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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年先生手迹选录》之《冯友兰先生〈贞元六书〉的历史意义》(下)

2023-12-14

衡水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自序冯先生冯友兰

张 岱 年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上期:五十年代,冯先生对于自己过去的哲学思想写了一系列的批判文章;1959 年发表的《四十年的回顾》是自我批判的一次总结。在这本书中,冯先生对于“新理学”的哲学体系进行了全)面的犀利的批判。

中国哲学史上有关于“理在事先”与“理在事中”的争论。程朱学派主张“理在事先”,清初李恕谷反对“理在事先”,主张“理在事中”。《新儒学》(编辑注:《新儒学》,这里是张岱年先生笔误,改为《新理学》)批评李恕谷说:“李恕谷说: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即在事中’。若所谓在是存在之义,则理无所在底。理既不能在事上,亦不能在事中。理对于实际底事,不能有‘在上’‘在中’等关系。”事实上李恕谷所谓“在上”“在中”并非普通所谓空间的在上、在中之意。所谓“在上”即谓理可以脱离事物而独立,所谓“在中”即谓理不能脱离事物而独立。《新理学》批评李恕谷所谓“理在事中”,事实上是主张“理在事先”。

冯先生在《四十年的回顾》中对于《新理学》“理在事先”的观点做了自我批判。指出:《新理学》“企图用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逻辑地在先’说明旧理学中‘理在事先’。”指出:新理学以为:“有方的东西必定有方,但有方不一定有方的东西。如果在客观世界没有任何方的东西,那所谓有方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实际上只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如果存在,它只能存在于人的思想中。”这一批判是十分深刻的。

冯先生的晚年著作《三松堂自序》中也谈到事理关系问题,否定了“理在事先”,肯定了“理在事中”。他说:“程朱理学和新理学,都是主张理在事先和理在事上。……就理论方面说,新旧理学的理在事先、理在事上的主张,是使它们成为客观唯心主义的主要原因。……关于共相和殊相的关系的问题,正确的回答是理在事中,这就是说,共相寓于殊相之中。”冯先生这一思想转变表现了勇于追求真理的热忱,表现了善于接受真理的胸怀。一个哲学家,必须敢于坚持真理,更必须具有接受真理的谦虚态度,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四十年的回顾》又批判了境界说所谓天地境界,明确地说:“新理学虚构出来一个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的理世界,就是为所谓圣人的天地境界作根据,理世界是虚构的,当然天地境界也是虚构的。”这一批判也是深刻的。

冯先生在《四十年的回顾》中的自我批判,有时也有“过左”之处。如说:三十年代,“我在这个时期,建立了新理学的体系,作为国民党反动路线中的一个思想武器。”事实上,“贞元六书”的前五种都是抗战时期写成的,其中充满了对于抗战胜利、民族复兴的希冀,并未涉及政治路线问题,与国民党所宣扬的“力行哲学”等是有一定区别的,还不能简单地说是维护反动路线的。

新理学的学说中也含有一些符合真理的观点,如肯定客观世界具有客观规律,肯定理是客观的,同时批判了陆王学派“心外无理”以及康德“心赋予世界以秩序”的先验论观点。《新原人·心性》批评康德说:“给予宇宙以秩序底心,如是个人底心,……则宇宙间何以能有公共底秩序,是很难解释底。”这一对于先验论的批判,确实切中要害。《新理学》的第四章《性·心》说:“我们不能承认有宇宙底心。”这也是正确的见解。新理学的体系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客观唯心论,但是反对主观唯心论的。

新理学的一个主要缺点是失之玄虚。《新原道》一书“先论旧学,后标新统”(《自序》),“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为标准,以评定各重要学派的价值”。而所谓“极高明”就是玄虚:“哲学必是经虚涉旷,然后才合乎极高明的标准”。认为:“新理学中底几个主要观念,不能使人有积极底知识,……这些观念,可使人知天、事天、乐天,以至于同天。……由这些观念所得到底境界是虚旷底。在这种境界中底人是经虚涉旷底。”由此而认为宋明道学“还不够玄虚”。并且声称:“哲学本来是空虚之学。”这一对于哲学的理解是错误的。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怎能是空虚的呢?

在《三松堂自序》中对于《新原道》所谓“先论旧学,后标新统”也提出了自我批判,认为:“《新原道》的最末一章题目是《新统》。这个题目暴露了我在当时的狂妄。”这一自我批判也是深刻的、诚恳的。四十年代,冯先生意图建立“新统”,表现了一个思想家的雄心壮志;五十年代,又进行自我批判,表现了一个思想家力求进步的积极态度。

五十年代开始,冯先生立志要重写中国哲学史,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阐述中国哲学的发展过程。到一九九〇年春季,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终于写成了,这是值得赞佩的。

在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过程中,冯先生提出未来的中国新哲学的思想来源问题。《三松堂自序》的最后一章《明志》说:“马克思主义有三个来源,其一就是德国古典哲学。为现代中国服务的包括各方面的广泛哲学体系,会需要中国古典哲学作为它的来源之一吗?我看,它会需要的。……我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有一项新的任务,它应当不仅是过去的历史的叙述,而且是未来的哲学的营养。”这是冯先生以九十高龄奋力撰写《新编》的宗旨。

《三松堂自序》的《明志》章中,引用《庄子·养生主》“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表述自己的写作态度说:“人类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智慧,真是如山如海,象(像)一团真火。这团真火要靠无穷无尽的燃料继续添上去,才能继续传下来。我感觉到,历来的哲学家、诗人、文学家、学术家都是用他们的生命作为燃料以传这团真火。……都是呕出心肝,用他们的生命来写作的。”又说:“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也是中国新文化的一个来源,它不仅是过去的终点,也是将来的起点。……新旧相续、源远流长,使古老的中华民族文化放出新的光彩。”这一段感人至深、沁人心脾的文字,表明冯先生就是用生命来写作的;同时也表明了他对于中国文化优秀传统的深厚感情和爱国主义的真情实感!

冯友兰先生自青年时期以至九十高龄,不断地探索真理。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他不愧为自成一家之言的哲学家;五十年代的思想转变,表现了努力追求真理的诚挚愿望。在五十年代之初,冯友兰先生曾对我说:“近代思想家中,康有为、严复、章太炎在晚年都倒退了,唯有孙中山和鲁迅是随着时代前进的。”他决心要随着时代前进。这种态度是值得赞佩的。冯友兰先生不愧为一个与时俱进的思想家。

1990 年11 月

(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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