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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烧龙尊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纸样太后瓷器

慈禧太后将内务府多次修改过的纸样又细细看过后,很是中意,就在她准备把纸样传出送走的时候,掌事宫女捧上了外务部的紧急奏报。

慈禧把那些瓷器纸样暂时放置一边,打开了奏报,上面是让她脸上变色、心跳变急的内容:有多国使馆发来函件,强烈反对废除光绪帝。

戊戌惊变后,慈禧便在考虑废去光绪,另立新帝。在经历了庚子乱局之后,更是加紧策划、着手实施。朝野上下自然无人能抗拒她的意志,但不曾想到的是,多个西方国家强硬地表示反对。现在不知又听到什么风声,一些外国政府竟然发来电文、函件,以十分强硬的口吻告知清政府:如果废除光绪帝,將会有严重后果。

太后定了定神,经过一番权衡之后,遂决定将这废帝一事暂且放下,从长计议。反正那光绪现在不过是一只囚在牢笼中的鸟,并且还是剪去了翅膀上硬羽毛的鸟。但当先稳住外国人,平复舆论,断不可因此弄得天下汹汹,风浪滔滔。大清已经如同漏船破屋,再也经不起风袭雨侵了。她决定由外务部回告相关国家使馆:废帝之言论纯属妄议误传,断无此事。

但当她又一次看见桌上的瓷器纸样时,不由心中一动,最后一窑的御瓷重器中,只有一只凤尊卓然而立,有凤而无龙,有悖传统,在当下的时局中,很容易被人解读为:光绪将废。她要进行补救,所以便又再次召内务府总管入宫。

桶总管匆匆入宫,向太后跪拜后,悄悄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脸色平静,并没有明显的愠怒之色,遂放下些心来。

太后看了一眼总管:“烧造重器一事,你等可是有重大失职之处。”

桶总管一听,顿时心里发紧,脑袋发蒙,又是与最后一窑御瓷有关的事情。这件事竟然办得有重大失职之处?他惑然而又惶恐地望着太后。

“这皇家重器怎能只有一只?应当是一对才是。”太后自问自答。

桶总管心里大叫“冤枉”。这瓷尊烧单烧双全是您太后的旨意,您就是要烧千只百对,谁敢说半个不字?您若说只烧一只,谁又能妄言多烧半个?但天下历来是无有不是的父母,更无有不是的君王。他只能等待重责重罚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太后并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只是语气平缓地交代:“内务府当抓紧时间,再绘制一条龙尊纸样。此事办妥了,便免你等失职之过。”

桶总管谢过太后,快步出宫而去,因走得急了,他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

画师照着葫芦画瓢,除了尊耳以龙为图形外,其余部分悉照凤尊模样绘写。但有一个地方却很是犯难:这龙尊腹部也由五个单片组成,当绘画何景何物?

有画师提议,凤尊上绘的是五湖,寓意为五湖四海。龙尊上可以考虑绘上五海,连起来便是五湖五海。虽然五海并不是一个特定概念,但五海比四海多一海,多总比少好。“四海”的通常解释是北海、东海、南海、西海,另一海便绘中南海,这样合成为五海。料想太后能够认可,甚至还会很高兴。

桶总管认为,这瓷尊本身大有文化意蕴,生造五海的概念不妥,提出龙尊上绘五岳的图案:“五岳”是汉代皇帝封定的名号,世人认同;山岳与湖泊相对,文辞文意上和合优美,而且五岳与五湖连在一起,能够天衣无缝地体现山河共为一体、同属大清的美好含义。

高招。这个方案很快得到大家赞同。

桶总管心细得如同秋毫,这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龙尊的尺寸如何把握?因为太后以凤尊喻己,以龙尊喻帝的用意已经清楚表露,那龙凤双尊的尺寸大小便不能不慎作考虑了。显然,龙尊不能比凤尊大,但如果二者做得一般大小,便隐含有太后与皇帝平起平坐、无尊无卑的意思,这样能行吗?倘若这不合太后心意并指点出来,那无疑是又一次“失职”了。大家的想法像钟摆一般来回晃动:两尊尺码等同,还是凤尊大于龙尊?每到关键时刻,桶总管能表现出过人的聪明,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龙尊可以比凤尊小些,但也不能小得太多。最好的效果是,粗看两件瓷尊一般大小,放在一起细看细辨才能觉出大小有别。最后确定,龙尊的高度比凤尊低三分。

龙尊纸样送进宫的第二天,当桶总管在焦虑地等待结果的时候,消息来了:速速进宫。

桶总管匆匆赶到宫中,跪倒在太后面前,口里说着:“太后吉祥!”

良久,太后才慢悠悠地说:“起来吧。”

这从未有过的长跪,让桶总管觉得很不对劲,他又悄悄地瞄了太后一眼,更觉得不妙:太后脸上看上去显得平静,实则有异于常态,似是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浪涛,还可能是惊涛骇浪。

“这龙尊和凤尊怎么大小不一?”

太后一下便问到了他煞费苦心而又放不下心的问题。桶总管眨巴了几下因上下眼皮肥厚而显得很小的眼睛:“太后真是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了这两件重器的细微差别。”他想用这句话缓和一下气氛。

“做成一大一小,原因何在?”太后的注意力没有受扰。

总管的脑子飞速转动了好几圈后,答:“天下美器以不雷同为上。古人说,‘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无平地显不出高山,两件美器放在一起,有了高下,显出差别,便可相得益彰,更见其美。”这话看似说的是器物,真实用意,太后自是一听便了然无遗。

“双尊的大小可以一样,免得好事之徒妄加揣测,无端议论。但釉色当有差异,你刚才说了,天下美器,以不雷同为上,所以龙尊应当换一种底色。”其实,太后今天叫桶总管来,既要说瓷尊的大小,更是要说瓷尊的用色。

总管心想:那就意味着龙尊不用黄色了,可这黄色历来是体现皇家地位的颜色,以至成了皇家器物的专用色彩。为何龙尊不用黄色?那又用何种颜色?

太后习惯性地把脸转向了缪女官:“你看当用何种釉色?”

缪嘉蕙把龙凤双尊的纸样认真端详了一会,觉得从两件器物的造型与功用考量,同用黄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既然太后对龙尊使用黄釉已经否定,便只能另作考虑:“能否选用蓝釉,比如用霁蓝色或海蓝色釉?”女官想的是,这两种颜色与高天大海相联系,还因为这是龙尊,从寓意上也极为吻合。

太后没有立即回话,似乎在考虑女官的意见,桶总管则在期待着太后允准。

太后很快确定:龙尊的底色还是用黄釉,但用黄釉中的鳝鱼黄。这种釉名贵珍稀,用好了大可为龙尊增色。

鳝鱼黄釉也叫茶叶末釉、老僧釉,被列为官窑秘釉,色泽酷似黄鳝,并且有宝石般的光泽。只是在场的人都不明白的是,太后为什么在色如春花争艳的众多釉彩中,独独选中鳝鱼黄釉呢?太后的心思真是叫人永远无法猜定。

此刻,那桶总管想的是,这瓷器用什么色、施什么釉,自己无须上心,只要定了便好。但另有一件事必须说定道妥,那就是烧这一批御瓷的费用,一两一分、一厘一毫白银都需由内务府去筹办,必须及早得到太后的明示。他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太后要烧的这批瓷器定会成为传世珍品,下臣一定克力而为,只是……”桶总管说着说着,故作为难地把话顿住了。

“只是什么?说出来。用不着像呛了风一般,说一句,留半句。”太后说道。

桶总管接话:“制作这批瓷器丝毫不得马虎,费用也丝毫不能省俭。初步匡算,约需白银……”

这些年来,太后常常为银子的事心烦气恼,今天又有这银钱的事,未等桶总管说完,便带几分不耐烦地说:“不用磨牙,用银比照大雅斋瓷的数量办理,由府库度支吧。”

桶总管知道,大雅斋瓷共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便说:“禀太后,府库已是寅吃卯粮,恐怕很难拿得出这些银子。”

这一点,太后和桶总管一样清楚明白,便又随口说出了又一个办法:“那就着江西地方筹措一些。”

“也难啊,造太后七十寿瓷,江西巡抚用尽办法,多方筹措,才勉强补了朝廷拨银不足的亏空。”

慈禧自是知道这些事,并且觉得总管言之有理,那当如何办?太后永远有办法:“这批瓷一烧又得花三两年时间,那就从明后两年的赈灾款和军费中抽取一些吧。”

“这……”桶总管心里塞满疑虑。

“未必岁岁有灾,更未必年年打仗。况且这次烧瓷不多,所需银两数目不大,对国家每年的度支而言,不过是一大锅饭菜中搲出一勺半碗而已。”

桶总管便赶忙应着:“太后圣明!太后圣明!”只要太后发话,且不管从哪里拨付,照办便可。

桶总管走后,太后叹了一口气,对着缪嘉蕙说:“这又大又穷的家真是不好当。我烧这最后一窑官瓷,明摆着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也是为了瓷艺,可麻烦就像山陈水横,又有几人知晓并能够理解其中的苦衷?”

“好在纸样已经绘就,费用已然落实,就等着把纸样发往景德镇制作烧造了。”缪女官安慰着太后。

两个女人又如平日,进行着少有拘束的对话。

“嘉蕙,你刚才说,龙尊如果不用黄釉,可用霁蓝色或海蓝色釉,这自是好心雅意。”

“在下见识浅陋。”

“只是这样一来,整个龙尊便有了见龙在天、龙游大海的意境了。”

缪嘉蕙这时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深意,不能有一条自由自在、跃空腾海的蛟龙,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改用黄鳝釉?不便直言相问,只是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太后。

太后轻轻地扶了扶一个指甲上嵌有珍珠的护指:“用黄鳝釉,与龙尊不用霁蓝色、海蓝色釉同理。古语曰,鱼入大海可化龙。换言之,龙原本也许是鱼也,用黄鳝色正好相宜。”就像鱼和龙潜藏在水里一般,慈禧另有想法潜藏在心里:什么飞天龙、下海龙?那光绪只不过是一条鳝鱼罢了。

当所有纸样绘就的时候,孙之顺被传到了体和殿。在门外等候召见时,他大脑里的车轮又在滚动:太后召见自己,所为何事?他首先认定,太后绝不是因为瓷事召他入宫。因为距太后七十壽瓷的烧制结束只有两年多时光,朝廷当不会又耗费人力财力,再烧御瓷。否则,那铺天盖地的骂声,便会从景德镇涌到紫禁城。那最有可能的是什么呢?

孙之顺开始想入非非了:大清的督陶官不像明代那样由太监充任,而是由地方官担任,并且自乾隆朝开始,由专设改为兼任,自己便是任九江关 [1 ]监督而兼任督陶官。这督陶官是一个既大有机会而又大有风险的差事。历史上,曾有督陶官因有功而受封获赏,有的名釉名瓷名窑还冠以督陶官的姓氏,从而名垂后世,那雍乾时的督陶官唐英便获此殊荣,“唐窑”“唐釉”“唐瓷”成了一个让人敬慕的专用名词。有的督陶官却是时运不济,有被降职、革职的,有带枷入牢的,甚至还有死于非命的。聊可自慰的是,自己督造的寿瓷很得太后喜爱,太后不仅赏赐了亲笔书写的“福”字,还另赏白银两百两。所以这次太后专门召见,十有八九是好事,莫非是……

孙之顺跪倒在太后脚下,礼敬请安后,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带着几分不安、几分希冀,竖着耳朵等待着太后的声音。

太后坐定后开口了:“之顺,你也许将会成为大清最后一任督陶官了。”

一听这话,孙之顺惊得目瞪口呆。太后的话听上去很不吉利,说自己是最后的督陶官,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王朝终结,一是御瓷再也不烧。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还让孙之顺惶然的是,太后说的竟然又是自己很发怵的督陶之事。他不安地等候太后的明确谕示。

“你得再去景德镇督造瓷器,这是最后一窑御瓷了。”

孙之顺这下明白了太后说的“最后一任督陶官”的含义,但立马觉得似有大石巨木压在肩上,身体在左右摇晃,喘息变得困难。这督陶官的帽子分明是铁石打造的,又硬又沉,自己是一千个不愿意戴。他第一个反应是:使用太极推手推掉。说自己心力不济、难再当此大任,或是说父母老病,需要回家奉亲?但如果以这二者为由拒绝履职任事,那无异于自戕自裁,最好的结果也会一下断送自己后半生的前程。

孙之顺还没有想明白,太后的交代却是清楚明了:“烧造这最后一窑瓷器,你当谨记:一是一丝不苟。瓷质与上次烧的寿瓷相比,只能更好。特别是其中有龙凤双尊两件重器,当不亚于本朝的任何瓷器。”

孙之顺听了太后这几句话,犹如胆囊已经破裂,满腹全是苦味:这是几乎无法企及的目标,这不要了我的命吗?

但接下来太后还有更要命的话语:“二是从速办理。现在时局无定,变乱时起,务在两年内烧造完毕,将成品送京。”

孙之顺听了这话,几乎要晕了过去。烧太后寿瓷,从着手准备到烧成解京,共花了四年时光,而这批瓷器却要两年造好。正如太后所言,时局无常,很难预料中间会出什么岔子,甚至乱子,这次督陶恐怕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想鼓起勇气,向太后苦求:时间太紧,适当宽限。

但当他快要张口时,太后那涂了淡淡口红的薄薄嘴唇又张开了:“所需费用为白银五万两,以作铺摆。这次瓷事办好了,你便是有大功于朝廷的最后一任督陶官了。”说着,太后还少见地微微一笑。

孙之顺立即打消了欲推欲逃、叫苦叫难的念头,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也不能说了,自己恰似那做好的泥坯瓷胎,只能进到窑里,任由大火烧炼,任由热力灼烤,除此别无去处。他又一次跪倒在太后面前:“臣下将披肝沥胆,把这次瓷事办好,以不负太后之望。”

“起来吧。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需要叮嘱:这次烧瓷,重器最重。龙凤双尊烧好了,你可以高高兴兴地回京;如果双尊没有烧好,你回不回京就自己看着办吧。”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本平和的语调中游荡着肃杀之气,那秀气的柳叶眉骤然间变作了刀剑的形状。

孙之顺肝胆生寒,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已和这龙凤双尊紧紧地捆在一起了。他有些费力地爬起身来,辞别太后,走出紫禁城,并在当日便离开了京城。

景德镇属浮梁县,浮梁县属饶州府,饶州府属九江道,这是孙之顺以九江关监督兼任督陶官的原因。孙之顺回到九江官署稍做停留后,便风风火火地赶往300里外的景德镇。他破例没有携带家眷,因为夫人又有身孕,还因为督造完这最后一窑御瓷后,自己便和景德镇不再会有什么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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