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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险的初烧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柴窑窑工匣钵

窑屋是一个由许多根或弯或直的粗壮木柱支撑起来的大体量建筑,柴窑便砌在窑屋的一端。窑屋共两层,底层除柴窑外,还有装坯、投柴、选瓷的地方,二楼则主要用于堆放木柴,还设有一个为把桩师傅专用的观火台,正对着窑门。这时,红日正在缓缓西坠,窑屋里光线渐暗,选在这个时刻点火,为的是在暗夜中,可以更准确、更清晰地观察火焰的形状和颜色,从而更好地调节火力火势。

刘胜远在观火台上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嘴,以战场上将军一般的威严,从喉咙里吐出干脆浑厚的两个字:“点火!”

点火工把点燃的火种高高地举过头顶,整个身子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他带着庄重的表情,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近形状和大小都很像一幅倒挂着的扇面的投柴口,用力将火种投进窑膛里。

火种落在了窑里已精心码好柴火的火床上,顿时“噼啪”作响,火苗蹿起,烈焰升腾,窑膛中如夏日的太阳涌出地平线,一片橙红,一片热烈,一片辉煌。火焰汇聚成强大的热量,如滚滚洪流,扑向整整齐齐、密密层层摆好的匣钵,扑向柴窑的每一个角落,要以强大而奇特的能量,将那水和泥、釉和彩聚合而成的坯胎,化作一件件坚硬、晶莹、精美的瓷器。人的智慧,人的技艺,人的力量,借助窑中的烈火,化作了精彩无伦的童话,演成了不可思议的神奇。

但,这神奇中蕴含着难以预测、更无法把控的种种风险,任何一个环节失当都可能导致窑烧失败,那便犹如孕妇流产,意味着前面的取土炼泥、拉坯造型、施釉绘画,一切的一切,统统化为乌有。此时此刻,主宰窑器成败优劣的是火,火势的强弱、火力的高低、火温的升降以及火烧时间的长短,决定一窑瓷器的命运,决定着窑主的名利,也决定着督陶官的悲喜,而这火势、火力、火温及烧炼的时长,全都操在一个人的手上,这就是把桩师傅。此时,他像是行进在惊涛骇浪中船只的掌舵人,又像是进行开胸破腹手术的主刀人。

刘胜远坐在一把竹制的交椅上,脖子上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铜口哨,脸上肃然,犹如一尊泥塑;双眼圆睁,犹如金刚怒目,观察、判断着窑里的火山火海。他身边放着一把茶壶,不时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把茶壶送到嘴边,为的是消解因窑前高温引起的口渴,有时则只是壶嘴和人嘴作轻轻触碰,并没有点滴茶水入口,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窑火乍起,他指挥着只把木柴慢慢从投柴口溜进去,这叫溜火,初始火力不能太猛,以免坯胎受热太快而迸裂。溜火一段时间后,他吹响口哨,大喊一声:“生火!”窑工们便快速投柴,投最好的柴,以大火猛攻急烧,使窑温尽快升高,让窑里所有的坯胎在短时间内获得足够的热量,实现由土到瓷的蜕变。适当时间还有几次减柴清火,降低火焰的高度,让火势下挫,以便烧熟贴近窑底的瓷器。“把握火候”一词或许就是为烧窑而创造的:升温太慢,窑温不足,会造成全窑瓷器不熟成为废品,被称作“烧爽了”;升温过快,窑温骤高,则会使瓷器开裂或发生流釉而画面不清,这叫 “火老了”;升温失衡,火力不匀,有的坯胎便无法成瓷成器,便是“烧生了”。

火力的大小强弱取决于用柴。一般的把桩师傅烧窑力求柴的干燥、硬实、新鲜,以便火力强劲,热力充分。但这刘鬼眼却与众不同,他让窑主备下干濕不等、质量有别的木柴。有时使用质量较差的木柴,让窑温不致升高太速;有时快速投入优质硬柴,使窑温快速拔升;有时则湿柴干柴混用,以维持适度的窑温。所以,这窑火有大火小火、高火低火、武火文火、急火缓火之别,各有其形,各有其用,各有其妙。这柴与火、火与窑、窑与瓷的关系,全凭把桩师傅用眼力、用心思、用经验、用灵感来调节,其中的奥妙与玄机,只怕是神灵鬼怪的眼睛也看不明白,世界上最权威的教科书也无法说得清楚。

入夜后,天气有些反常。虽然整座窑屋在窑火的辉映下,弥漫着金色的光亮,犹如从上到下镀了一层淡黄色的釉彩,让人眼前一片明丽,胸间充溢希望,但此时窑房外的天空却是黑如锅底,本可照耀天地的星月完全被黑暗吞没。

烧窑人觉得是从未有过的燥、热、闷,呼吸变得粗重,人好像被装在了匣钵里,在窑里烧烤,灼热难耐。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挂在额头、肩臂、脊背,像全身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那水泡破裂,便汇成蚯蚓爬行般的水流,继而“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洇成葡萄般大小的汗渍。刘胜远不停地把茶壶送到嘴边,不停地用系在身上的长巾擦拭全身。

烧窑进到了下半夜,也到了把桩师傅该歇息的时候。可就在这时,一声炸雷在屋顶上爆响,刘胜远耳朵一阵不适。紧接着屋顶上的瓦片互相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阵狂风挟带着巨大的力量,冲进了窑屋,阁楼咯吱作响,整个窑屋似乎在晃动,那码好的柴垛塌散,木柴稀里哗啦跌落在楼板上。紧接着,狂风放肆地扑向柴窑,尽管整座窑是密闭的,只有不大的投柴口和几个观火孔,但依然有妖风凶悍而又狡猾地溜进窑里,搅得那窑火上下窜动,左右摇摆。与此同时,那箭镞般的雨点也被狂风裹挟着扑向柴窑。

刘胜远用他那有着特别穿透力、辨别力的眼神,透过观火孔看到,窑中的火焰有了非正常的变化,橙色火焰变成了鲜艳的血色,并且红中带灰夹黑。

刘胜远暗叫不好,尽管变化极为细微,但后果却可能非常严重,犹如蚁穴可以引起溃堤,缝隙可以导致船沉。他用力吹响口哨,指挥值夜窑工用木板挡住吹向窑门口和观火孔的妖风。又一阵狂风夹着大雨卷来,举着木板的窑工被风吹得撞在了窑身上,手中的木板掉落地下,一声大叫后,单脚在地上狂跳,因为木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一只脚掌上。

好在这阵狂飙犹如精神病人的间歇性发作,很快过去了。刘胜远目不转睛地向窑里观察了好一阵,一切尚好,这让他宽慰了许多。他迅速将火势调到了合适的状态,在经受了一场风雨的突袭之后,一切又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投柴口的上方,有两只匣钵并列横放做成的火眼,被窑里的火炙烤得通红通红,很像把桩师傅两只因熬夜而变得血红的眼睛。刘胜远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不停地通过火眼,根据火焰的颜色,火势的摆动,察看和判断窑里火情。鬼眼也许就是这样练就的,是由这通红炽热而又变幻无定的窑火炼成的,这与孙悟空火眼金睛的练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个年轻人紧紧跟随,并听取父亲加师父的指点,也还会适时提出一些问题或建议。

在紧张和劳累中熬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东天的曙色开始照进窑屋,随后太阳像往日一样,披着黄中带红的大氅,若无其事地爬上了远处的山顶。

突然,有女性的声音传了进来:“爹,爹!”声音很急,像快速摇动的银铃。

所有在窑场的人先是一愣,继而一惊。这个时候窑屋出现女性可不是好事,依照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观念,认定女性在烧窑时进了窑屋、到了窑边,灾祸便也进到了窑里,会发生窑塌瓷坏等可怕事故。

这女性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姑娘,她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进入窑屋,脚步跟在喊声的后面,又是一声:“爹,快过来一下。”这是刘胜远的独生女儿刘樱,显然她有急事。

刘胜远的心神这时只在火里窑里,没有听见女儿的呼喊。刘樱心里发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窑前。

刘胜远这时发现了刘樱,紧张而恼怒,对着女儿连连挥手,示意她快快后退。

女儿一边脚步慢慢地后撤,一边以哭泣的声调告诉父亲:“母亲的病加重了。”

刘胜远便把刘承根叫到身边,着他速速回家。

女儿走后,刘胜远便按照老规矩,叫方浩买来一瓶陈醋,将醋泼洒在一块烧红了的窑砖上,随着“哧哧哧”的一阵声响,砖上的陈醋变幻成了升腾的白色雾气,带着浓浓的酸味弥漫在窑屋里。人们认为,由此可以消去由于女人进入窑场而带来的晦气。

窑火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当估摸着瓷器已近烧熟的时候,方浩照着义父的吩咐,用长长的铁钩子从窑里钩取出一块瓷片,这本是同坯胎一起放进窑里的一小块瓷泥,现在有一个专用的名字,叫“照子”。

刘胜远用力抽动鼻腔,憋足一口气,攒足一口痰,运气用力,将痰吐到照子上,那浓痰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石子,他要据此来判定窑里瓷器是否已经烧熟。

接着,刘胜远爬上窑顶,向设在窑顶中部的火眼走去。他半弯着腰,轻挪着步,如表演踩钢丝的艺人一般,走得小心翼翼,因为窑顶无梁无柱支撑,承受力有限,如果行走失稳失重,便极有可能导致窑顶坍塌,人便会掉入窑中,所以一般人断然不敢在窑顶上行走。那当年因烧龙缸而殒命的童宾,或许就是从窑顶的塌陷处掉入火海的。

方浩一步一步靠近火眼,蹲下来,眯着双眼向窑里细细地看了一会,对着窑膛里又是一口浓痰。这口浓痰垂直落下,接触烈火后,瞬间变得像一个小小的玻璃球,在火中跳起再掉下,化作了一个小白点,融入了火焰之中。

窑里窑外两口痰的特定性状,成了把桩师傅判定瓷器烧到什么程度的重要参照物。为了练就这看似简单、听起来让人有些恶心的招数,一代又一代的把桩师傅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付出了多少心血。吐这口痰,还另有讲究,上一顿饭不能吃带有油荤的饭菜,因为痰中如果有油,遇火会立即气化,从而影响判断。

刘胜远已经心中有数,他把右手举起,对着窑场大喊了一声:“熄火!”整个窑场一下变得似乎凝固不动了,一切都停了下来。窑工们有的原地站着或倚靠着窑屋的柱子喘息、抹汗,有的則摆拢几根木柴用作凳子坐了下来,有的则干脆就势躺到地上。实在太累了,20多个小时的紧张劳作,周身的体力精力已全部被耗尽了。

窑膛里的火慢慢变弱变小,窑门口很快由满眼辉煌变作一片灰黑。杂工用长长的火钩拆除窑门的封砖,从窑里不断涌出的青灰色烟雾在窑屋里飘飘忽忽,随之不断有咳嗽声响起。但现在还无法知道瓷器烧得是好是坏,窑门虽然已经打开,却先要让窑里慢慢散热降温,至少要经过一天两晚的苦苦等待,才能进窑取瓷。

显得比往常时间要长许多的等待终于过去,开窑的时间已到。刘胜远又是一声大喊:“开窑!”这一次的喊声与烧窑开始时喊“点火”的声音很有些不同,不再那么干脆响亮。因为他的喉咙与整个身体一同疲劳了,还因为这喊声里不仅有指令、有要求,而且有期待、有担忧。

此时,凡与这窑瓷器有关的人心境都不平静。祝鸿来多了一层忧虑:这窑瓷会不会因为多放了一路坯胎而受影响?刘胜远的心则是忐忑的,在等待瓷窑冷却的一天两晚,他的不安一直持续着。因为他隐隐觉得,夜烧时突发骤至的一阵暴风雨可能会对窑中瓷器造成影响。风真是太大了,窑屋边好些个沉沉的匣钵,竟然被风的巨手掷到了几丈开外的地方,这是多少年不曾遇见的怪风恶雨,但愿风火神保佑,这场风雨不会制造可怕的窑灾。

满窑是极为繁重的劳动,出窑也是很不轻松的活计。这时,一个个身穿厚重的衣服,戴着用凉水浸湿了的厚帽子、厚手套的出窑工出现在窑门口,犹如古代在冰天雪地里征战的士兵。不过今天他们要抵御的不是严寒,而是酷热。柴窑虽然已经冷却了一天二晚,窑中的余温依然很高,如不穿戴厚重的衣服加以防护,人便会烫得半熟。

为何不等窑膛完全冷却后再入窑搬瓷呢?个中自有原因,因为这个时候把窑中烧好的瓷器抢运出来后,紧接着满窑再烧,便可以利用窑中余温,省下许多柴火,精明的窑主自是不会让窑中的热量白白耗散。

刘胜远贴近窑门,抬眼朝窑里细细察看,不由得心里微微发紧,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原本入窑时排列得横向齐整、纵向笔直的匣钵,有几行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点、几丝丝的歪斜,意味着窑里可能有异常情况。当然,这种很轻微的旁逸斜出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也绝不会认为有什么危险。

刘胜远伸手挡住了要去搬取匣钵的窑工,喊道:“把梯子、竹桩、木板取过来,做抢险的准备。”

祝鸿来向窑里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常,心想:这神眼看见什么了?是不是小心过头了?不过,此时窑场的拍板定事人是把桩师傅,他不便多言。

就在几个杂工扛着木板竹桩等物刚刚走近窑门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响,有一个匣钵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哗啦”一阵响,好些个匣钵接连从窑的顶部向下跌落;再接着,是“轰隆”一声响,一堆又一堆的匣钵倒了下来,有匣钵连同洁白的瓷器滚到了窑门口。

窑前顿时一派慌乱。

方浩大喊了一声:“救险!”从一个人手中夺过一块长长的木板,冲上前去,把木板顶在又要倒下的几行匣钵上,自己则以肩头死死地顶在木板上。

承根尖叫了起来:“方浩,危险!”因为窑里极有可能发生更大地塌倒,那方浩将会被活埋在匣钵之中。

此时可谓生死关头,继续排险可能造成致人伤亡的事故;人若离开,窑里的瓷器则可能全部倒塌,成为“牵骡子”的窑灾。

刘胜远狂吼了一声:“大家上!”然后自己一个箭步,冲到了方浩身边,和方浩一起,用双肩抵住贴着匣钵的木板。

大家如上阵杀敌一般,奋力以木桩、木板、木凳撑住尚未倒下的匣钵。但伴随着高墙崩裂般的响声,又一大片匣钵倒了下来,并把刘胜远压倒在地上。大家慌乱地一边阻挡仍在倒塌的匣钵,一边清理堆在地上的匣钵,抢救生死未卜的刘胜远。终于,像堵住垮塌的大坝一样把险情控制住了。

刘胜远被抬出来了,多处有伤,满身是血,已是奄奄一息。方浩让承根把义父送去诊所,自己和大家一起对可能继续倒塌的匣钵小心翼翼地清理、搬取。

窑工们将一个个笨重发热的匣钵扛出了窑门,方浩随手打开了几个,原来是黄中带灰的泥胎已变得晶莹如雪,温润如玉,好土好火烧成了精美瓷胎。当然,大家最为关心的还是那三对龙凤尊坯胎的模样。

六个双尊的瓷胎呈现在人们面前,不尽如人意,但也可慰人望。有两对成形规整,质地精良,这已是很让人满意的结果了。尽管接下来彩绘以后,还要再烧一次,但第二次入火时,只是使用小型的炭炉而不是巨大的柴窑,炉温只需在800摄氏度左右,操作好了,这四件瓷胎有希望全部成器。

开窑后,因为在这窑里搭烧瓷胎的有多家主人,在搬完御瓷之后,各人便把自家搭烧的瓷胎认领取走。窑场一片忙乱,车动人喊,偶尔还会有瓷器发出的轻响。

方浩在杂乱的人影人声中,取出自己搭烧的三件坯胎,挑回家里。然后急急地赶到诊所,看望义父。

刘胜远已经苏醒,伤口上的血也已经止住,但他本来就有的咳嗽病症一下变得严重,不时从口里吐出鲜血。医生告知,他原来患有肺痨,这次身体受匣钵重压,肋骨断了三根,内脏也受了损伤,病情危重。

方浩一阵心伤,也一阵感激,当时如果不是义父冲上来和自己一起舍命抵住快要倒塌的许多匣缽,不仅窑器可能大部分损毁,自己也极可能性命难保,是义父以自己的重伤,换得了自己的一命,也使许多人避过了一场灾难。

当夜,方浩守护在义父床前。第二天,承根来替换他以后,他便回到家中,取出昨天出窑的三件瓷器中的一件——一张瓷板画像,匆匆来到一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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