导作用,切忌将有限的资金用于低水平技术的数量扩张。

(二)引导企业将自生能力立于技术创新

企业依靠加快资本周转速度、扩大市场份额来提升自生能力是市场竞争机制作用下的产物。要使企业将技术创新作为自生能力的立足点,需要重塑市场竞争机制,打破利益格局与价值运行机制的固化倾向。从市场主体看,要结合国内企业抗压力、竞争力的发展趋向,逐步适时适度地扩大国内市场的开放,引入外部竞争者,增加经济系统的扰动因子,构建鲇鱼效应,强化内外力量碰撞,降低经济系统内部的惰性。同时,积极培育国内具有高关联度、牵引力强的龙头企业,并以此为基点扩展产业发展链条,在产业关联的推动下实现“策源地→增长极→域面→系统”的渐次传递,重塑企业、产业的竞争机制。在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促逼下,以技术创新为支点争夺创新链、价值链的有利位置将成为市场竞争的核心所在,也是企业自生能力的根基所在,以往忽视技术创新、一味依靠加快资本周转与扩大市场份额的竞争方式将难以为继,进而倒逼企业做出新的选择。从市场环境看,需要科学制定产品的标准体系、质量体系,适当提高产品的市场准入门槛,将大量低端落后的产品及其背后隐藏的低端技术供给体系排斥于市场之外。与此同时,要结合核心技术被“卡脖子”、技术“脱钩”、供应链断裂等问题对市场环境的影响,引导企业将安全逻辑内嵌在发展逻辑中,将技术的创新、自主可控作为风险因子纳入企业的经营决策部署,从而使企业从安全维度上审视自生能力的持续性、稳定性,推动企业将培育自生能力扎根于技术的自主创新中。

(三)构建均衡、可持续的创新资源体系

创新资源体系是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领域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一个宏观概念范畴。欲重构创新资源体系、逆转技术创新内卷化,需要在国家层面协同深化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改革,协同调整国家内部的结构性力量,形成彼此促进的支撑体系,避免经济内卷化、制度内卷化以及社会内卷化与技术创新内卷化的合谋,将创新资源体系纳入国家发展战略中,以构建新型科技创新举国体制来弥补市场机制的缺陷,消解市场机制对技术创新的负反馈机制。从狭义看,资本逐利性往往会诱导大量资源转向某种产业,继而快速膨胀的产业可能会打破不同创新资源的比例关系。因此,要紧紧围绕“人力资本→知识资本→产业资本”的价值转形,大力支持培育和发展人力资本和知识资本,特别是加快培育顶尖人才、扎实推进基础研究,为产业发展提供创新源泉,在数量、质量与结构等维度实现人才、知识、产业等创新资源的平衡和有效衔接,推动整个价值创造与运行机制具有自我变革、自我进化的能力。从广义看,加快人才培养和知识积累,指向于人的再生产过程以及知识的再生产过程,这其中又关涉到生育、教育、文化、科研体系、社会建设等众多领域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性工程。因此,要从创新生态系统的高度推动人才、知识、产业等创新资源的发展,消除各种束缚人才培养、知识创造、产业变革的羁绊,使平衡、可持续的创新资源体系富有内生性、根植性、发展性。

(四)以斗争和合作打造健康的全球创新生态系统

面对外部打压与威胁,中国需要打好斗争和合作这套组合拳。一是强化斗争的思维与战略策略,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健全国内法律法规,利用国外对中国产业链和市场的依赖形成有效反制,维护国家的安全和利益,依据国际法、国际规则体系据理力争,提升在国际技术标准领导机构的话语权,深度参与国际技术标准与规则体系的制定。与此同时,要立足现阶段外部形势的发展变化,以及当前中国技术创新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尽快推出替代性技术,制定应对突发情况的应急预案,做好创新链、产业链、供应链的“强链”“补链”“延链”工作;展望长远则要将自身作为技术创新发展的基点,增强自主创新能力,夯实技术知识产权基础,储备更多的“留一手”,从根本上将外部风险内部化。二是积极推动全球技术创新的合作,构建全球技术创新的利益共同体,致力构建更高水平、更全面的开放体系,坚定维护全球贸易自由化和顺畅的科技人文交流合作,推动全球创新资源更有序、更可持续地流转与配置,保障技术的物质形态与知识形态的再生产过程,构建人类技术创新发展的命运共同体,共同打造健康可持续的全球创新生态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