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芦家畔
2023-12-12▶黄浩
▶黄 浩
石 狮
在芦家畔几乎每家的房顶上,都放着两个镇宅的石狮子,而且石狮子的外貌形状十分奇特,与陕北传统的石狮子的外貌有着本质的区别。
石狮子一般都有底座,身体比较圆润,尾巴粗壮,朝天竖立。特别是那张三角脸,浑然像一个外星人的脸,让人印象深刻。芦家畔是典型的黄土沟壑土石山区,自然不缺石头,这就为石匠的成长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在黄土高原上的许多地方,人们大都以窑洞为居所。窑洞有两种,一种是掘土成窑,多称土窑,另一种是用石头砌成的窑洞。当然这两种窑中,冬暖夏凉的石窑,是人们普遍追求的理想住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的许多青年,都当了石匠和木匠,尤其是一部分有文化青年的加入,不但使石匠的传统工艺得以传承,而且还加入了创新的元素。化繁为简,把石狮子脸的刻画,当作雕刻的重要环节来表现。这与罗丹说的要在起伏处着笔,有异曲同工之妙。传统石狮子的脸是在一个平面来雕刻的,而我们看到的脸是在两个相交的平面上来呈现,狮子头自然就是一个三角的造型,这和大师拉斐尔的构图方式是那样的巧合,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整座石狮最突出的是那张放在两个平面的三角脸,面额宽大,造型怪异,有一种别样的恐惧感。从感觉上看,这张脸张扬着异域风情。外星人长什么样,谁也没有见过,于是我们就看到形形色色不同于地球人的脸。这个石狮子,省略了脖子,把狮子头放在三角后面,整张脸就显得特别巨大,看得出狮子头是偏转了45°的方向,它在自然中谛听到了什么,你能感受到那种警觉的氛围。
石狮子的嘴非常大,占用了两个平面,嘴里也有两个石球,这点与陕北石狮是一致的,但两个石球之间用一根石线连结,这也是特别的地方。狮子的鼻子正好在两个平面的交汇线上,鼻梁高挑、粗壮,一条线延展到头顶,省略了繁杂的额头。两只眼睛分别镶嵌在左右两个平面上,那突起的眼珠炯炯有神,闪耀着天地灵物的光芒。眉毛粗笔勾画,像两个弯月。石狮子的耳朵竖长而有些弯曲,垂在两个面的两侧。两个平面将七窍对称地布局在上面,明显有怪异、夸张和创新的思想。在我的印象中,陕北石狮的头,都是在一块圆形的石块上雕刻的,凭借“十斤狮子九斤头,两只眼睛一张口”,让冰冷的石头创造出人性。我相信陕北的民间工匠并没有见过真狮子,他们多是靠丰富的想象,在石头里创造神灵,体现大拙大巧的朴素思想。而芦家畔的石狮子,想象更为大胆,从腐朽中见神奇,明显带有胡羌的混血特征。它主要表现的是那张脸,而不是硕大的狮头,这是与普通的陕北石狮最大的区别。在芦家畔房顶的草丛里,还看到一个石狮子,它的相貌更是吓了我一跳。这张脸是在一块圆石头上雕刻的,极其恐怖。最显明的是大嘴咧着,整个嘴由上下两排巨牙组成,而且左右极不规则,成呲咧状,怒目而视,极像一个魔鬼或夜叉的形象。这个石狮隐藏到齐腰深的荒草里,着实吓了我一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惧的石狮。罗丹说:“从起伏处截取横断面来表现”。大师的手法,从这个石狮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大胆地突出某个节点,浓墨重彩地勾画,让一个伟大的思想从石块中走出,这是芦家畔的石匠们的杰作。我想起多那太罗的雕塑《祖孔》,它是从内心线条中找到美。《祖孔》是一个在思索、痛苦、感动的人。他虽然面貌丑,但毕竟是美的,只是另外一种美罢了。从《祖孔》的启示中,我看到了这个极丑恶的石像所散发出来的美,令人震撼。
石匠就是在石头里雕刻,那里有许多禁锢的灵魂。
石人
在芦家畔的后峁,我发现了一个高大的石人。
在一块玉米地里竖着,刚刚钻出土层的小苗,正蓬勃着三个季节的理想。整个石人的身上,开满了黄铜色的石花,绽放着时光老人的眼泪。石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地上,头上戴着一顶圆帽子,额头圆而宽,眉毛像两轮弯月,腰上系着腰带,手上握着一把钢刀,极像一名站岗的士兵。能明显感受到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目光炯炯有神,注目着前方。很显然这个石人不是近代打造的,因为现代人一般都背枪,而不是拿刀。从整个石人相貌上审视,我推断应该是元朝人。石人的颜色与黄土极为相似,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终会慢慢剥落成一堆黄土。石人的底座与水泥相连,一个古老的物件强行粘在现代的物件上,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看上去极不协调,倒是坐在水泥堆里,十分的牢固,上前摇了几次,竟无法撼动。
据村子里上年龄的老人说,像这样的石人,村子里有三个,前些年让人偷走两个,为了防止这个石人也被偷走,所以才采取了水泥护宝的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个石人是芦家畔远古的记忆,对于这个小山村来说,它是整个村子里最古老的物件,问他们这石人是什么朝代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只知道远古时期,芦石畔狼多,匠人们打制三个石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吓狼。多么简单而朴素的初衷。这是一个带刀的兵士,那另外两个被偷的石人是怎样的形象,我终是没有听到答案。也许它们也是一样的兵士,也许它们的形象更恐怖,其实能吓住狼的应该不是令人恐怖的猛兽,而是人,但这个人必须有防卫的武器,那把亮闪闪的钢刀才是狼害怕的。镇狼之物,没有丢在时间老人的看护中,最终还是被人偷走了。有时人是一个非常可笑的物种,一个物件只要赋予了价值,它就成为了人抢夺的牺牲品。一个古老的物件,我们都认为它是美的,有些人不是大大方方去观赏,而是萌生了下三烂的办法占有它。其实人类这种贪婪的欲望,何时是尽头,他创造了美,也是美的毁灭者。
中国汉代的雕刻艺术达到了顶峰时代,尤其是在墓藏中的汉画像石,就十分精美。神木大保当出土的汉画像石,是彩色的汉画像石,所刻内容丰富,刻功了得,这在陕北来说是十分少见的。汉代也是我国雕刻艺术的源头,石雕人像,大多置于墓道旁。汉应劭的《风俗通·怪初·石贤士神》中说:“石人能治病,愈者来谢之”。这说明这个石人已带上了极强的宗教色彩,在墓道旁我们能看到的石人一般是动物的石像,也有人骑动物的,还有不少的高大人像,也有武士像的石人,但刀一般是扛在肩上的,很少像芦家畔的石人刀在腰间,而且手紧紧握着,刀看上去并不长,有弯度,像是一把蒙古弯刀。从石人的容貌看不像是异域之人,但从所戴的帽子看,像蒙古人,这与弯刀是相配的,而且面部表情十分平静,如果那个石人是汉朝的,汉朝的芦家畔肯定是一个多狼的地方,所以才有了石人站岗吓狼的典故。从偷走石人的事件中,能看出它具有的文物价值,也就是这个石人打制的朝代已经非常久远,时光已经将它镀成了一尊价值连城的文物。
原本芦家畔是拥有三尊石人的一个村子,被人偷走那两件。应该是被时光打磨得更久远些,否则没有道理偷那两件,而留下这一件,这说明丢失的文物价值更大。我们总是在被别人偷走后,才意识到了一种价值,才懂得了对文物的保护。把石人做进水泥里,这个笨拙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它与大地连在一起,没有人可以把大地偷走。文明创造了荣光,也创造了丑恶。人类一旦发现了美的东西,发现了能变成财富的东西,就想占为己有。当财富无法属于自己的时候,偷便成了一种选择,因为只有偷,才能将它占为己有,才能满足人类的贪欲。几千年培养起来的习惯,仁智理信义的道德法则,被一个偷字突破,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耻辱。其实文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从没有改变贪欲,要改变人类的内心,必须改造精神。
放下一些欲望,塑造一个高贵的灵魂,崇尚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坚定的选择。
树桩与小虫
在芦家畔东边的黄土山沟,我发现了一个杨树桩,看上去很粗壮,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树,那一圈圈白色的年轮,虽经岁月沉淀、风雨的侵蚀,已然烙印着生命繁茂时的特征。
这棵树就长在硷畔上,它是野杨树,还是人们栽种的?连上了年纪的人都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棵树长得很茂盛,绿阴很大,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村里同龄的十多个孩子,无论是放牛、放羊、割草都爱坐在树阴下,他们就从这棵树上练会了爬树,掏鸟窝,这棵树给了他们漫长而快乐的童年。仍然还健在的年龄更大的一些人记得,那棵树是他们锄地时休息、吃饭的地方。一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从村口到东沟全都在这棵杨树的视野里,它站得那样高、那样远,树干中一圈一圈的年轮,记录着岁月的兴衰,从一个孩子到白发苍苍的老年,从走出大山父母相送的一眺,到游子又一次回到故乡,那棵老树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白色的树桩,遗落在老地方,再也没有人关注它,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记忆。
有一天,那个掏鸟窝的小孩长大了,他找了一个媳妇,家里就缺一副新家具,这棵杨树成了他们家最大的依靠。他和父亲拿着锯子来到树下,父亲对树说“我们真的不想动你,但是丑娃娶媳妇要一套新家具,我们只能锯你了,你忍着点,我会给你留下一个树桩,让村里人永远记住你”。于是锯子放在杨树上,沟里传来阵阵伐木声,树的年轮被他们一层层地锯开,每一年村庄里发生的大事,都被老树的年轮采集成一个标本,极像一个时光刻录机。这棵几十年的老树,一层一层饱满的年轮,肯定记录着这个村庄哪一年发生了旱灾,山上的庄稼颗粒无收,村里的人脸上浮肿着,饿死了好几个人。这一年,哪家办了一件喜事,哪家出生了个孩子,哪家死了一个人,哪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一棵老树就这样消失了,一个时代就这样消失了,但我们欣喜地看到村庄的记忆,依然藏在老树的年轮里。
一棵几十年的老树,就要慢慢地倒下去了,这一倒是与土地的生离死别,这一倒是生命的结束,是与土地的阴阳两隔。轰然一声倒地,是一个英雄的一次赴死。大地就是树木的母亲,从一颗种子破壳而出,从一棵幼苗到长成参天大树,都是大地母亲的乳汁无私地喂养着它们。凡长在土地上的物种,都是大地母亲的儿女。人的生死掌握在自然手中,而树木的生死掌握在人类手中。人类的贪婪随时可以以土地上的生命为代价,造成多少个生离死别的场面。恋恋不舍的老树,在倒下的那一刻,对生它养它的土地深情地一次遥望和回眸,那一眼,是百年的一次绝望,是垂死之人的涅槃。杨树被肢解开,做成了家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家里。过去的杨树是大自然的一员,是整个村庄的记忆,是整个村庄的守护神。而今它被人类砍伐,并独自占有,他们什么都想占有,只要看到就想尽办法,把它变成私有财产。经常在废弃的院落里看到,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但打制的家具依然还陈列在那里,可悲的是,人活不过一套家具。
一个树桩就这样裸露在荒野,经过风吹、日晒、雨淋,那灰白的颜色,也渐渐地融入大自然之中。现在树墩最大的用处,就是夏天农夫们歇脚的时候坐一坐。斑驳的横截面上,一圈圈年轮已变得模糊不清。变化最大的是树桩裂开了许多缝,横面和侧面发现了许多洞穴,大小不一,俨然成为虫子的乐园。大小虫子从潮湿的土地上,将家迁到了树桩里,它们不用出一分租赁费,就可以住进去。我看到一个虫子在树洞中休息,我和它玩耍起来。我拿着一根软草戏弄它,它装死,一动不动,缩成一个小小的肉球。最后我找了一根硬棍子逗它,它终于忍受不住,从树洞跑了出来,又钻进了更深的一个洞穴。这次任凭我怎么搅,它都没有出来。我知道虫子们一般都有两个洞穴,一个浅,一个深,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它就会钻进更深的洞穴,这样就能保证它的安全。在树桩的周围,还长着一棵高大茂盛的杨树,我观察树的底部并没有虫子的洞穴,是虫子不愿打洞,还是活着的树上有一层防护铠甲,也许鲜活的树皮就是极为可靠的保护层。自然界有生命的物种达万千种。走近每一个物种,你都能感受到强大的气场,生命的气息是那样热烈。一旦这种生物没有了生命,围绕它的磁场消失了,生命的气息也彻底消失,尸体很快就被分解,变成一堆黄土。
树成为树桩是通过人类之手实现了,它打断了树木自然生长的顺序,将木材变成了家具,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可以瞬间消失树的生命气息。也就是说自然界的每一个物种,人都可以打断它生长的规律。令人遗憾的是人生命的气息,掌握在上苍,人一旦死亡,与树桩的命运毫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