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买柴与制釉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釉彩乌金木柴

一排篱笆三根桩。窑主要让自己的窑烧出好瓷,除了需要有技术高超的把桩师傅,还需要有精于买柴的“下港先生”和善于算账记账的账房先生。买柴人被称作“下港先生”,因为木柴都要通过几乎无处不在的水路运输,所以买柴人除了要熟知柴木的品质、行情外,还必须对相关河道、港湾、码头、水流等情况了然于胸。

祝鸿来雇佣的下港先生名叫罗秤。这罗秤从小随父亲卖鱼,到五六岁时,他对一条鱼的估重误差便在一两上下,这让许多人称奇,直赞他是名副其实的“一杆秤”。后被祝鸿来看中,收在麾下。但这次买柴,祝鸿来没有像往常一样交给罗秤办理,而是亲自出马。

景德镇周边是海浪般的丘陵,高高低低的山丘上,如人穿青衫一般覆盖着最堪作燃料的油松。用其他木柴烧出的瓷器发黑带涩,只有這油松烧出来的瓷器透白闪亮,这是因为油松中的油脂在燃烧时对瓷坯产生了奇妙的作用。

祝鸿来装扮成柴客模样,带着罗秤来到了江西与徽州相邻的祁门地界。罗秤一路在心里嘀咕的是:木柴可以直接向专门从事窑柴买卖的柴行购买,老板却为何要舍近求远,到祁门采买?

祝鸿来做一番探访后,便先后同两个柴山主人商洽买柴事宜。山主了解自己柴木的品质,提出每四担柴要价一两银子,其他柴山大都是五担柴才卖一两银子。

祝鸿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太贵了,太贵了。”

“真人不说假话,一分钱一分货。”长着花白胡子、缺了两颗门牙的黑皮肤山主一本正经地回答。

祝鸿来没有还价,而是来了个发问:“您的柴现在想以高价卖,还想不想将来以更高的价格卖?您的柴山除了卖柴收钱外,还想不想得到用金钱买不着的东西?”

山主连连摇头:“你这些话是啥个意思?我养山卖柴的人听不懂。”

“我一说,您就明白了。”

“你说说看。”山主捻了捻胡子,用火镰炻敲出的火星,点燃了折叠成筷子状的草纸,取出烟杆,开始吸烟。

祝鸿来面带几分神秘地说开了:朝廷派来的督陶官要专为慈禧太后烧最后一窑瓷器,已选定在我家柴窑烧造,正在寻找木柴。烧世界上最好的瓷当然需要用世界上最好的柴,如果您家山上的木柴被选中了,就成了“御瓷用柴”,将来自然会身价大增。还有……

“还有什么?”山主放下烟杆,眼睛盯着祝老板。

祝鸿来指了指郁郁葱葱的山林:“一旦烧御瓷的木柴取自这里,将来你这片山林土地就是沐浴过皇恩的地方,也就成了承福载寿的风水宝地。如果用作祖坟山,便是千年福地,子子孙孙都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这些话撩得山主的心里直痒痒,但凡与皇帝有关的事,往往是无限荣耀、求之不得的事,尤其是把与皇家瓷器有过关系的地方用作家族墓地,这最让山主心动,因为他早已在考虑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息之处了,便说:“若果真如此,价钱我可以适当让些。”说着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

最后的结果是,祝鸿来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两片山林。罗秤在心里粗粗一算,这次买柴,至少省下了或者说赚下了一百多两银子。他也一下明白了,祝老板为什么要亲自出马,到两省交界处买柴。

接下来,锯子声漫山响起,林木一棵棵、一片片像收割的稻子一样倒下,继而变成了七寸二分左右长的木段。又随着斧头地挥起放下,木段中粗大的被一劈为三,中等粗细的被一劈为二。雇来的挑柴工使用毛竹片制成的专用夹篮,把木柴一担一担地挑到就近的河边码头。

罗秤看了看天上,告诉祝老板:太阳出山时东边有火烧云,现在太阳下有鱼鳞云,这两天可能会有大雨。

祝鸿来满不在乎地回答:不用担心,这个季节下不来大雨,涨不起大水。

木柴被直接抛入水中。一时间,江中密密麻麻地漂满了劈柴,狭窄处几乎塞江断流,蔚为大观。有几个人各驾着一条竹筏,跟随着江上的木柴漂往景德镇,很像是牧鸭人赶着鸭群游向既定的水域。在靠近景德镇的地方,已选定狭窄的河段,用粗大的松木扎起了高出水面3尺左右的关栅,以阻拦、收集这些从昌江支流浩浩荡荡漂流过来的木柴。

一切似乎尽在祝鸿来的盘算之中。但老天爷的喜怒却最是难测更难控,第二天拂晓时分,木柴刚刚漂出三四十里远,乌云聚合,电闪雷鸣,接着天像漏了底的水缸,暴雨哗啦啦倾泻了一天一夜,江水在窄窄的河道中像往木盆里注水一样上涨。那原本犹如浮鸭游鹅缓缓游动的木柴,一下变得像牛奔马驰,借着大风和激流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泻而下,直扑关栅。原本很是结实的关栅这时变成了纸壁蒿墙,先是被冲开了一道口子,随后全部垮塌,与那些木柴混在一起,呼隆隆直向下游奔去。这些上等好柴,没有入窑烧瓷,大都被关栅下游的沿岸居民捞了起来,塞进灶膛里做了煮饭炒菜的燃料。那些居民们后来听说捞到的是准备烧御瓷的木柴,彼此喜滋滋地调侃着:这沾了皇家气的木柴确实是好,被水浸过以后,火大性不燥,可以烧出好瓷,也可以做出特别好吃的饭菜。

祝鸿来心里叫苦,真是人有七算,敌不过天之一算,花了100多两银子买的一大批木柴,捞起来不过十有一二,损失大也,真后悔没有听罗秤的话。不过他并不太着急气恼,河里丢了篙,还可以向河里捞,他完全有办法把损失找补回来。只是他不得不转而向柴木行购买窑柴。

祝鸿来接下来做的事情是挛窑。他这次请了最好的挛窑师傅,对自己最大的一座窑精心整修。罗秤又一次心生疑窦:御瓷数量并不很大,可为什么要使用最大的窑呢?大窑难烧啊。他还发现,祝老板自己瓷厂拉制的坯胎通通印上了“同窑瓷”三字,他似乎一下明白了整修大窑的奥秘。

在祝老板备柴挛窑的时候,御窑厂彩绘房的工匠们在对众多即将入窑的坯胎绘图施釉。在瓷器制作中,在泥胎上绘好图、施好釉,然后入窑烧制,一次成器的瓷器叫釉下彩瓷;在坯胎上先行施釉,入窑烧造成洁白的素胎,再在瓷胎上绘画图案,然后第二次入炉烧烤方才成器的叫釉上彩瓷。这次的御瓷大都是釉上彩瓷,需要烧制两次。

坯胎拉制完成后,孙之顺的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他额头上的车辙印子也似乎变浅了,变细了。却不料又有烦心事推到面前,主管釉彩的官员来报:双尊的颈部和底座需要使用乌金釉,仓库里的存料早已用罄。

“那还不赶快采买?”孙之顺觉得这官员太不会办事了。

他得到的回答却是:“这种釉极为稀少,已到多家釉料店去看过了,虽然总算找到一些,但彩绘房领班王青看过后,说品质不高,无法用到御瓷重器上。”

孙之顺一下又急了,额头皱纹马上像干菜叶浸了水一样膨大了,真是每一个环节都让人揪心、惊心。但他很快有了办法:照方抓药。上次缺了土找方浩,这次需要釉也再找方浩,相信这个年轻人定有办法。

方浩又一次来到了督陶官面前,还没有坐下,孙之顺的话便已到耳边:“乌金釉没有了,你有办法吗?”

方浩未加思索便给出了办法:“这事可以找鄢老板。孙大人肯定还记得这个人。”

孙之顺立即想起来了,在筹集瓷土的茶会上见过这位像个练泥工的老板,并留下了良好印象。他马上定下主意:“你即刻去鄢老板那里一趟,尽快把这件事办妥。我实在担心那些口舌灵巧却办事潦草的官员会耽误大事。”孙之顺已觉得这方浩是关键时刻能靠能倚的墙或柱了。

方浩当即直奔鄢老板的住处,家中无人。又到他的窑场、瓷厂寻找,也是不见人影。最后问明,他到瑶里采买制作釉料的釉果去了。

瑶里距景德镇一百里远近,与高岭村相去不远,这两个地堪称景德镇的双璧。这一带原有许多柴窑,但在明代发现地下有高品质的釉石,制成的釉施在瓷器上,如雪般色白,如玉般光亮,由此窑业衰落而釉业兴盛,地名也像潦倒的人发迹后换了名字,由窑里改作了瑶里。

方浩急匆匆地赶往瑶里。前面似有雷声隐隐传来,越是前行,这声音越响,连大地都好像在震动。又走了一阵,只见一个个、一排排水碓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动作。这一带小河小溪众多,人们利用这永远不尽不竭的水力,带动大小不等、形制不同的水碓,对坚硬的釉矿石进行粉碎,参与瓷器的制造。最盛时,瑶里方圆三十里有超过三千个水碓日夜不停地在舂石,蔚为大观,碓声传遍四野,震撼山林。这水碓有节奏地不停上下动作,很像童子拜观音。童子拜观音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这石碓上同样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水碓的沉闷之声,将化作瓷器的钟磬之响。大大小小的釉矿石块在石臼里一步步蜕变,成碎石,成颗粒,成粉尘,最后与水融合成了浓汤,又经淘洗、晾干后,制成一块块釉果,外形和高岭土不子很是相似,釉果在使用时再兑水调制,还原为釉汤。

鄢老板总是在这里买下釉果后,使用自己的独特方法,配上釉灰,使之成为釉料,再加进不同的颜料,配成各种釉彩。釉彩的配方及调制方法,通常都是制釉者严守秘密的独门绝技。

方浩直奔这里最大的釉果店,一问,鄢老板确实在这里买了一批釉果,只是他已在昨天离开,说是要去李家坞。方浩便又马不停蹄地追寻至李家坞。

李家坞在景德镇近郊,这里有一样东西极为有名,便是乌金釉的原料。但这里并没有矿脉,只是有零散的小块矿石毫无规律地隐藏在红土层中,需要用眼力、用心思、用经验、用力气去挖掘寻求,有时日夜不停地费去好几天时间,才能找到一块鸡卵鸽蛋大小的矿石,质量好的则极为少见,加上炼制技术的复杂,这些使得乌金釉至为名贵。

在一个土坡前,鄢老板正带着几个人,拿着锄头铁锹,弯腰挥臂,在一个高挺微斜的土壁上奋力挖泥掘土。有时则停下来,用手指费劲地抠下一块小小的石头,放在眼前辨识一番后,大都随手扔了,只有很少的石块放进了脚下的一个竹筐里。他已经汗流浃背,大气喘喘,但依然挥锹不止。

方浩走上前去,说明来意。

鄢老板停下手,揩了揩汗,领着方浩从近旁一座小桥上跨过一条河溪,进入附近一座因河流改道而废弃的旧窑里。方浩一看,旧窑里还放着水、咸菜、干粮,甚至还有卧具,看来这鄢老板有时吃住在这里。确实,这旧窑早已成为在这一带找寻釉矿石者的临时居所。他不由得对鄢老板产生了深深的敬意,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做”老板。

鄢老板告诉方浩:很巧,我调制的乌金釉已经基本定型。如果顺利,半个月后可以使用。

“把握大吗?”

鄢老板擦了擦脸上又渗出来的汗水:“我为炼制这乌金釉,已历时15年时光,试验了几百次,应当是18岁的姑娘,可以出阁了。”

“太好了,你这乌金釉那对孙督陶官来说,真可谓雪中炭,旱时雨。”

“也许是万事有定数,皇家要这釉时,我便凑巧造出来了。”鄢老板像孩子般天真地笑着。

看见摆在地上犹如宝石的釉矿石,又看了看站在身边整日里寻宝造宝的鄢老板,方浩突然萌动一个念头:机缘巧合,何不向这制釉高人学一学制釉的知识和技术?但鄢老板会将自己制釉的独门技艺轻易示人、授人吗?他犹豫着,但又觉得机会不可错过。

“我想向鄢师傅,请教一些制瓷技艺,可以吗?”方浩先是试探性地问。

鄢老板笑了笑:“制瓷号称七十二道工艺,精通其中任何一门技艺都可衣食无忧,你知道的已经蛮多蛮多了,为什么还要再学其他技艺?”

方浩暗叫不好,鄢老板似是在有意拒绝自己,但方浩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继续真诚地说道:“瓷艺博大精深,知道得越多越好,唯其如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瓷人。”

鄢老板对方浩本就有所了解,今天听了他的一番言语,更觉得这个年轻人志向很大,瓷界非常需要这类人才,便说:“你若有兴趣,我们可以相互学习。”

方浩立即来了个跪地磕头:“今天我就拜您为师吧。”

鄢老板连忙将方浩扶起:“用不着太一本正经,我哪能当留学生的师父?这样吧,凡我知道的,尽量告诉你就是了。这技术如同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一些人知道、使用不是更好吗?”

方浩改为弯腰鞠躬:“太谢谢您了!”接着便开始求教,“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制瓷可以概括为三大环节,以土成形,以火成器,以釉成色?”

鄢老板很认真地回答:“你概括得甚好。就釉彩而言,无釉不成瓷,加彩成锦绣。釉彩决定瓷器的颜色、光洁度和气韵,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瓷器的特点和品味。一些单色釉,虽然无彩无画,但同样珍贵无比,足证釉的重要。”

“隔行如隔山。成形成器我都略有所知,但这成色环节我却是茫然无知,很想向您请教一二。”

鄢老板欣然点头。旧窑里光线不好,二人移坐到窑门口,眼前是流淌的小溪伴着鸟鸣,时有清风吹来,令人惬意。鄢老板顺手拿起一块釉石,向方浩讲述起来:你知道,制造瓷器的基本原料是瓷石、高岭土、釉石。瓷石和高岭土混合制成坯胎;釉石制成釉料,施在坯胎上,瓷胎才成瓷器。釉里添加各种颜色的矿物质,釉便变成了彩色,因而被称之为釉彩,我这里只讲釉彩。

鄢老板接过方浩递过来的一碗水,继续讲述:釉的原料来自釉石,这釉石炼成釉果以后,使用时再溶解成汤,但并还不能直接作为釉料施到瓷器上,还要经过技术要求很高的工序,与适当比例的石灰、植物灰混合后施用,才能成为瓷器的冰肌玉肤,如果再加上各种颜色的彩料,便可以成為瓷美人的华丽衣裳。说着将制釉制彩的要领一一道来。

方浩觉得鄢老板的话句句是珍,字字如玉,使他觉得犹如小溪滋润心田,和风吹遍全身,他对瓷器的认识犹如登高远望,又进新境。

猜你喜欢

釉彩乌金木柴
乌金
称金块
乌金的世界
——探访煤炭博物馆
釉彩千年之汝窑
清三代釉彩釉色的继承与创新
HPLC法同时测定乌金止痛丸中5种成分
登峰造极——中国古代器物之各种釉彩大瓶
燃烧,或者火
冬日小伙伴
驮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