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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瓷展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员瓷业县长

方浩现在日夜盼望的是景德镇瓷业学校迁回复办的消息,但却是云寒水冻无春汛。

这一天,徐一涛来了,他带来的虽然不是他最需要的消息,但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动态:为庆贺抗战胜利,浮梁县准备举办一次大型的艺术瓷器展览,县长亲任组委会主任,希望方浩有作品参展。方浩欣然答应。

枫叶举起的火把燃遍山峦,昌江水清沙白,山水构成的画图秀美而雄奇,《景德镇抗战时期艺术瓷展》开幕。一进展厅,跃入眼帘的便是方浩以澎湃的激情创作的《吐我新烟》。画上尽是景德镇的元素:流淌的昌江、连绵的山峦、冒火的柴窑、高耸的烟囱、忙碌的瓷人、精美的瓷器。这是一幅极尽技艺、倾力创新而制成的大尺寸瓷板画,在整个展品中很是抢眼。

整个瓷展的题材十分广泛,风格多样,各呈风采。

有一幅是原珠山八友王大凡的作品:画面上有一个身体壮硕的罗汉端然而坐,旁边有一个瘦弱矮小的丑陋童子,在用拳头猛击罗汉。尽管童子龇牙咧嘴,使尽全身力气,但罗汉依然如山岳般屹立,不动分毫,画名《不自量力》。讲解员说:画家的寓意是,小日本打中国,不自量力。

还另有几位珠山八友的作品出现在展厅,其中有田鹤仙绘制的梅花,王大凡曾以“山水清晖成一格,梅花作出更无双”来赞美他的技艺。画面上但见:梅干挺拔雄奇,用墨淡雅;梅枝以劲笔勾勒线条,勃然向上;花朵则以轻笔淡墨涂抹,傲寒盛开。画名为《铁杆铜枝对重寒》,寓意中国人民在抗战中的坚贞不屈。

让人心情复杂的是珠山八友发起人王琦的作品,这次展出了他两幅遗作。其中一幅是“七七事变”前夕的作品,画的是两个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互相争吵、揭底,并用手中探路的竹棍互殴。画的名称是《瞎闹一场》,讽刺的是军阀为夺地窃国,挖空心思,用尽手段,相互争战,让人笑哭不得,相伴的还有沉重的思考。

展览会结束的那天,徐一涛来到了方浩家里,以瓷展组委会成员的身份告诉方浩:“恭喜贺喜,你的大作获奖了。”

“啊,谢谢!”方浩面带微笑,满心欢悦。日本投降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养花护花高手,时常是心中的花和脸上的花一起恣意开放。

“还有,你的瓷画被省政府的一位大员看中了。”

“承蒙错爱。”

“哪是错爱?这位大员很有艺术眼光,他看中的瓷器极少,只有你和王大凡、徐仲南、汪野亭、程意亭、刘雨岑等人的作品。”

方浩心想,除了自己,那几位都是原来珠山八友的成员,名字如雷贯耳,谁人不知?他们的作品有口皆碑,哪个不爱?但他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徐一涛郑重转告:“那大员认为你的作品笔力雄劲而细腻,大气磅礴而内敛,用色用釉无一不精,一笔一画都见功夫,很想收藏你的作品。”

“啊,谢谢他。收藏我作品的事改日再说。”方浩和王青先生一样,厌恶他人索画。

徐一涛接过话来:“改日不如撞日,他认为这一幅《吐我新烟》就极好。”

方浩微微惊愕,看来这位要员想把这幅瓷画拿走?这断然不可:“这幅画是专为抗战胜利而画的,时间和题材都非同一般,不能轻易成为私人的收藏品。”

“那大员很看重这画的题材和绘制的时代背景。”

“我的画已答应捐赠给博物馆。”方浩找到了很适当的理由。

“博物馆倒是应当收藏这类作品。不过,这次展出的作品琳琅满目,博物馆可以有足够的收藏品。另外,如果有名画在景德镇以外收藏,可以扩展这次画展的影响力,因而也就更有意义了。”

方浩这时明白了,徐一涛是来做说客的,便以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你参展的那件雕塑《壮哉庐山》,水平极高,送给那大员不就行了?”

徐一涛的脸上变作了无奈:“早被他盯上了,只是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这回是提着篮子进菜园,见到可心中意的就往里面装。”

方浩一阵哑然。过了一会儿,他列出了又一个拒绝的理由:“我的画,不但寄托着对抗战后景德镇瓷业的无限希望,还有着深深的担忧,所以我在畫里特意地画上了层层阴影,其实也是对一些官员自私、麻木的抨击。这位大员若收藏这种作品,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从而心理不适?”

这几句话使徐一涛一下有了如鲠在喉的感觉。他从心底赞同方浩的观点,但自己是受命而来,真是进退两难。他一番迟疑后,还是选择了前进:“方浩,你说得很对。但这毕竟是艺术品,人们首先考虑的还是艺术价值。”接着他又告诉方浩,那放在县政府楼前的瓷雕,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听说是被省上一个官员要去了。要这瓷像的人显然不是喜欢日本兵和汪精卫,而是看中了这两件艺术品的收藏价值。

“器以载道。如果收藏者只是考虑艺术品的市场价值,却根本不懂艺术,甚至为得到作品不择手段,这对艺术和艺术品都是一种不幸。”

“确是这样,我今天也是没有办法,才同你说了这么多。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苦衷,做点妥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一涛道出了底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是奉武县长之命来同你谈这件事的。”

“我很难相信。”在方浩眼里,武县长是一位干练而又刚直的官员,抗战中曾调外县任职,这次是第二度担任浮梁县县长,他当不会做索画以迎奉上司这样为人不齿的事情。

“这确实是县长的意思。”徐一涛再次强调。

“战后百废待兴,民众啼饥号寒,县长恐怕无心无力忙碌这些事吧?你可以将我不愿送画的想法原原本本地禀告县长,相信他一定能谅解。”

“方浩,你最好不要因为一幅画驳好几个人的面子,甚至同县长、县政府顶杠子。”徐一涛既是提醒,又是劝说。

方浩的话中有了烟火味:“不是我为了一幅画较真,而是有人不顾时局之艰,不问百姓疾苦,却为一己之私,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费心机,甚至不惜把廉耻丢在一边。”

徐一涛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方浩,显得有些灰心和气恼,不如到此为止,据实向县长交差,便站起来说:“我的话全说到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们都节省点时间和口水吧。”說罢离去。

方浩已拿定主意:即使是武县长亲自登门,也决不把自己这幅《吐我新烟》相送,且不管要画的人是大员、中员还是小员。但一连几天,并无任何人再来说送画的事情,看来索画的人本有廉耻之心,改变主意了。

方浩的估计却是完全错了。三天后,报纸上登出来的消息是:《景德镇抗战时期艺术瓷展》圆满结束,所有的作品都已经义卖,所得款项将用来恢复景德镇的学校。方浩对此很是赞同,自己的画虽然没有留在博物馆,但也算是实现了它应有的价值。

方浩并不知道的内情是:把这些展品全部作为礼物送出,为抗战时进驻景德镇的省政府各位大员送行,确是武县长的主意,其用意浅显而深邃。后来徐一涛据实向县长报告了方浩的态度,并认为方浩的意见值得重视。武县长几经思索后,改了主意,遂将赠送变为了“义卖”,实则低价内部销售。方浩的那幅《吐我新烟》,被那位一直盯着的省上大员买走,付款6块大洋,相当于60斤猪肉的价钱。

方浩一直牵肠挂肚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当冬天降临的时候,省立景德镇瓷业学校从萍乡迁回了景德镇,方浩仍然担任副校长。他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抗战结束了,国家必然重建经济,便会有新窑崛起,人才成长,瓷业繁盛。他一如过去,心中矗立的是两座窑:一座是烧制瓷器的柴窑,一座是培育瓷业英才的学校。

但他期盼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反倒是令人忧心的局面:到处一片混乱,人心波动不安。少有瓷厂拉制坯胎,也没有几家柴窑冒出烟火。连昌江也变得滩干水浅,码头清冷,少有舟船。他的失望和焦虑日日加剧,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一天晚上,校长急匆匆登门,告诉他:有一项要务需要急办。

“什么要务?”

“暂时不能告诉你。你赶快简单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出发。”校长带几分神秘地回答。

“去哪儿?”

“明天就知道了。”校长说完,屁股没有沾凳,便匆匆离去。

什么事如此紧迫而又神秘?方浩一夜没有睡好,猜想是和恢复发展瓷业有关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方浩精神不振地和校长坐上了一辆小汽车,车往九江方向开去。

当夜住在九江。这时,校长才告诉方浩:为了答谢一些国家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支持,蒋介石委员长要选送一批礼品送给盟国的首脑,最后选中了景德镇瓷器,并决定将这批礼品瓷交由我们景德镇瓷业学校设计烧造。这次是去面见蒋委员长,领取任务,明了要求。

原来如此。景德镇的瓷器真是有幸,又一次被总统看中。但方浩心里却很是失望,因为这跟他希冀的东西相去甚远。

第二天近午,二人乘车来到了庐山脚下。车最后在一个有岗哨的路口停下,并被告知,上山要坐人抬的轿子。

坐轿子让人抬着上山?这是方浩极为反感甚至厌恶的事情,可今天怎么办?他觉得进退维谷了。但他心里的重负很快冰释,因为总统侍从室只允许校长一人上山。

方浩留在了山下。没有来过庐山,何不借此机会一游这天下名山?他沿着山间小路,越几处沟壑,穿几片松林,走进了一个叫西云寺的古刹。

这西云寺始建于东晋,因白居易、苏东坡等在这寺里留下了足迹而名闻禅林。只是由于战乱,多年来未曾修葺,已是一派衰败景象。多幢殿宇柱损墙塌,缺瓦少砖。院内那唐代修建的七层佛塔,周身长满荒草,并不时有鸟雀飞起落下,有长着翅膀的生灵在那里栖居,这使古塔既少了巍峨,也缺了庄严。不过,这塔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真实故事:砖块砌成的佛塔在道光年间曾经开裂,善男信女们都担心这塔很快会倒下。但却出现了奇迹,到了咸丰年间,无任何人补砖加木,塔身裂缝竟然又自行愈合。人们把这视为佛祖之力,大吉之象。于是,破财亏本的商家,失意落魄的士子,婚变家裂的男女,每每会来到这里烧香礼拜,以祈求时来运转,柳暗花明。

方浩走进了供奉如来的大雄宝殿。大殿里传出了讲经的声音,近前一听,这讲经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他凑近门边朝内一看,顿时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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