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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浩左书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字画大洋

方浩见春莺进来,便停下刚刚握在手里的画笔,热情地招呼着:“请坐,好久不见了。”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呢。”

“我今天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哩?”春莺说话显得有些心慌意乱,常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今天不知去了哪里。

“你先说吧。”方浩心里想,鬼子的飞机刚走,莫非有什么坏消息?

果然,春莺说出来的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你全说出来吧,再坏的消息我也能承受。”

“刚听余同说,我叔父建在天主教堂前的柴窑,今天快要关火时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

“被炸得严重吗?”方浩紧张地问,他希望窑没有遭受大的损毁,窑中的瓷器能侥幸地躲过一劫。

“听余同说,窑被炸得像掉在地上的燕子窝,窑里的瓷器就像窝里的鸟蛋一样,没有一件完好的。”

方浩一听,犹如利刃挖心捅肺,剧烈的痛苦瞬间传递到了脸上,他的脸在不停地抽搐,接着疼痛像电流一般传递到他尚未痊愈的手臂上,他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开始抖动的右胳膊。

“你怎么啦?”春莺有些惊慌地问。

“抗战不赢,中国不存;日本兵不死,中国人难活。”方浩的脸色变得很是怕人。

“是呀,再这样下去,景德镇真是撑不住了。”

方浩点点头,脸色变得更加灰黑难看:“我越来越明白了,纵然能烧制天下无二的瓷器,国家不强,便可能成为碎片残器,或成为别人家里的陈设品,就像那凤尊。”

为了使方浩暂时挣脱痛苦与愤怒,春莺换了话题:“你不是要问我什么事吗?”

“是的。”方浩说到这里,又朝春莺认真打量了一眼,似乎想从那身上找到什么,这种表情让春莺觉得有些奇怪。

“问吧。”春莺催促着。

“我要问的是,龙尊成功拍卖后,你丈夫知道了吗?这事我曾经问过你,但你都有意回避了。”

春莺没有立即接话,好一会才转脸对着窗户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但我作为给你制造了麻烦的人,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我的心里便会老是搁着一个卸不下、移不开的瓷疙瘩。”

确实,有事老憋在心里,总是让人难受,就像眼睛里有了灰尘,说出来也许会像去掉灰尘一样,让人轻松。春莺想到这里,轻声地说:“事到如今,我就全告诉你吧。”接着不快不慢地开始了叙述:丈夫得知龙尊送交拍卖的消息后,立即写回来一封长信,对春莺严词呵责,还夹带着怒骂和威胁。春莺在回信中,细说了这瓷尊的来历,道明这本不是自己的东西,完全不应当无端占有。还动之以情,指明这样做也是为了孩子,如果能尽快结束战争,便可以使孩子们拥有快乐的童年和美好的未来。但丈夫不相信瓷器的复杂来历,还说,这一件瓷器的拍卖所得,对支援抗战不过是九牛一毛,而留给孩子的话,可以使孩子终生衣食无忧,这才是真正的为了孩子。在信中还措辞严厉地威胁,此事没完,待战争结束,这件事才会结束。当两人见面之日,就是算清旧账之时。

“后来呢?”方浩不由得关切而担忧地问。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通信。”

“再后来呢?”

“再后来,叫我怎么说哩?我不想说了,也说不清楚。”

方浩听得出,春莺有难言之隐,便转而问:“你刚才说是代余同来给我报信的,他为什么自己不来呢?”

春莺刚刚收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一个比炸塌了窑更坏的消息。我说吗?”

方浩立即意识到有巨大的不幸发生,他真不想知道详情,就像是躲开炸弹一样躲开那可怕的消息。但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说吧,大片国土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无数国人已经失去了生命,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又有什么不能扛住的?”

春莺定了定神,带着悲伤缓缓地告诉方浩:县抗救会今天组织戏班子在华光戏院举行义演,却不料日本人竟然还轰炸了戏院,当场有几十个人被炸死,其中有余同的儿子冬宝。

方浩大惊大恸,不由得想起了中秋节看孩子们烧太平窑时的一个细节,余同替代心爱的儿子假扮成鬼子的死尸。想不到儿子今天却在鬼子的轰炸中失去了生命。莫不是他当时有什么预感或是联想?余同将如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

方浩痛苦地半说半喊着:“强盗闯进了家门,不仅家中的珍宝留不住,连孩子的性命也护不住啊。”

“谁来保护我们的孩子?”春莺痛苦地接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傷心地走了。但走了几步,又返身告诉方浩:在上次的轰炸中,我邻居家的一堵墙被炸塌了,虎猫也被压死了,死得很惨,肠子都出来了。

方浩又一阵悲愤袭到心头:“连一只猫也躲不过劫难,真是生灵涂炭啊!”

春莺走后,方浩的心中如同窑火在猛烈地燃烧,山河破碎,瓷窑炸塌,儿童死难,母亲悲苦,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捏紧左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笔纸、砚台、茶碗全跳了起来,似乎也发出了愤怒的呼叫声。然后他仰起脸喊道:“苍天在上,为何不睁开你目极万里的双眼,看一看善良的人正在饱受深重苦难?为何不伸出无所不能的双手,遏制恶魔正在制造的无边灾难和可怕死亡?”然后无力地坐下来,把脸埋在了臂弯里,一声声饮泣。

方浩本想立即去看望余同,但担心在这大悲大伤的时刻见面,会加剧他的痛苦,便想着待余同的心情稍稍平复后再登门抚慰。然而却是日夜牵挂着,或坐或站、睁眼闭眼都是余同一家人的影子。

三天后,方浩实在憋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余同的家门口。正要推门,却听见屋里传来了一声重一声轻、并不成调的歌唱:

正月里机房教子,二月里潼台分别。

三月里山伯访友,四月里四九问路。

方浩听出这是余同的妻子在唱歌。正狐疑间,又听见接下来唱的是:

五月里英雄聚会,六月里夜访白袍。

七月里徐庶荐葛,八月里游龙戏凤。

方浩知道余同的妻子喜欢唱歌唱戏,但很奇怪的是,为什么竟会在承受着丧子的剧痛时作这般歌唱?歌声还在继续:

九月里夜攻登州,十月里金桥算命。

冬月里打那瓜精,腊月里四郎探母。

方浩很熟悉这首曲子,叫《十二月歌》,是将瓷工一年的生活状态和十二出戏的名称巧妙地编在了一起。比如,第一句说的是,正月里瓷工和家人相聚在家,教育孩子;第二句说的是,到了二月,瓷工向家人道别,到景德镇来做工……最后一句说的是,瓷工在十二月则又回到家中,探望父母,家人相聚。余同妻子因何在这个时刻唱这首曲子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门。平常,他们进入对方的屋里时,从来都是既不呼喊,也不敲门,推门抬脚便进。

余同走了出來,哀伤像铁丝一样勒紧了他的脸,平日幽默风趣的他,面部僵硬,毫无表情,眼中无神,像个遭了日晒雨淋的木偶。他声音嘶哑地告诉方浩:儿子出事后,妻子连日来几乎没有合眼,时而哭泣,时而发笑,时而喊叫,时而歌唱。

双方沉默了好一会,余同告诉方浩:那天是叔叔余细苟带着冬宝去戏院的。东宝倒地后,余细苟立即抱了起来,但怎么也唤不醒,他便放下东宝,纵身跳进了附近的一口水井里……

方浩又是一惊,心里似有一块尖锐的瓷片划过,他在痛苦地呐喊:人间惨剧,竟然爷孙两代人同时同地成为冤魂。他眼前一片模糊,却真切地看到了余细苟和冬宝的模样。

余同抹了一下眼眶说:“我已准备携妻女回都昌老家,另谋生路。鬼子不回老家,我不会再回景德镇。”

为了避免又一次刺激余同的妻子,方浩没有进门,在安慰了余同几句后,默默地离开了。

苦难无法逃脱,生活还要继续。方浩一边绘画,一边在脑海里想着自己如何生钱买米买柴,并能支援抗战?突然,他脑海中忽闪出一个想法:自己左手绘写的字画不知道能不能卖出钱来?他决定一试。精心地在宣纸上画了三幅画,写了三张字,送到了字画行。

字画行的老板认真地把这些字画看了看:“这些字画虽然不精到,但却有特点,应当会有人收藏。只是现在是战争时期,字画极不好卖,所以价码不会很高。”又问,“为什么落款为‘左书?”

“因为我的右手已经残废,这些字与画都是左手写成绘就的。”

方浩离去后,字画行的老板又把方浩的字画几次审视,越看越觉得很有特点,很有味道,并找到了卖点,但凡有顾客入店,便不厌其烦地推介:本以右手绘画写字的人,改以左手绘写,天下罕见;作者本属一流画家,作品出自左手,更是很好地展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力。这些话倒是引起了许多顾客的兴趣,但也只是对着字画多看了几眼再离开。

这一天,又来了一位客人,他叫刘雨岑,就是曾临时充当过拍卖师的那位瓷画家。当他看到方浩的字画以后,细细端详了好一会,连称“别有韵味”。刘雨岑对方浩自是熟悉,方浩献出龙尊拍卖的情景时时浮现眼前,一个让人敬佩的艺术家。平时极少见到他的书画作品,今天一看,但见奇逸清迈,不同凡响,虽然笔力有不逮之处,但通体看来,个性鲜明,别具一格。出于对方浩字画的喜爱,也是出于对方浩人格的敬重,当即买下了一字一画。这一买,便似新雨催春,江风扬波,引得许多人也慕名而来。“方浩左书”一时成为街头巷尾广为谈论的话题。

方浩不停地作画写字,还举行字画义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给抗日救国会。

这一天,当方浩在抗救会又一次捐款时,见一个人拄着一根很讲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还戴着一副墨镜,满头的白发宛如霜雪。他很快认出这是祝鸿来,只是明显地苍老了,也似乎变得友善了,主动的同方浩打招呼。还告诉方浩:自己也是来捐款的,这次准备捐2,000块大洋。

这让方浩油然而生敬佩之心,这个曾经满腹心机、见钱眼开的大老板,已变成了一个慷慨大方的爱国者了。多次捐款,并且数目仍然很大,叫人刮目相看。或许,苦难是一种奇特的药物,可以使怯懦者变得勇敢,也可以使吝啬者变得慷慨。

方浩并不知道,祝老板的捐款大有由衷。他被日本人的炸弹毁了一眼、伤了一腿之后,不仅全身苦痛,更是内心不安,在痛恨日本人之余,还觉得这是自己假借军队要修工事之名,骗取众人大洋的报应。被孟平山讹去龙尊,他看似损失了1万块大洋,实则白白赚了7万块大洋,这些实属不仁不义、又丑又恶的昧心钱,定会激怒天地神灵。亏得春莺代自己捐了两千块大洋,或许略略减轻了一些自己的罪孽。否则的话,可能是双目双腿尽毁,甚至性命不保。他听从了罗秤的建议,救赎自己,便一次次捐款资助抗战,要将那诈取的7万块大洋一块不剩地捐出来,过去都是罗秤代他来送捐,这最后一笔他要亲自办理。

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工作人员对他今天捐2000元大洋大加赞扬,对他过去捐出的6万8千块大洋却只字未提?这不合常理,便忍不住说道:“我先前已捐过6万8千块大洋了。”

对方先是一脸茫然,继而小心地解释:我一直经手这项事务。我清楚地记得,您的侄女春莺在龙尊拍卖会上代您认捐过两千块大洋,除此外,您没有别的捐款。

祝老板有些愠怒了:“你好好查查账目。”

“有那么大数额的捐款,我肯定会记得非常清楚”,工作人员说着,从立柜里拿出厚厚的本册,逐页查找。在一旁的方浩也热心地帮助查阅,但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有祝老板所说的捐款登记。

祝老板用拐杖敲着桌子吼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捐的大洋都在昌江打了水漂?”

面对狂躁暴怒的祝老板,方浩提醒说:“祝老板,你再好好想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或是特别原因?”

祝老板紧咬着嘴唇想了一阵,他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变得全身抽动,用拐杖用力戳了几下地面,声音颤抖地说:“一定是这个家伙黑了心肝烂了肺。”

祝老板说的“这个家伙”是罗秤,他半个月前不慎落入昌江,连尸首也没有找到。祝老板现在可以百分之三百地肯定:罗秤落水和他代自己捐款,都是精心设置的无耻骗局。

方浩从抗救会回到家后,迅速铺纸提笔,以景德镇的运瓷船过激流险滩、众人奋力撑篙为题材,画了一幅画,以此颂扬民众奋力抗日的精神,画名《过险滩图》。他把这幅画交给春莺,让她转送给祝鸿来,以表达对祝老板的敬意。

几天后,春莺告诉方浩:叔叔很感谢方浩,但他觉得受之有愧,已把这幅画捐赠给了抗救会,同时还再捐了一万七千块大洋。方浩不明白,祝老板为何会如此大方?并且捐出的还是一个让人很费猜度的数字。自然,谁也无法洞悉其中秘密:祝老板还要补回当年孟平山过境勒索钱财时,他应摊未付的一万七千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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