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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的婚礼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青烟杆

方浩约着江云炻又一次坐在了佛印湖边的亭子里。此时正是暮春时候,湖水很满,清波粼粼。湖边的山林,苍翠带烟。不时有杜鹃声传来,那杜鹃的声音一声轻,一声重,有几分急切,带几分凄切。杜鹃也叫布谷鸟,有人说它在春天有节奏地不停鸣叫,是催促农人“快快布谷”。这是人类对杜鹃鸟美丽而残忍的误解,杜鹃不停地啼叫,以至泣血,是因为内心的焦虑,是在热切地呼朋引伴,寻求另一只同类共筑爱巢。

江云炻看了一眼方浩,见他脸色发黑,浑身疲惫不堪的样子,便关切地问:“你近来好吗?”

“还好,只是因为集中精力于工业学校分校的事务,有点忙乱。”

“俗话说,能者多劳。因为你太能干了。”

“一切都似乎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云炻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这时又听方浩说道:“我要给你一件东西。”

望着有细波微澜的湖面,江云炻心里泛起了涟漪:给我东西?方浩可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东西,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给我的又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他已和刘樱谈妥,因而今天要送给我多次谈到过的戒指?方浩留过洋,也许仿效的是西方人的礼节,要以这种方式向我求婚?她心中的涟漪化作了充满期待的滚滚波涛。

“你先闭上眼睛,我再把东西递给你。你等听见我的喊声后再慢慢睁开眼睛,好吗?”

“好。”江云炻满口答应着,她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又带着深情看了一眼方浩,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方浩的目光停在了云炻的脸上。她那狭长的丹凤眼合上后,又密又黑又长的睫毛排成了影影绰绰的美丽弧线,她的眉毛不是一字型地横在眼睛上方,而是向上斜斜地匍匐在眉骨上,像两片瘦长的竹叶,与她的丹凤眼配在一起,是别样的美气。方浩过去不曾注意到,云炻的眼睛、眉毛、脸颊——不,是从头到脚都竟是如此美丽,都似他画笔下出现过的丽人。也许即将失去的东西,更会显得别样的美好,叫人分外眷恋。方浩扼住纷乱的思绪,快速地将一样东西递到了云炻手上。

云炻接下来听到的是急骤的、双脚跑动的声音,看来这方浩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真是多情而又内敛厚道的男人。不一会,传来了方浩似哭似喊的声音:“云炻,我走了!”

江云炻睁开双眼,快速向远处寻觅,瞥见方浩的身影隐入了一个杂树遮掩的山坳。

江云炻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手上,和感覺一样,握在手里的是一个信封。信封是封口的,她带着几分激动,发力把信封撕开了,将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但没有戒指之类的信物,而是写满三张纸笺的长信。

云炻急急地展开了信笺,信的开头写的是:“请责骂我的无能,诅咒我的无情,也体谅我的无奈。”看了这几行字,江云炻立即由激动变作了紧张,眼皮一眨不眨地往下看,扑入眼中的文字是,“命运的判决已经下达:我虽然在心底真心爱你,却又不得不狠下心,离开你。古往今来,爱情的悲剧反复上演,却不曾料到,今天我们成了可怜的苦主……”原来这信是彻底埋葬两人情感的诀别书。

江云炻顿时一阵眩晕,如果不是靠在亭子的圆柱上,她会一下跌倒在地上。她“噢”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失声痛哭,眼泪带着响声落在了信笺上,像雨点打在残破的荷叶上。信笺被打湿了,变软了,但她却觉得这信笺刀一般坚硬、针一般尖锐,并且深深地扎在了自己心头。她忽急忽缓地哭了好一会,把已经变得有几分软烂的信一次次撕扯,最后那三张信纸成了一把半湿半干的纸屑。她用力把纸片抛到了湖里,有好几条鱼游了过来,各把一小块纸屑衔到嘴里,然后沉到水底,鱼把纸屑当成了美食。但很快,纸屑被吐了出来,也许鱼尝到了眼泪发咸带苦的味道。浮在水面上的纸片,很像出殡时跌落在路边的纸钱。

江云炻的哭声变成了呜咽,又有大大小小的鱼浮出水面,似在同情地听着她的哭泣。她的呜咽声持续了很久很久,鱼群也停在水里聆听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抱着希望,耐心而又焦灼地苦盼苦等,期待着在经历曲折和苦痛之后,终会苦尽甘来,花好月圆,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残酷无情的结局。

哭着哭着,她忽然记起同方浩曾在湖边说过的话语:佛讲因缘。莫非这是缘定?否则为什么自己和方浩的山盟海誓以及无情诀别,都正好发生在与佛有缘的地方?此刻她似乎看见,湖面的微波细浪中,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佛在向自己微笑。耳边,杜鹃声又一声紧似一声地传了过来,在她听来,这声音是一个美丽的生灵对着苍天、对着大地的哀怨哭喊:“实在苦也!实在苦也!”

她走向了湖边,弯下腰,然后用双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脸,接着再洗,又再洗。她觉得已洗净了泪痕,这时她朝湖中心看去,那微笑的佛像还没有消失,并似乎离自己更近。

方浩像战场上的逃兵一般奔跑了一阵之后,停下了脚步,抹了抹汗,然后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闪身在密密的树丛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湖边的亭子。此刻,他最为担心的是,江云炻一气之下会纵身跳入湖中。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会立即返身冲过去。但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只有江云炻凄怆的哭声,伴随那杜鹃鸟的叫声,一声一声地传进耳鼓,回荡在胸中。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胸前的衣服,轻轻地喊着:“云炻,原谅我吧。”他真想从树丛里跑了出去,跑到江云炻身旁,轻轻拭去她满脸的泪水,然后将她用力抱起,真诚地在她耳边说道:让我收回我的信件。这时他看见的是,江云炻已将信件撕成了碎片,扔在了湖水之中,然后以手捧水洗脸;再后来,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湖边。

方浩舒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轻松了一些,但觉得双腿却像灌满了瓷泥,难以挪动。

这件事必须告诉王青先生。但,当王青先生听了以后,如果反对、阻止,那又当怎么办呢?

方浩头也沉沉、脚也沉沉地来到了王青先生家中。

先生正在一块瓷板上认真地作画,一见方浩进来,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以欢悦的口吻说:“你来得正好,我准备送给你和云炻的画已大致画好了,你再好好看看,中意吗?”

方浩听了这话,顿时如带热喝下了一大碗黄连汤,从皮肤到骨髓的内内外外,从头皮到脚板的上上下下,全是难以忍受的苦味,这苦味使舌头也变得发酥发木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强打精神,朝那瓷画上看去,但见:近处是水汪汪的田畦,波光潋滟;中景是莽苍苍的山林,堆绿叠翠,山林的上方有两只美丽矫健的山鹰在比翼奋飞;远景则是浩瀚的天空,片片彩云似驻似动。

画已近完成,先生只是在点抹鸟翅膀部位,使颜色变得更深一些,还自言自语着:“让翅膀的颜色深些,从而显得更加坚硬、更有力量,可以飞得更高更远。”这是王先生的一幅精心制作,他的美好情感和良好祝愿尽在其中。

可是,可亲可敬的王先生,您哪里知道,两只鸟已各奔西东,不会再在同一片蓝天下相伴飞翔了,实在有负先生的真情雅意。

王青发现了方浩异常的表情:“你的脸色、神色怎么像混了色的颜料,生病了吗?”

方浩没有回答,似是默认。

“年纪轻轻的,得了什么病?”王青关切地问。

方浩的舌头依然是麻木的,但在心里做了回答:我确实有病,并且是难以启齿、无可救药的奇病怪疾。

“你到底怎么啦?”王青又问。

“我特来和先生说一件不得不说的事。”

“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吧,用不着这等煞有介事。泰山塌了,皇帝崩了,依然是太阳向西坠,江水向东流。”

方浩指了指桌上的瓷画:“先生,我实在有负您的厚爱,也愧对这块瓷画。”

王青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江云炻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王青的眼睛里闪射出惊愕、冷峻的光。

“因为我要和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比江云炻更漂亮、更出色、更值得爱吗?”王青话少有的严厉,他的脸上这时也变成混了色的颜料。

“不是。”方浩轻声回答。

“是另一个人的家里有钱有势、逞强要挟吗?”

“也不是。”

“这就奇怪了,那到底是为什么?”王青一边说着,一边带气地扔下了手中的画笔,并顺手拿起了烟杆。

烟杆还时常是长辈教训男性晚辈的用具。方浩以为先生会用烟杆朝自己的脑袋打过来,但却没有。如果真是那样,自己绝不会躲闪。或许,挨了烟杆后,心里反倒会轻松一些。

王青开始从烟荷包里掏烟丝,见方浩双唇紧闭,便催促着:“说话。金口难开呀?”

“让我慢慢地跟您说吧。”方浩连连喘了几口气,然后把义父的嘱托、刘樱的状况、婚事与龙尊、自己的抉择等一一道来……

王青听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捏在两个指头间的烟丝好半天也没有往烟锅里装。

听完方浩的讲述后,王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说去,你是为了那个龙尊而典当了自己。看来,你不是娶刘樱为妻,而是与龙尊结缘,这也太难为你了。”

“我曾忽闪过一个念头,这一辈子以办学制瓷为生,以瓷器为妻,但不曾想到自己无福,还让许多人受到拖累。”

王青这时放下了烟杆:“方浩,你有一副好心肠,一副好脊梁,看来只能如此了。改日我去开导开导云炻。”

方浩以十分感激的眼神对着先生望了好一阵。

吉日择定。婚礼的那天,热闹中带着寒意,喜庆中透出忧伤。一对大红蜡烛点燃后,绽放出夺目的光焰。不一会儿,有烛泪不停地从上往下滴落,在烛台边凝结成粉红的一坨。

新娘虽然穿着崭新艳丽的衣服,脸上却是强忍痛苦的表情。在方浩的搀扶下,勉强进行着所有的仪式。当方浩向刘樱看去的时候,他眼中幻化出的是江云炻的脸型、眉毛、眼睛,他又一眼瞥见了蜡烛凝固的泪滴,心中阵阵酸楚。

婚筵上的气氛由于新娘的病态而大受影响,少了欢声笑语,少了划拳行令,少了高声喧哗,甚至也少了通常对新郎新娘的赞美,只有显得很一本正经的良好祝愿。

不过,一个人稍后的出现为婚礼增添了色彩。王青先生来了,还携带了很不一般的礼物:一张瓷板画,画的是两棵树相倚在一起,并有枝丫将两棵树连为一体,画面上写的是“天地连理枝”五个字。这是他赶画的,所以今天来得迟了一些。王青在陶瓷界的声誉,这幅瓷画的精妙,给婚礼平添了喜气,增加了话题。

婚礼中有一个仪式是献箱,新娘打开从娘家带来的衣箱,让宾客们看看娘家陪送了多少衣物。大家看到的是,衣箱里衣服、布料、压箱钱不多,大半箱是布鞋,这是刘樱几年来一直不停地拈针引线,为方浩做的。见到这些鞋,所有的宾客连声啧啧赞叹,为之动容。

由于新娘的病态,传统的闹新房被省去了,只是余同说了些俏皮话,宾客们便早早地散去了。

或是因为劳累,或是早已期盼着人生中最是美好的花烛之夜,刘樱早早地上床了。

方浩磨蹭了好久才上到床上。当他掀开崭新的被子,他瞥见刘樱几乎全裸地躺着,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精巧的红肚兜,他联想到了当年王先生画的女人体画。在影影绰绰的灯影中,刘樱很像一件光洁白皙的瓷胎。平时,他只要见到瓷胎,便会勃发提笔的欲念,涌起创作的沖动,但今夜他却全身木然,没有一丝欲念、半点冲动……

在当地的民俗中,有“冲喜”一说。方浩本不相信这种难辨真假的说法,但现在他却希望这冲喜能够神奇地在刘樱身上发生,就像泥胎经过窑火烧炼后会变成瓷器一样,从而使刘樱摆脱病魔,恢复健康。

也许是欢愉的心情、喜悦的气氛起了作用,新婚后刘樱显得比过去要精神些,脸上像初春返青的麦子,有了丝丝生机,方浩暗暗高兴。

但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刘樱的病情突然成了逆风逆水,一天天变坏。一天早上,她不断用力地呼喊着方浩的名字,说自己很冷很冷,连骨头缝里都像放进了冰碴。方浩给她盖上了两床绣着鸳鸯的大被子,牙齿还是不停地打战。

刘樱的牙关咯咯作响:“方浩,我太冷了,你快抱我一会儿,快,抱紧点。”

方浩把刘樱抱在怀中,就像搂着一个婴儿一样。一会儿她便不再叫唤了,也不再打哆嗦了。

方浩关心地问:“还冷吗?”没有回声。再问,还是没有回声。

方浩朝刘樱看去,只见她脸无表情,但却是平静的;双眼紧闭,似是在熟睡,只是睡得太沉太沉,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刘樱的体温像窑里熄火后的瓷器,在慢慢冷却。然而,窑里瓷器变凉是泥土已经蝶化成了美丽的生命,而怀中刘樱的身体变凉,却是美丽生命的无情消逝。他悲怆地喊着:“刘樱,刘樱!”回答他的是窗外的风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刮风下雨了。

方浩把刘樱的丧事办完后,心情郁闷。思前想后,有时长吁短叹,有时黯然落泪。那只虎猫会常常蹲在他身边,还会狼行虎步穿行在屋内屋外,偶尔会“喵儿喵儿”地叫着,这会像在伤痛处贴了狗皮膏药一样,减轻方浩的一些苦痛,也减去几许孤独与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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