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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识龙尊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锦盒副官平山

抗战的胜利,激起了方浩极大的创作欲望,他开始绘制一幅大型瓷板画——《吐我新烟》。

有人敲门。

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青年人,青年人手里还提着一只不小的帆布口袋。

中年人很有礼貌地说:“我们仰慕方先生大名,有一件事特来求请帮忙。”

方浩看了看这两个人:“我并不认识你们。”

中年人笑了笑:“但我们认识你,并且很了解你。”

方浩觉得,这两人看上去不像是劫匪之类的坏人,略一迟疑后,将他们让进屋里。

中年人让青年人打开了帆布口袋,从里面取出的是一件瓷器。在桌子上放稳摆妥以后,中年人说:“方先生,我只想请你鉴别一下,不,是辨识一下,这是不是八年前你献出来拍卖的那件瓷尊?”

当年拍卖龙尊的情景恍如昨天,龙尊不知是被一位什么样的人买走,想不到现在又有人抱到面前,要求辨认,奇也。

方浩专注地看了一眼龙尊,心旌荡漾,如见老友,如遇亲人。他略带兴奋地问来人:“为什么需要辨识?”

中年人告诉方浩:这瓷尊是我家老爷当年为了支援抗战,委托他人买下的。现在抗战胜利了,我家老爷要将这件瓷尊先是供奉在抗日将士的墓前,告慰英灵。然后还要进行拍卖,将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用于修建一个烈士陵园。为了把一件十分严肃、大有意义的事情做得稳实,特地请您一辨真假。

原来是这样。

方浩的目光再次落在龙尊上。乍一看,这件瓷器与当年的那件真品了无差别,不过再一细看,立即看出了破绽:虽然经过了精心修坯,但仍能看出,这件瓷器的成型用的是注浆法,这是他在鄱阳陶业学堂任职时的发明,在清末还没有出现这种成胎方法,仅此一端便可确凿无疑地判定这瓷尊属民国时代的物件。从画工看,虽然即使和真龙尊放在一起,鉴瓷高手也很难看出二者的区别,但自己作为龙尊的绘制者,却能看出眼前这件樽的绘画与自己作品的许多不同。可以毫无悬念地斷定,这是一件赝品,至多是一件高质量的仿品。他还隐隐觉得,这件龙尊上的绘画出自徐一涛之手。

中年人很有礼貌地问:“看得怎么样?”

说不说出真相?方浩在激烈地思考。如果这龙尊真的是要供奉在抗日英烈的墓前,那就应当说出真相,绝不能以假为真,否则那是对倒在战场上烈士的极大不敬;但倘若这龙尊并不是用以奠祭英雄,而是别有用途,一旦说出真相,就意味着可能会有难以预测的后果。

“莫不是有什么疑难之处?”中年男子又在询问。

“时间已经过去多年,很难一下做出判断,容我再好好看看。”方浩仍在思索是不是说出真假。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中年男子再一次开口了:“确实需要您好好看看,因为这关乎对英烈的情感,关乎陵园修建资金的筹措。”

方浩听到这里,打定了主意:“按行业惯例,我不便就这件东西判断真假,但你说到这件瓷尊的真假如此重要,我便不得不如实地说出我的看法。”

“太好了。请讲。”中年男子的话中带几分急迫。

方浩说出的话字斟句酌:“若是商业交易,无由说其假;若是祭奠英烈,难以道其真。”

对方说了一声“明白了”,然后快速收起瓶尊,又在方浩的桌子上放下几张纸钞,匆匆离去。

方浩抓起桌子上的纸钞,追了出去。但那两人已快步走进了停在巷弄口的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钻入车内,用力“呯”地关上车门,驱车离去。

方浩想,看来这两个人的来头非同一般。

确乎如此。那中年人是孟平山的关副官,青年人则是孟平山的贴身卫兵。

孟平山当年以25两黄金从祝鸿来手里强取龙尊之后,便存在了南昌的一家银行里。部队不久开往湖南,参加长沙保卫战,正是他在一次与日军精锐旅团的血战中,身背大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亲率敢死队,进行了一次高烈度的反冲锋,将日军旅团长冢田次郎打成重伤。这一仗打完后,孟平山由副师长晋升为少将师长,他隐隐觉得,又是那件龙尊以神秘的力量暗中帮助了自己。

抗战硝烟散去,蒋介石筹划从重庆还都南京,孟平山所在的部队奉命开往南京。他知道,部队会有一系列整合,许多人将会有升迁的机会。他已经想定,把龙尊带到南京作为礼物送人。他深信珍宝的威力,当年孙殿英盗掘东陵,如此震惊中外的大案,最后却不了了之,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完全是因为珍宝像鬼一样转动了磨盘。现在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要让这龙尊也像鬼一样转动自己命运的磨盘,他对“遇瓶则动”的偈语似乎有了越来越深的体悟。但,送宝办事,一个重要前提是必须保真,如果以赝品送人,便会弄巧成拙。但谁能鉴定这龙尊的真假呢?

解铃还得系铃人,辨宝可找献宝人。那张报纸上明确说过,龙尊是一个叫方浩的人献出来的,并且他还是龙尊的制造者。如果找到此人,万层疑虑,千个谜团,便如滚汤泼雪,狂风吹雾,立即变得清晰无疑。他取出了龙尊,着副官和贴身卫兵驱车速速到了景德镇。于是,便有了方浩辨认龙尊的一幕。

关副官二人从方浩家出来,把车子开行了一段路程后,停在了昌江边,商量对策。卫兵的想法简单明了:既然这是一件假尊,那就胡同里扛木头——直来直去,找到祝鸿来,以假换真。

关副官觉得不妥。如果这样做,便有闯入民宅、抢掠宝物之嫌,况且也无法确定那件真龙尊现在何人手中。弄不好不仅索回真尊会画虎成狗,还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二人一番商议后,定下了办法。

关副官在车上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又从手枪上卸下一颗子弹,裹在信中,然后放进装龙尊的锦盒里。

二人开车来到了祝鸿来的家门边。祝鸿来住的地方叫低头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低矮的建筑,碍人通行,而是因为这形成于明代的弄堂里,曾经住过一位达官贵人,所有经过这弄堂的人都必须目不斜视,低头快行,由此便有了“低头弄”这个名称。关副官不止一次来过,很是熟悉,但停下车以后,却感到变得陌生了。记得过去这里有好几幢毗连的破旧房子,如今已全都拆除,横在面前的是一圈高高的围墙,墙头上覆盖着印有纹饰的瓦当,有极为精致气派的屋檐露出墙外,这里已变成深宅大院。

关副官犹豫了一阵后,准备向前敲门。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几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的人问:“你们找谁?”他隐隐觉得面前的中年人有些面熟,但究竟是谁他想不起来。

关副官抬头一看,这人的体型尤其是声音都很像祝鸿来,只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这人戴着一副茶色眼镜,并且头发稀疏,与七八年前祝老板的形象相去甚远。

此人究竟是不是祝鸿来?关副官急中生智,用很肯定的语气向前打着招呼:“祝老板,您好哇。”

“你好。你找我吗?”对方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反应。

不错,此人正是祝鸿来。只是由于岁月的风雨、战争的硝烟,使他的模样和当年已判若两人。

关副官把手中的锦盒放在了祝鸿来的门边:“祝老板,这里有一件东西,请你务必好好看一看。”

“是什么东西?”祝鸿来本能地发问。

“你一看就明白。”关副官说完,回到车上,快速离去。

祝鸿来满腹狐疑地转身退回院子里,然后让管家打开锦盒,见里面装着一只绘有五岳图案的龙尊,还有一张折叠的纸张。伸手取出纸张开看时,有一件亮晃晃的小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轻响,循声朝地上搜寻,竟是一颗子弹。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立即感到不妙,赶忙用那只正常的眼睛贴近纸面来回移动,只见上面写着:

祝老板:

久违了。几年前,你偷梁换柱,以一件假龙尊诓我。因一直身在战场,无暇与你理论。所幸战争已经结束,今日特将假尊送回,以换回真尊。若交换顺利,百事俱解;若再执迷不悟,又耍手腕,那你就当好好琢磨一下可能的后果!

你的老朋友

信的结尾处还附有一行字体稍小的文字:限你明天早上六点半,将真龙尊送到南门头,信件一并退回。不得有误。

祝老板看完信,心肝胆肺一起发胀发颤发痛,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当年孟平山索要龙尊时,祝鸿来知道无法抗拒,但他又极不甘心把这花了巨款、费尽心思得到的御窑重器拱手相送,便又冥思苦想着不吃亏,甚至能占便宜的办法。他先是来了个缓兵之计,争得了弥足宝贵的15天时间。然后迅速聘请了以徐一涛为首的制瓷高手,使用自己库里尚存的高档瓷土,日夜赶工,照着真品制作、烧造了又一件龍尊。当他把这件东西交出去以后,孟平山竟然没有任何怀疑,甚至还给付了25两黄金。

祝鸿来每每想起这件事,都会暗自得意。谁能料想到,风云无定,在过去多年以后,这孟平山居然发现拿在自己手里的龙尊是一件仿品,并逼迫交出真尊,这世界上的事也太吊诡离奇了。他又在寻求绝处逢生的办法,但整整想了一夜,没有想出一点头绪。这次孟平山若得不到真尊,绝不会轻易罢休,那信中的子弹便是十分明晰的信号。哎,看来这次只能认输了,只是输得有点惨。

窗户刚刚发白,祝鸿来便起床了。他像一头濒临死亡的水牛,嘴里依然咬住青草不肯放下,还在苦苦思索避祸求胜之计。就在出发前的一刹那间,计上心来,这次他定的是两全之策:赢了,绝处求生,反败为胜;输了,留有退路,无险无虞。

他叫随行的管家挑着两个带盖的箩筐,把那真假两个龙尊分别放进筐里,并特别交代,那个放着仿品的箩筐始终要位于身前。然后坐上自家的轿子,向南门头走去。

这南门头是原来御窑厂的南大门,故此得名。御窑厂关闭后,几经变迁,这一带成了景德镇的交通要冲。

祝鸿来走到了预定的地点,见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枪在附近走动,实则是在警戒,怪不得今天行人极少。他刚一下轿,便有两个人快速向他靠近。这次他认出来了,那个中年人是孟平山的副官。

关副官凑近祝鸿来,轻声喝问:“东西呢?”

祝鸿来用手杖指了指挑着担子的管家。

管家应声放下担子,打开了前面一只箩筐。卫兵弯下腰,打开了箩筐里的锦盒子,认真看了看,然后把锦盒盖上,抱起来便要离开。祝鸿来心里一阵紧张,也一阵喜悦,或许自己的计谋今天又要成功?

但就在这时,只听关副官低沉地喊了一声“且慢!”随后关副官又把锦盒盖打开,但没有取出瓷尊来进行辨认,只是把手伸进瓷尊内,一阵摸索。然后又把手抽出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继而一耸鼻,一抿嘴,双手把锦盒猛地扔在地上,锦盒里发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关副官对着祝鸿来怒目而视,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真的呢?”

祝鸿来有些懵了,这家伙简直是神仙了,怎么只把手伸进瓷尊里草草摸了几下便立辨真假?好在自己精谋深算,另有准备,便用手杖指了指另一只箩筐。

关副官走近另一只箩筐,也一如刚才,伸手在龙尊里摸索了一小会儿,然后盖上锦盒,示意卫兵拿起、搬走。

关副官对着祝鸿来轻声骂道:“你真是一条滑得冒油的白鳝。”这关副官居然也知道祝鸿来的外号。

祝鸿来一脸无奈的样子,辩解说:“误会了。我的本意是想让副官把两件东西都带走。”

关副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耍什么把戏?你也不看看打交道的是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说完,向两个持枪警戒的士兵一招手,四人钻进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祝鸿来像码在窑里的匣钵一般,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立着。关副官最后一句话,像锋利的长矛一样刺伤了他的心。他用手中的拐杖指着那发疯了一般跑开了的吉普车,在心里和嘴里一起骂着:他娘的,你们这班家伙,才最不是东西。总有一天,你们会像死狗一样倒在战场上。

望着那车轮卷起的滚滚烟尘,祝鸿来依然不明白的是,这关副官怎么在龙尊的内壁摸了几下便立判真假?

原来,关副官担心祝鸿来又耍伎俩,事先在假龙尊内壁的肩部搽了一些擦枪油。今天为求绝对无误,关副官在假龙尊里摸到擦枪油时,还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细加确认。在真龙尊里他也用手摸了一番,确认尊的内壁没有擦枪油,这才让卫兵抱着上车走了。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珍宝面前,人的手腕、潜能与心计,往往能发挥到极致。

那孟平山见到真龙尊后,心花怒放,便在反复考虑,到了南京之后,将这件龙尊送谁。当然,最好的方案是送给蒋介石委员长,听说蒋夫人宋美龄十分喜爱瓷器。他不由得拍了几下龙尊并喊了起来:伙计,加油!你立功的时候到了。这会一定是你动我也动了。

但情况有变,当部队行进到九江城边、准备北渡长江的时候,接到命令,部队不去南京,原地待命。又过了一些时间,部队转向开往河南。他或许并不知道,蒋介石正在调兵遣将,部署中原逐鹿。

孟平山顺道将龙尊珍藏在了河南老家。后来,他以副军长的军衔统率军队参与了内战,在淮海战役中被人民解放军彻底击败,差点成了俘虏。他速速回到老家,取出龙尊,亡命台湾,这下确是人和瓶一起动,并且是越山跨海的大动。几年后他以中将军长的军衔退出军队,他经常对着龙尊沉默不语,追忆自己与这龙尊有关的军旅生涯。

晚年,他思乡情切,准备携带这件龙尊返回大陆,捐送给景德镇陶瓷博物馆。但却是天不遂人愿,在启程前一天的夜半,他突发心脏病猝死在家中。死后,他的一只手依然直直地指向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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