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东坡孤雁词的寄托
2023-12-14莫砺锋
莫砺锋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初春,尚未自号为“东坡居士”的苏轼在长子苏迈的陪伴下来到黄州。黄州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城,东坡又是个戴罪之身,初来乍到,无处栖身,只好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寺庙里。东坡到知州衙门去报到,见过知州陈轼之后,他这个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之衔的犯官就无所事事了。除了苏迈之外,东坡在黄州举目无亲。他的家人都随子由到筠州去了,后来成为他好友的潘丙等人尚未结识。此时乌台诗案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给东坡带来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御史们如狼似虎的狰狞嘴脸仍不时在梦中重现,谁知道心有不甘的他们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呢?至于黄州的地方官和百姓会怎样对待自己,东坡也是心存疑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终日闭门不出,蒙头大睡,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悄悄地溜出寺门到江边走走。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东坡独自来到江边散步。树头斜挂着一钩残月,四周一片寂寥。东坡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一股深深的寂寞之感缠住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写了一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是夜苏轼果真看到一只孤雁,还是纯出想象?我们已无法断定。日后其挚友黄庭坚评此词曰:“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跋东坡乐府》)既曰“语意高妙”,自当有所寄托,那么此词中究竟有什么寄托呢?
苏轼东墙?
从晚唐五代以来,词的主要功用是在宴乐场合供给伶工歌女歌唱。五代词的两个创作中心,分别处于西蜀和南唐的宫廷,就是由于这种文体最适合于追求享乐的小朝廷君臣。入宋以后,新的社会环境更加有利于五代词风的发展。北宋的官员享有丰厚的俸禄,纵情享乐之风盛行一时。歌台舞榭和歌儿舞女成为士大夫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滋生于这种土壤的词风自然会异常兴盛。从宋初起,词体就具有以女性题材以及男女相思为主的题材走向和婉约、绮靡的风格特征。虽然东坡本人已开始努力为词体开辟新的境界,但出于惯性,整个词坛依然笼罩在传统风尚的影响之中。于是对于“似非吃烟火食人语”的东坡此词,竟然也产生了有关男女恋情的传说。南宋袁文《瓮牖闲评》卷五载云: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中则云:“东坡先生谪黄州,作《卜算子》词云:……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而龙辅《女红余志》又载云:“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知之,乃曰:‘吾将呼王郎与子为姻。东坡渡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公因作《卜算子》,有‘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杨湜《古今词话》引)由于黄庭坚在《跋东坡乐府》中明言此词乃“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故后说的谬误更甚于前说,但无论何说,两说皆为毫无根据的小说家的描述。王氏、温氏,皆是子虚乌有的人物。诸家对此词主旨的解说则纯属凿空乱道。清人邓廷桢云:“夫东坡何如人,而作墙东宋玉哉?”(《双砚斋词话》)堪称一语破的。
自述心曲?
那么,如果仅将此词的寓意解作东坡自述心曲,是否就一定合理呢?请看南宋俞文豹在《吹剑录》中的逐句解析:“‘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也 。‘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时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缥缈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谗慝也。‘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苟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又有号“鲖阳居士”者在《复雅歌词》中解此词曰:“‘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另一版本),非所安也。”两解皆是句句落实,又皆与东坡之遭遇及心态密切相关,表面上极其精确,其实亦属穿凿附会。鲖阳居士之解受到后人较多的注意,清人谢章铤评曰:“字笺句解,果谁语而谁知之?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一)而王士禛则评曰:“村夫子强用解事,令人作呕。……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舒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花草蒙拾》)前者语带讥讽,但尚有赦词;后者则冷嘲热讽,不假辞色。的确,俞文豹也好,鲖阳居士也好,他们对此词的解读流于穿凿附会,正是清人张惠言以比兴手法解词之流弊的极端先例。清人张德瀛云“本朝张茗柯论词,遂为鲖阳之续”(《词徵》卷五),颇中肯綮。
“拣尽寒枝不肯栖”有语病?
其实此词并不难解,无需刻意求深。苏轼以戴罪之身初到黄州,栖身寺院,举目无亲,孤寂之感充斥心头。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独自来到江边,自觉颇像一位幽居之士。毫无疑问,词中那只寒夜惊飞,既无伴侣,又无处栖宿,最后孤独地降落在沙滩上的孤雁,正是惊惶失措、无处容身而又不改高洁品行的“幽人”的象征。幽人像孤鸿,孤鸿也像幽人,当然,他们也就是词人自身。寄托深微而浑然无迹,正是比兴手法的妙境。唯一需要稍加辨析的是下片的第三句。南宋胡仔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对此,金人王若虚反驳云:“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诡激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辩,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以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滹南诗话》卷二)鸿雁不栖于树木,博洽多闻的东坡岂能不知。他所以这样写,正是对物理常识的巧妙运用。是夜东坡看到那只孤雁在夜色中掠过一棵棵树梢,最后降落在空寂的沙滩上。当然也有可能东坡根本没有看到孤雁,他只是独自在江边行走,乃感到自己犹如形单影只的孤雁。至于“不肯栖”三字,乃是对孤雁无处归宿的窘迫情状的正言反说,也是对自己横遭贬逐、无处容身的悲惨处境的艺术描述。王若虚云“词人正贵其如此”,真是十分内行的评价。
就全词而论,我认为清人黄苏的评价最称惬当:“此词乃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第二阕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蓼园词评》)
奇思妙对
东坡在黄州,一日逼岁除,访王文甫,见其家方治桃符,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
—摘编自凤凰出版社《楹联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