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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研究考察
——历史、范式、观点及评议

2023-12-18金江峰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金江峰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农村研究院,武汉 430079)

从他者的视角加深对中国政党政治与国家治理的理解,是国内政党政治、政党治理与党的建设研究走向本土化与主体化的重要构成。这里的“他者”是指海外社会科学界及其研究者,具体指向海外从事中国问题研究的学者,本文特指海外从事中国共产党执政与治国研究的学者。他们既包括在中国做研究,但非中国国籍的国外学者,以及在海外做研究具有中国国籍的学者,也包括在海外做研究的非中国国籍学者。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本文虽是一项专题研究,但鉴于论题集中与论域宽广之间的张力,行文并不简单讨论少数几个从事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海外学者的研究成果,而是对相关论题的著作进行系统梳理,以期提升研究的纵深性与全面性。具体而言,文章在结构上包含以下四个方面:一是概略性地论述近百年来海外学者有关中国共产党及其社会治理研究的发展历程、研究主题、代表人物和学术机构等;二是从分析框架、理论体系和研究路径等层面,讨论海外学者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典型范式;三是在范式分析基础上,结合具体研究成果,对海外学者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代表性观点进行提炼与总结;四是对相关研究进行简要评述,并结合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治理实践探索,提出契合中国政党政治特点与国家治理特色的理论范式、研究框架与理论观点等。

一、海外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研究概略

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最早可追溯到大革命时期,彼时陈公博在哥伦比亚大学写就的硕士论文《共产主义在中国》,算是第一部系统介绍中国共产党的学术著作。在此前后的描述性、报告性专篇与专著大概有美国记者甘露德的《共产主义与中国》、苏联学者葛萨廖夫的《中国共产党的初期活动》以及美国外交官柯乐博的《共产主义在中国——1932年来自汉口的报告》等。到延安时期,有关中国共产党革命与实践活动的著作在美、日、苏等国大量出版,如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西功的《中国共产党史》和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等。有关中国共产党研究的学术机构和期刊主要有日本1946年创建的“中国研究所”和苏联的《共产国际》等。真正意义上的海外中国共产党及其社会治理研究始于新中国成立之后,总体可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49年至1960年。前期以哈佛大学中国政治经济项目部创建为标志,代表人物有费正清、史华慈等,代表性作品有《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与毛泽东的崛起》《中国共产主义文献史》等。1960年代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进入快速发展轨道,研究主题也逐渐由碎片化描述、历史性梳理转向中国共产党体制的国家起源与发展,代表人物有傅高义、施拉姆和舒尔曼等,代表性作品有《共产主义中国的意识形态与组织》《干部、官僚机构和共产主义中国的政治权力》等,代表性机构有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加州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等,代表性刊物有《中国季刊》《问题与研究》等。

第二阶段大概是1960年代初至1970年代末。彼时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的学者广泛进入中国问题研究领域,中国共产党及其基层治理研究主题逐渐由宏观体制结构分析转向微观政治领域,代表性学者有怀默霆、罗明德和罗兹曼等,代表性作品有《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中国农村》《中国的小群体和政治仪式》等,代表性机构有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和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院”等,代表性刊物有《近代中国》《澳大利亚中国事务杂志》等。

第三阶段是1980年代初至1990年代中期。在改革开放背景下,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出现两个明显趋势:一是对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历程进行理论建构与解构;二是结合中国经济、政治和社会发展,对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实践与前进方向进行总结和预测。此时,代表性学者有赵文词、倪志伟和魏昂德等,代表性著作有《组织中国》《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中国工业中的工作环境和权力结构》等,代表性机构有法国“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和哥伦堡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等,代表性刊物有《亚洲观察》《中国情报》等。

第四阶段是1990年代后半段至2010年代早期。海外学界对中国共产党及其社会治理的研究侧重发生转变,中国共产党执政合法性、政党适应性、央地关系以及基层民主政治等成为研究主流。前期代表性学者有李侃如、裴宜理和赛奇等,代表性著作有《毛泽东中国的革命话语》《治理中国:从革命到改革》等,代表性机构有加州洛杉矶分校“中国研究中心”和英国杜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代表性刊物有《当代中国》《中国政治科学杂志》等。步入21世纪,中国共产党在国家经济、政治、社会和国际关系等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使海外中国问题研究者不得不从中国“威胁论”与“崩溃论”之外寻求解释中国共产党执政绩效的新视角,“调试论”主导着海外关于中国共产党执政能力和国家治理能力等方面的研究(1)徐浩然:《美国“中国学家”的中国政治研究——一项文献史的考察(下)》,《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11年第2期。。代表性学者有狄忠蒲、沈大伟和黎安友等,代表性著作有《中国共产党:衰退与适应》《政党精英与中国的变迁轨迹》等,代表性机构有布鲁金斯学会“桑顿中国中心”和牛津大学“中国中心”等,代表性刊物有《中国:国际期刊》。

第五阶段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治国理政”成为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的核心概念,围绕着中国共产党的执政与治国能力以及中国共产党自身建设实践,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出现一股新的热潮,研究主题更加深化,既有对中国共产党执政经验和治理能力的理论分析,也有关于党的建设与基层治理的中观研究。代表性人物有兰普顿、柏思德和李成等,代表性著作有《跟着领袖走:从邓小平到习近平》《习近平时代的中国政治》等,代表性机构有悉尼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和伦敦经济学院“亚洲研究中心”等,代表性刊物有《共产主义与后共产主义研究》。

上述对海外学者有关中国共产党及其社会治理研究的阶段性划分,严格意义上讲只是一种“理想类型”,对每个阶段代表性人物和著作等的梳理,也只是基于作者的研究起点和著作在国内的传播范围考虑。如费正清、傅高义、魏昂德和裴宜理等学者,他们对海外中国共产党研究的影响横跨了数十年,不能仅当作某一阶段的代表性人物。但出于理论研究在主题、框架与观点等方面的变化考虑,有必要做出阶段性区分。具体各个阶段在研究主题、代表人物、学科分布、研究机构和代表性刊物等方面的变化见表1。

表1 海外对中国共产党及其社会治理研究概略

二、海外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范式

从宏观层面把握海外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发展历程及其变迁,是进行中观理论分析的基础,特别是对海外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范式的讨论,离不开系统、全面的学术史梳理。结合相关文献资料可以发现,海外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主要是在政治学、社会学与政党学等学科范畴下展开,借用的是这些学科的分析框架及研究路径,其研究范式刻画着国家与社会关系框架下的结构主义分析与行为主义分析。在此理论框架与研究路径下,海外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可分为四大范式。

(一)国家中的政党治理研究

国家中的政党治理研究是以组织、制度、阶级与象征等结构性因素为分析重点,讨论作为组织化和结构化力量的中国共产党是如何通过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宣传和组织动员,打破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新的国家政权,并通过对国家权力的运作推动社会治理。其分析重点是中国共产党在革命胜利后,如何逐步主导国家政权建设,改造基层社会。该研究范式构成20世纪50—60年代海外中共研究的主流。代表性的作者有舒尔曼、傅高义、麦克法夸尔等。如舒尔曼探讨了中国共产党在一个新生的国家政权中,如何通过党的组织和意识形态实现政治整合,并将那些“不同的砖头和石块”有机地整合到一起,完成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的重新建构(2)Franz Schurmannm,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6.。傅高义以广州市为分析蓝本,论述了新中国成立头20年,中国共产党是如何对不同政治背景、政治忠诚、政治身份与文化水平、专业能力的接管干部进行整合与培训,实现对旧政权的改造和清理,并完成政权建设任务(3)[美]傅高义:《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1949—1968)》,高申鹏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降,在整个国际国内环境转变情况下,海外中国问题研究领域虽逐渐关注中观与微观的行动分析,但从宏观结构和制度角度去把握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实践仍不失为一种重要研究范式。诸多研究者依旧遵循政党推动国家政权建设并主导国家政治权力作用于社会的逻辑,讨论在中国特色政治体系与政治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主导建立的政治体制、政治架构和意识形态体系是如何通过政治社会化、政治沟通、录用以及利益表达、决策和政策实施等机制,作用于社会并影响着国家的社会治理实践(4)[美]詹姆斯·R.汤森、布莱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顾速、董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

(二)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研究

与被视为宏观结构化的“国家中的政党治理研究”范式相比,“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研究”范式则是将政党视为社会的有机组成并对其进行观察理解。政党的形成离不开社会,党组织和党员的活动深深地嵌入社会,并打上了社会结构、文化和关系等烙印,这为该研究范式提供了现实基础。这种研究范式偏重于中国共产党的行动,是在党组织和党员的活动中理解党的社会治理实践,属于中观和微观的行动主义分析。如新中国成立前夕,韩丁在山西省潞城县张庄对土地改革与土改复查、整党和民主运动的调查,细致描述了党的组织和党员是如何嵌入村庄社会并被村庄社会的关系、文化与农民观念所影响,以及农民又是怎样在党的政治运动中重新定义“敌我”和党群,并参与政治运动(5)[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弗里曼和毕克伟等人以河北省饶阳县五公村为个案,通过对耿长锁这一村庄精英生活轨迹的铺展,探讨了党的组织和干部在一系列政策改革中是怎样一步步对传统村庄社会和组织进行改造,使其符合社会主义集体精神;同时,在遭遇生活困难与信任危机时,村庄党组织和党员内部又是如何在政治要求与社会关系网络之间进行平衡的(6)[美]弗里曼、毕克伟、塞尔登:《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

进入20世纪60年代,受冷战格局影响,海外学者通过碎片化的新闻报道、广播和访谈等,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实践展开意识形态评判与理论想象,研究对象和领域也侧重于中国政治结构、权力关系和阶级关系等,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研究范式随之走向式微。直至改革开放,研究者通过田野追踪调研,提出不论是集体化和单位制下的中国社会,还是经济转型、政治民主和社会流动中的中国基层,既不是铁板一块,也并非变动无序。他们认为,中国共产党依靠基层组织进行社会治理的制度设计,具有很大的治理弹性,在强政治与政策要求时,村(社区)组织会进行制度要求与社会伦理的平衡,采取选择性治理策略;而当政治与政策要求模糊时,党在基层社会的支部和党员干部又是国家权威的代表,承担着维护社区公共秩序的角色(7)Ethan Michelson,“Justice from Above or Below? Popular Strategies for Resolving Grievances in Rural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193,2008,pp.43-64.。在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研究范式下,研究者秉持的基本理念是,社会治理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共产党在改造社会的同时亦深受传统中国社会的影响(8)[美]赵文词:《五代美国学者对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研究》,载涂肇庆、林益民主编:《改革开放与中国社会:西方社会学文献述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5-47页。。

(三)国家与社会二元分割中的政党治理研究

伴随中国政治、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转型发展,在体制性国家之外逐渐生长出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这被西方研究者发现并成为他们观察和研究的新视野。原来处于从属地位的社会自主性研究,一跃成为具有创新价值的理论富矿。如研究者提出改革开放后中国正孕育与发展出一个有着更多自主性的社会,在社会治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9)He Baogang,“The Limits of Semi-Civil Society”,In He Baogang(eds.),The Democratic Implications of Civil Society in China,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1997,pp.147-165.。沃森通过对中国社会组织(NGO)的考察,提出大多数NGO组织都有助于自主社会的形成,社会治理活力进一步释放(10)[美]华安德·沃森:《转型国家的公民社会:中国的社团》,《中国非营利评论》2007年第1期。。在乡村治理领域,研究者通过对税费征收、劳资纠纷与群众信访等事件的关注,认为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在国家之外,正慢慢发育形成一个有着自身利益诉求的社会。面对中国社会的发育和社会组织的发展,海外研究者提出了三种理论观点。一是社会转型背景下,中国共产党面临着权威认同和塑造的新任务。二是中国共产党为维护执政地位,需要进行适时变革,采取战略与策略相结合的方式加强对社会力量的引导,使其成为巩固政党执政地位的重要基础。三是中国共产党正在采取各种方式——适应、吸收、嵌入等——以改变长期执政的不利因素,通过实施渐进的政治改革,建立一种新型的“混合治理体制和“兼容并蓄型国家”,维护政治秩序的稳定和执政合法性的增长(11)[美]沈大伟:《中国共产党:收缩与调试》,吕增奎、王新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60-61页。。

改革开放以来,海外学界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总体理解,无论哪种观点,其理论预设都是在国家—社会二元分割框架下展开的,虽不乏创见和一定的经验观照,总体上却未能真正进入中国问题的现实场域。一是对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实践分析是建立在细碎化的经验拼凑上,难以作为理论分析的结构性要素,不构成逻辑性的结构研究;二是对宏观环境和转型话语的偏重,使研究难以进入中观与微观的经验场域,自然未能关注到作为“战略群体”的地方党政部门和行动者的党员干部,研究也就无法进入行动主义的论域。

(四)国家与社会二元镶嵌中的政党治理研究

受市场转型理论影响,改革开放初期海外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曾尝试从转型中国的田野经验中发现自主性社会存在的证据,以验证西方民主转型的理论预设。期间,虽有部分研究者存在以西方理论消费中国经验的做法,将中国民间社团与社会组织的发展视作国家治理转型的先兆,但多数研究者在短暂“政治狂热”之后,经过仔细分析发现中国经济和社会领域的改革催生出来的国家体制外力量,其生存与发展仍然依靠着国家权力,不具有自主行动能力,更遑论与国家相对立(12)Margaret M.Pearson,“The Janus Face of Business Associations in China:Socialist Corporati-sm in Foreign Enterprise”,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Vol.31,No.1,1994,pp.25-46.。当然,社会自主性的不足,并不意味着社会对国家权力的完全依附,也不代表国家对社会的全面管控,二者是兼容并蓄的关系。国家依旧控制着与社会互动的重点领域和关键环节,在那些非重点领域和环节,国家赋予社会一定的自主空间,并在整体上为社会提供自主活动的良好环境(13)Yangqi Tong,“State,Society,and Political Change in China and Hungary”,Comparative Politics,Vol.26,No.3,1994,pp.333-353.。社会为寻求政党和政府权力的认同,亦会遵循国家意志和规范要求,支持国家政权行动。国家与社会是“二元一体”的互动合作关系,二者在多领域各层次的相互支持与协作,构成彼此间结构与行动镶嵌的基本依据。

在国家与社会二元镶嵌关系下,宏观层面,中国共产党继续推进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理顺党政关系、党社关系和治党治国关系,强化党的政治权威、完善党的组织体系和重塑党的意识形态(14)Sebastian Heilmann and Elizabeth J.Perry,Mao’s Invisible Hand: The Political Foundations of Adaptive Governance in Chin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1-3.,并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与革命历史遗产中寻求党的执政资源,推动国家治理体系与党的执政能力现代化建设(15)[美]墨子刻:《摆脱困境——新儒学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进》,颜世安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中观层面,中国共产党积极从社会主义法治和制度等维度规范中央与地方、官僚机构内部、政府部门与社会之间的沟通协作关系,并通过政党自身建设,完善党内监督体系,有序推动民主政治的发展(16)Andrew J.Nathan,“China’s Resilient Authoritarianism”,Journal of Democracy,Vol.14,No.1,2003,pp.22-23.。微观层面,中国共产党的基层组织面对多元主体和利益团体,发挥着组织和协调功能,着重化解党的组织覆盖、纪律建设和党员发展等问题(17)Minxin Pei,“China’s Governance Crisis”,Foreign Affairs,Vol.81,No.5,2002,pp.96-109.,在城市构建“大党建”组织模式和建设服务型党组织(18)[美]兰斯·戈尔:《市场化和城市化中党的基层组织转型的大趋势》,张超译,《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9期。,保障基层民主协商的发展与基层治理秩序的稳定。

上述研究范式在海外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领域具有一定代表性,但存在较大的局限性,它们总体受西方理论潮流、方法论和认识论等的影响,与中国经验之间具有一定张力。如国家中的政党治理研究印刻着1950年代之前的旧制度主义分析痕迹,过于注重结构化讨论,忽视了结构之外的行动过程,忽略了社会力量之于政党与国家建设的作用。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研究虽然关注了政党组织的行动,但过于突出社会力量的反作用。国家与社会二元分割的政党治理研究则深受行为主义分析影响,将国家与社会割裂,提出的相关理论在中国缺乏基本的经验依据。国家与社会二元镶嵌中的政党治理研究体现着新制度主义的分析优势,但未能将执政党视为整个治理体系的有机构成,存在机械主义和工具主义的嫌疑。基于此,应当在结构与行动的综合分析中,形成符合中国社会治理实践的国家—政党—社会三元分析框架,进而提出国家、政党与社会有机融合的分析范式。

三、海外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代表性观点

本部分结合相关理论研究进一步提炼海外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的理论观点,或曰海外学者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模式的代表性观点。从上述范式分析可知,海外学界的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主要是在国家与社会关系二元框架下展开,主要讨论的是结构约束下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治理行动及过程。在此基础上,研究者提出并发展了国家建设理论、政治动员理论、政党适应性理论和协商治理理论等,进而提出政党改造社会、政党适应社会、政党组织社会等理论框架,并形成总体性支配、选择性治理与整合型治理等理论观点。

(一)“政党改造社会”与总体性支配

马克思主义认为,共产党执政后的任务是领导无产阶级运用政治统治,一步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将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统治阶级手中,并尽可能快地提升生产力(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1页。。这是无产阶级政党的天职和根本任务,也是党的先进性和生命力所在。经典马克思主义者对共产党革命与斗争目的的强调,以及中国共产党在改造经济、政治与社会等制度方面的实践,促使研究者在论述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行动时逐渐形成了“政党改造社会”研究框架。该理论框架下,研究者主要讨论作为组织化与权威性力量的中国共产党,在打破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新的国家政权过程中,是如何通过制度建构、权力运作与意识形态主导地位等,实现对基层社会的有效改造。

在“政党改造社会”框架下,研究者提出国家建设与政治动员等基础理论,形成了有关中国共产党“总体性支配”社会的理论观点,这一观点对位于党的“全面领导”思想学说。如麦克法夸尔从国家政权建设与巩固的角度提出,最高领导人、共产党员尤其是领导干部、意识形态和人民军队等是中国共产党建构国家政权的重要因素。在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中国共产党对基层社会的治理表现为一种集中支配(20)Roderick MacFarquhar,“Deng Xiaoping’s Reform Program in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History”,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Vol.40,No.6,1987,p.34.。奥克森伯格也不无偏见地认为,中国共产党很大程度上通过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宣传、党的最高领导对整个社会和文化的主导地位,以及中央管控的计划经济等,全面而深入地主导着社会(21)Michel Oksenberg,“Politics Takes Command: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Post-1949 China”,Roderick Macfarquhar(eds.),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p.543-590.。科尔奈在讨论社会主义体制的共性问题时,更加系统地分析了中国的权力结构、意识形态、经济制度和管理机制是如何影响着执政党的权力实践和政治、经济、社会功能的实现。执政党依托国家权力机构对社会各领域的总体性支配,被视作是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主要逻辑(22)[匈]雅诺什·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342-347页。。进入20世纪80年代,研究者在系统总结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历程基础上,发展出威权体制与“全能主义政治”等观点,并以此界分改革开放前后的中国政治体制,认为改革开放前的政党改造社会是以党的权力及组织为基础,政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总体性地支配着社会(23)[美]邹谠:《二十世纪中国政治:从宏观历史和微观行动的角度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页。。改革开放后,中国共产党对社会的改造变得更加柔性,社会治理领域的政党全面支配特征逐渐淡化,传统政党总体性支配社会的模式越来越远离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现实。

(二)“政党适应社会”与选择性治理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海外研究者深入中国田野开展调研,以及国内研究者参与西方理论对话的深入,海外学者开始意识到不能“将中国经验的销子(pegs)插入西方理论的洞口(holes)”(24)[美]托尼·赛奇:《盲人摸象:中国地方政府分析》,邵明阳译,《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4期。,至少中国政治实践过程的本身表明,中国的社会始终都存在,其可能不会与国家权力正面交锋,却在国家权力触角难以深入的地方寻求自主空间。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共产党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领域的改革,为社会多样化发展提供了空间,要求政党的组织、意识与行动等适应社会环境变化,以巩固政党的执政地位。在此理论认知下,研究者适时地提出“政党适应社会”理论框架。如狄忠蒲认为,在市场转型背景下,中国共产党主要是通过对党的意识形态与组织原则进行调试,将新社会精英吸纳进党组织,同时将党的基层组织渗透进新经济领域,扩大党的组织网络和执政基础,以提升政党适应社会的能力(25)Bruce Dickson,Red Capitalisys in China:Party,Private Entrepreneurs,and Prospects for Political Chan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116-140.。桑顿则从党的建设层面讨论了中国共产党是如何通过党的组织结构调整、纪律建设、制度建设和党员发展等,提高自身对经济社会变迁的适应能力(26)Patricia M.,“Thornton.The Advance of the Party: Transformation or Takeover of Urban Grassroots Society?”,The China Quarterly,Vol.213,2013,pp.1-18.。

在“政党适应社会”理论框架下,海外学者普遍认为中国共产党应对社会变迁的调试行为主要包括内适应与外适应两种(27)Bruce Dickson,Democratization in China and Taiwan:The Adaptability of Leninist Parties,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中国共产党对内外部环境的适应具有选择性调试意涵,其社会治理行动表现出“选择性治理”的特征(28)Kevin J.O’Brien and Lianjiang Li,“Selective Policy Implementation in Rural China”,Comparative Politics,Vol.31,No.2,1999,pp.167-186.,这不仅体现为对党的基层领导干部的差异化激励,对各新兴社会领域、组织和团体的选择性赋权和领导(29)Edin M.,“State Capacity and Local Agent Control in China: CCP Cadre Management From a Township Perspective”,The China Quarterly,Vol.213,2003,pp.35-52.,更加表现为党的基层组织在社会治理实践中对不同公共治理事务的选择性介入或策略性治理。如有研究者考察,在改善社区治理环境中,村(社区)自治组织怎样利用国家与村民之间的目标差异,推动公共政策的策略化执行,以强化组织与地方利益(30)Shou Huisheng,“Between the Formal and Informal: Institutions and Village Governance in Rural China”,China-An International Journal,Vol.13,No.2,2015,pp.24-44.;在财政资源紧缺状态下,基层党组织及其干部出于维持社区治理效率与公平的目的,怎样对社区居民进行选择性动员等。

(三)“政党组织社会”与整合型治理

在革命和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始终将组织党员干部、组织群众力量视作一种方针,将组织视作为政治服务的,通过组织不断整合政党、整合社会,使党的组织发挥着联系国家与社会的桥梁作用,推动基层政权的总体性发展和基层社会的整合式治理(31)Doke A.Barnett,Communist China:The Early Years(1949—1955),New York:Frederick A. Praeger,1964,pp.29-30.。改革开放以来,传统“政—经—社”高度一体化的管理体制解构,在国家之外逐渐生长出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对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水平与执政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政党组织社会”命题伴随着社会自主性研究的兴起,重新成为具有经验基础的理论框架。

与传统“政党组织社会”命题预设的执政党组织“一盘散沙”的小农社会不同,研究者提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面对的是一个多元目标与利益分化的市场社会,其对国家治理与政党权威的挑战,要求中国共产党采取统合化的干预策略,寻求一种有控制、有参与和有序的整合治理模式。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治理实践也表明,其越来越倾向于通过政治吸纳、组织嵌入与制度构建等形式,推动社会的再组织化和基层的整合式治理(32)Margaret M.Pearson,China’s New Business Elite:The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Refor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p.140-141.。这些经验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在面对分散分化的社会力量和新兴社会组织时,明确提出可以吸纳社会新阶层中的先进分子入党(33)Bruce Dickson,“Integrating Wealth and Power in China: The Communist Party’s Embrace of the Private Sector”,The China Quarterly,Vol.192,2007,pp.827-854.,同时要求加强私营经济领域和社会组织党建工作,扩大党在各种经济和社会组织中的覆盖面,探索灵活多样、更加有效的组织设置模式和党建形式,推动基层党委和政府权力、观念与行动嵌入下的整合型社会治理模式(34)Margaret M.Pearson,“The New Life of the Party: Party-Building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Greater Shanghai”,The China Journal,Vol.68,2012,pp.58-78.。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在面对经济社会发展和基层治理的新情况新问题时,转向以制度化方式处理党政与党社关系,尝试构建以基层党委和党的基层组织为轴心的内向整合、外向渗透、纵横沟通、民主参与的多层次社会整合治理格局(35)Jeong Haeyong,“The Urban Governance and 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in Shanghai, China: Transition and Continuity”,The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1,No.1,2008,pp.226-261.。

上述理论观点虽在学界具有一定影响力,但在理解中国实践时仍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是从理论预设角度看,相关研究遵循的是西方政党政治分析理路,将政党视作一个独立的“利益”组织,并不适用中国使命型、代表型和人民性政党的现实。二是在理论观点上,政党改造社会框架实际上是对马克思主义政党政治理论的部分概括,由此发展出来的“总体性支配”模式也只反映改革开放前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逻辑。政党适应社会框架虽有一定解释力,但过于偏重宏观结构与单向线性分析,淡化了执政党与社会互动中的自主性和制度化。政党组织社会框架关注到了治理体制与社会结构变迁现实,却简单地从结构主义层面讨论基层党组织是如何通过组织形态与角色功能转变来推动基层治理资源整合的,未能深入分析其在社会治理中的行动逻辑。

余论

海外学界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研究总体是在国家—社会关系框架下展开,主要遵循的是结构主义分析和行为主义分析路径,研究者对不同分析对象、结构要素和治理事件的讨论,又形成了政党改造社会、政党适应社会与政党组织社会等理论分析框架,以及总体性支配、选择性治理与整合型治理等理论观点。对上述理论框架与观点进行范式归类和理论探源可以发现:政党改造社会框架与总体性治理观点是在“国家中的政党治理”理论范式下展开的,其理论基础是国家建设理论;政党适应社会框架与选择性治理观点是在“社会中的政党治理”理论范式下的分析,其理论基础是市场转型理论;政党组织社会框架与整合型治理观点是在“国家与社会二元分割中的政党治理”或“国家与社会二元镶嵌中的政党治理”理论范式下展开的,因研究者对“列宁主义”政党政治原则、价值理念与行动结构的不同判断,造成对政党组织社会与整合性治理的不同认知,但其总体理论预设是多元主义理论。此外,在不同理论框架与观点下,海外研究者对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组织形态与运作机制有着差异化界定,如研究者认为,政党总体性支配下的社会治理组织形态是单向支配,其核心机制是政治控制与资源支配;政党选择性治理中的社会治理组织形态是策略性合作,其核心机制是组织动员与政治耦合;政党整合型治理下的社会治理形态是嵌入式领导,其核心机制是组织嵌入与政治整合等。

海外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为国内政党政治、政党治理与党的建设研究提供了“他者”的视野,对相关理论的引介与讨论有助于提升国内研究水平。但也应注意,海外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研究话题,进入的是研究者所在学术圈、研究对象以及支持和应用其研究成果的社会大众的三边对话(36)Madsen Richard,China and the American Dream:A Moral Inquir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35.,具有较大的局限性和适用性缺陷。最为明显的是,相关研究的强烈意识形态判断和理论预设,造成理念、理论对中国经验现实的切割。譬如,政党改造社会框架实际上是对马克思主义政党政治理论的部分概括,由此发展出来的“总体性支配”观点也只反映改革开放前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的逻辑。政党适应社会框架,虽有一定解释力,但过于偏重宏观结构与单向线性分析,淡化了执政党与社会互动中的自主性和制度化。其对基层党组织采取“选择性治理”策略的概括,也较为片面,没有注意到执政党在社会治理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制度化、规范化与法治化成果。政党组织社会框架关注到了治理体制与社会结构变迁现实,却简单地从结构主义层面讨论基层党组织是如何通过组织形态与角色功能转变,推动基层治理资源整合,未能深入分析其在社会治理中的行动逻辑。由此,警醒国内研究者不能对相关理论资源、研究范式、分析框架与理论观点进行简单地移植,而是要结合中国经验现实,提出兼具本土化与解释力的理论分析框架及观点,以推进中国政党政治学、政党社会学与党建学科的主体性发展。

从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现实看,当前中国城乡社会治理明显存在以下三大发展趋势:一是强化基层党组织特别是街镇党(工)委统一领导与统筹全局的政治优势与制度优势,突出基层党组织在社会治理中的组织力、领导力、执行力与统合力,以思想建党、制度治党与功能强党等理念,统合社会治理实践,推动基层党建与社会治理的深度融合。二是发挥基层党组织的政治性与社会性功能,以及党组织在政府部门间、社会组织间、政府与社会间的桥梁纽带作用,从结构上对政府和社会多元主体进行统合,构建既有权威领导、又有纵横联动的扁平化、网状化治理结构。三是健全党委统一领导、党委组织部门牵头负责、有关部门和行业系统齐抓共管的领导体制和责任机制(37)本书编委会编:《关于加强和改进城市基层党的建设工作的意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3页。,结合社会治理中心工作和政策任务,以组织化、制度化、规范化等调控多元主体的治理行动,推动社会治理行动系统的统合。基于此,应当从理念统合、结构统合与行动统合三个层面,概括当前中国共产党社会治理实践,提出“政党统合治理”理论框架,以及“权威的统合治理”观点,同时构建起国家—政党—社会三元互嵌的理论范式。相较于国家—社会二元分析范式下的政党改造社会、政党适应社会与政党组织社会等讨论,国家—政党—社会三元互嵌范式的提出具有以下理论与现实意义。首先,在治理体制角度,基层社会治理至少包含基层党(工)委及各级党组织、基层政府及相关职能部门、村庄(社区)自治组织和各种社会力量等,他们分别代表着国家、政党和社会三种不同力量,忽视作为国家机器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共产党这一政治力量,就无法把握基层社会治理的全貌。其次,从治理结构角度看,基层党组织在社会治理中发挥的是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的集中统一领导作用,是基层社会治理结构的组织中枢与领导核心。最后,在治理机制层面,基层党组织发挥着组织、链接、动员与协调各方治理力量的作用,是社会治理机制创新的基本主体。基层党组织在上述三个层面的综合作用,构成富有中国特色基层治理现代化实践的“政党统合治理”路径,贡献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政党中心主义”理论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