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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造双尊的隐情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瓷业窑厂瓷器

运到北京的龙尊落地碎裂,凤尊随慈禧进入地宫,双尊之事看起来至此已是尘埃落定。但并非如此,在景德镇,龙凤双尊之事却是了犹未了。因为在烧造龙凤双尊的过程中,另有世人无法窥知的重重隐情。

当双尊坯胎费尽心思镶制成形之后,方浩心里仍有层层暗影、种种隐忧。因为坯胎在入窑烧炼和胎上绘画的过程中,还有难以预料的诸般风险。一般的坯胎火烧成瓷后,会有20%左右的收缩系数,这会导致出现部分残器次品。双尊由于由多块部件组合,各个部件有薄有厚,有方有圆,还有长短宽窄的接缝,并有颜色和性状各异的釉彩,这些都可能导致火烧时生痕开纹,甚至变形、碎裂,还可能会流釉或色泽不匀,从而沦为残次之器,所以成器的风险远远高出一般瓷器。如果有任何一种情况出现,那便不知有多少人可能要受责受罚,义父、牛头、王青先生、孙之顺、祝鸿来等人都可能难逃罗网。

几经思虑后,方浩和牛头合作,悄悄地另行拉制、镶接了一对尊器坯胎,自己再悄悄地加以精心绘制后,和御瓷一起放在窑炉中烧制。他的想法新奇、实用而又简单:万一那正常烧造的重器中有残品次品,便可以用这另烧的一对进行补救,烧造重器的事由此便可办得圆满了。不料开炉取瓷时横生波折,出现了无法补救的意外,那尤太监最后只押运着幸存的一优一次两件重器匆匆北去。

御瓷出炉那天傍黑,方浩在混乱中,将请余细苟单独另烤的两件瓷器取回了家中,这是有两个房间的居所,是他从日本回国后,义父慷慨地为他购置的。住房所在的胡同叫槎窑弄,很是有名。清中期以前,景德镇烧瓷多用狼萁草、松树枝叶,这些燃料被称作槎柴。但槎柴烧出的瓷器远不如木柴烧出的精致细腻,后便逐渐为松木所取代。因为这一带原来住着许多烧槎窑的窑工,便有了槎窑弄这个名字。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包括喜欢这个弄堂的名字,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承载着一段历史,住在这里,他还会觉得自己是和制瓷离不开的柴、窑、工匠们在一起。

方浩关严门窗,取出那两件瓷器细加检视。但见凤尊口沿有缺,接缝处有隙罅,尊身变形,完全是一件残器;龙尊却从造型、瓷质到釉色、绘图,无一不精,无处不美,完全可以作为一件完美的重器送入宫廷,替代那件有瑕疵的龙尊。只是天不遂人愿,精心设定的补救措施没有能发生效用。真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龙尊没有能以优代劣,自己手里却攥着一个烫手的芋头,不,是一个烧得通红的秤砣。这便成了当地人说的,穿蓑衣救火——惹火上身。该如何处置这件龙尊?他为此连日身心不宁,最后想定,将这件事告知义父,听凭义父决断。

方浩踩着夜的暗影,快步来到了义父家。义父的伤病远没有痊愈,这次受伤加重了本有的肺痨,他正忍受着旧病新伤的折磨。当刘承根和刘樱出了房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方浩一五一十地告诉义父:自己另造了一对双尊,并烧成了一只上好龙尊。

劉胜远听了,吃惊不小,罕见地对方浩加以训斥:“你一向聪明,这次怎么竟然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来?这可是会坐大牢甚至被砍头的买卖。”

方浩作出了解释: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地满足朝廷的要求,更是为了让许多人免于因烧坏御窑重器而遭受惩罚。

刘胜远瞪着有些失神、已经明显变大了的眼睛,木然地看着房顶。

方浩接着解释:类似的事情过去也曾有过。比如,历史上曾有御窑烧成过红霞白雪釉,在红色的底釉上现有蓝白交错的色绦,像云下飞雪,似江中浪涛,如烟里春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督陶官担心皇家见到以后,会旨令再烧,却难以再度烧成而受到责罚,便隐匿而没有奏报,并悄悄废弃,这也实属无奈。果然,后来这种色釉的瓷器再也无人烧造出来。至于这只龙尊留下来了,完全是因为尤太监仗势胡为,并急急押瓷返京所致。太监离开窑场时,我当时在诊所陪着余师傅疗伤,这件樽则还躺在红炉里,是成是败、是优是劣,完全无法知晓,也没有机会把这尊交给任何人。

刘胜远对方浩的解释似乎认可,转而问:“那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我没有任何想法,但凭您做主。”

“这本是属于皇家的东西,那就交还朝廷吧。”刘胜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万万不可。”这句话如隆冬的山风呼啸,又硬又冷。

但,说这句话的不是方浩,是刘承根。他是在门外听到父亲和方浩的谈话后,忍不住走了进来,并突然插话。

“为什么不可以?”方浩想知道理由。

“这件事,不说出去,无人晓得,也就无灾无祸。但如果说出去,惊动官府,那就成了私造或偷藏御器,必然大祸临头。”承根说出来的理由让人惊骇。

刘胜远觉得这个想法不无道理,便问承根:“那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是悄悄地打烂砸碎,埋入地下或抛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人不晓,便断了祸根。”刘承根说出了一个认为最是稳妥的办法,又打了个形象的比喻:绳子套在脖子上,不如挂在墙壁上。把这件龙尊留着,就如同把绳子套在脖子上。

方浩深深知道烧造成龙尊凤尊是何等的不易,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东西,做成太不易了,毁了实在可惜。”

“那你说怎么办?”承根转而问方浩。

“我看暂时不要着急忙慌地处理,先放在义父身边。天有晴雨,地有冬夏,到了适当时候,或许能找到适当的处置办法。”方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刘胜远还没有表示可否,刘承根又开口了:“方浩,父亲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万一再有个风吹草动怎么办?如果实在要留着,就放在你那里吧。”

方浩觉得刘承根说得很对,不能让义父承担风险。那就自己先妥为管藏,如果有风险,自己兜着。

方浩出门时又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告诉刘胜远:“义父,这些天我又随同一个把桩师傅烧了两窑瓷,有一窑很不如人意。出窑的瓷器有的膨胀破裂,有的瓷面上还有结痂和灰点,不知是什么原因?”

刘胜远想了一下:“应当是窑有问题。”

“这窑刚刚挛过,不应该有问题。”方浩带着思索回答。

“问题或许正是出在挛窑上,可能是窑体或卷篷砌得不太平整,也可能是有的窑砖出现了碎裂、缺损,还有可能是窑底的老土太薄。”说到窑和瓷,刘胜远一下有了精神,话变得像春江流水一般顺畅,双眼也像添过油的灯一样,一下增加了亮度。

方浩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当方浩的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刘承根又很郑重地提醒:“方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龙尊还是赶紧砸了、扔了为妙,免得弄出个好歹来,牵连大家。”

方浩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方浩回到家里后,把门窗紧闭,将龙尊放在桌子上,屏息静气地看着,那龙尊也在无言地看着他,这使方浩蓦然心惊。他比任何人都对这件东西熟悉,也更有感情。当他想起今天在义父家三人的对话,阵阵心寒。这件龙尊不是寻常之物,真有可能成为累赘,甚至成为祸患。如果因此被查究,受罚的不会只是自己,照那动辄株连的王法,肯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像塌窑时的瓷器,连带遭殃。断然不能因为自己对这件瓷器的情感,以及对这件事情后果的误判,而让许多人蒙苦受难。最好的办法确实是一摔了之,一了百了,就当这件东西不曾在人间出现过。如果当时不是为防不测而多做了一套备用,这件龙尊根本就不会存在。或许,人有命,器物也有命?这龙尊的出现和毁灭都是老天爷早已安排好的?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又把目光久久地落在龙尊上,龙尊是那般庄重、稳实、温润、明丽、可爱,自己没有当过父亲,但他觉得这龙尊便是自己的孩子。然而,这本是自己的孩子,却要亲手毁了他,于心何忍?但如果这件瓷尊不毁掉,便可能是更多的人被毁灭,那罪孽又该有多重?思来想去,这龙尊的存毁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把龙尊贴在胸前紧紧地抱了好一阵,然后双手握紧龙尊,缓缓地把双臂抬起,将全身的力气运动到了两只手臂上,又一次痛苦地闭上双眼……但这一瞬间他又觉得,不能直接毁灭这美丽的生命,怎么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要变成一次意外,一次失手,这样便不会显得那么残忍了。

他很快设计好了让龙尊毁灭的脚本:把龙尊放在桌沿上,自己背对着桌子,然后假设听见有人在敲门,自己便快步走向门边,一不小心,脚触碰到了桌子的一条腿,桌子移动,龙尊掉下……这样,瓷尊是自身从桌子上摔到地上的,自己的双眼还可以避开瓷尊触地粉身碎骨时那可怕的一幕。如此,自己的心理或许可以减轻一些折磨。

窗外夜色很浓,这时瓷瓶碎裂声音会很大,因而更让人心惊肉跳,他也还想让这只可爱的龙尊在世界上多存留一天,便把龙尊放在枕边,然后把油灯吹灭。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几经犹豫、几番煎熬以后,他决定照着昨晚的设计,把龙尊送入另一个世界。他小心地、庄重地把龙尊摆在了桌子的边沿上,然后起身挪步。

“笃,笃”想不到这时真的有人敲门。方浩赶忙将瓷尊收起藏好,稍稍定了定神,向门边走去。

门开处,又是江云炻。她笑吟吟地问方浩:“這几天没有熬夜缺觉吧?怎么又是好半天才开门?”

方浩没有回话,脸上是很不自然的微笑。

江云炻没有关注方浩的表情,而是道明来意:“走。兑现诺言,该你请我吃饭了。”

江云炻的到来,倒是使方浩从矛盾、苦痛的心境中暂时走了出来,这时他很愿意和江云炻一道出去,借以摆脱心中的阴云。

他们来到了珠山龙珠阁边一个很有特色的饭馆,上到二楼,在临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景德镇自唐代以后,由于瓷业发达,“人来八方,器走天下”,有许许多多的外地人来到这里谋生求财。今天他们进的便是来自鄱阳湖边的余干人开的馆子,此时正是鱼肥虾壮的季节,他们点了极富地域特点的菜品:藕丝炒肉、银鱼蛋羹、泥鳅钻豆腐和鳜鱼炒粉。但方浩却似乎食欲不振,吃得不多,并好像有满腹心事,说话也很少。

江云炻忍不住问:“你近来怎么像淋了雨的柴火,敲不响,点不着,显得没精神?”

“只是有点累。”方浩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和忧烦。

“我才不信哩。最近一段时间你既不上班,也没烧窑,干什么累的?”江云炻那犹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方浩。方浩也正好抬眼,四目相对,双方都不由自主地闪避,胸间有一只青蛙在蹦跶。

方浩随口说:“心累。”

“我猜你一定是在考虑自己的出路,因为御窑厂要关张了,御窑厂所有的人都会像失去树林的鸟,得另找地方做窝了。”江云炻一副忧人忧己的样子。

方浩却并不这样认为:“御窑厂的人只要不是病人,不是懒人,决不会没有饭碗,还可能会端起更好的饭碗。”

“这倒是。看样子你并不在乎御窑厂的关停,甚至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

“是这样。”接着方浩说出了自己对御窑厂的评价,“在我看来,设立御窑厂,可以说既是中国瓷业的大幸,又是中国瓷业的不幸。”

这简直是惊天动地的话语。许多人对御窑厂大加赞美,几乎用尽了美词丽句;许多人对御瓷追求无已,甚至到了发狂犯傻的地步;许多人因制作御瓷受到赞颂,以致声名远播。而眼前的这个方浩竟然对御窑官瓷是这种有褒有贬的评价,太不可思议了。

云炻拨弄了一下头发:“你的话恐怕很少有人相信。不过我听了,却倒觉得蛮有意思,想听你说个清楚明白。”

“你想把什么问题听清楚,弄明白?”方浩这时似乎来了精神。

“为什么设立御窑厂竟然还是中国瓷业的不幸?”

在方浩看来,御窑厂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穷尽心思,用尽技艺,造出来的大都是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只能陈设、把玩的东西。这些所谓的宝物,对国家来说,都是些可多可少,甚至可有可无的东西。比如那乾隆时烧造的多层转心球瓶,可以说是极尽机巧,古往今来,没有第二件,可是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很像那满汉全席,好看好听,实际上只是费钱费事的排场,并无多大价值,甚至有害无益。如果把这等心思、这等技艺,用来多造有实用功能的瓷器,用来制造机器、兴办工商、修路建桥,该有多好?像中国发明了火药,却是用来造爆竹,西方用来造军火,由此形成了军事力量上的巨大差别,这和费钱费力造官瓷御器很是类同。自己在日本留学时发现,西洋人、东洋人都非常重视工业制造,包括使用新技术制瓷,并由此使得国强民足。但个中道理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如何说得明白?

江云炻对许多事却似乎大有兴趣,在方浩沉吟思索的时候,又提到了一个许多人都关心的问题:“御窑厂没有了,中国的瓷业怎么办?”

方浩似有成竹在胸,快速回答:瓷器当然还要造,并且要造得更多更好。可以像日本等国家一样,走工业化的路子,走公司经营的路子。江西巡抚早就提出了关停御窑厂、兴办瓷业公司的主张,但让人很不明白的是,五六年过去了,依然是一瓢凉水浇在石头上,毫无动静。

“那我明白了,你一直心事重重,并且还没有确定御窑厂关了以后去干什么,是不是想参与办瓷业公司?”

方浩一下变得神采飞扬:“太神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然后语气郑重地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这一辈子不能只是做一个画瓷人、烧瓷人。”

“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云炻瞪大了眼睛问。

“想做一个穿着草鞋走新路的制瓷人、兴瓷人。所以我日夜盼着御窑厂快点关门,瓷业公司早点开办。”方浩不曾想到,在一个姑娘面前竟然说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江云炻不假思索地接话:“太好了。那我这辈子就跟着你。”说完这句话,江云炻觉得有点失当,脸上一阵绯红,便赶忙解释,“我也愿意像你一样,在御窑关停后,去瓷业公司画瓷制瓷。”

方浩的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饭菜已尽,该结账了,江云炻站起身来:“这顿饭,我付账。”

“不是说好我请客吗?还是我来。”方浩一把拉住了江云炻的手,她的手细嫩、润滑、温软,他很快把手松开了,像触到了刚从窑里出来、依然烫手的瓷器一样。

江云炻说:“今天这顿饭我付钱。算是我的学费,也是对你的奖赏。”

走出饭馆,大街边上的灯光次第亮起,方浩把江云炻送到家门口。云炻学画时一直客居在舅父家里,父亲两年前去世后,母亲来到了景德镇,她便和母亲租了两间房子,住在一起。双方挥手道别,都忽然觉得心底里隐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依恋感。

晚上,方浩躺到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江云炻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他想避开、驱走,但却像昌江渡口的渡船,在眼前不停地来来去去。至于龙尊的事,他早已抛到脑后去了。

他翻身坐起,点亮油灯,读了好一会书,但还是没有睡意,便起身走到屋外。冬夜的天穹瓦蓝瓦蓝,一颗颗星星犹如宝石,闪射出耀眼的光辉,使他联想到了江云炻的眸子;那一轮弯月,洁白无瑕,很像江云炻张口微笑時的一口白牙;有一颗流星在天上划过,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云炻的眼泪。嗨,还没有见过云炻流泪呢,她的眼泪也一定像流星这么漂亮。古人用梨花带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用这个词描述女子有眼泪、无哭声的娇美样子,也一定很形象、很准确……天上的星光月色发出的清辉遥远而冷峻,晚上的风吹到身上,让人感到阵阵寒意。他回到屋里,已是四更时分。

方浩刚从梦中醒来,又有敲门的声音响起。肯定又是江云炻,她这么早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没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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