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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板失算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鬼子飞机日本

方浩摆上画纸,磨墨调色,开始练习用左手在纸上点横撇捺,勾勒涂抹。当他提起画笔时,心生感叹:人们常说财不可恃,势不可恃,原来技和艺也不可恃。从来不曾想过,还要重新学习本领以维持生计,延续生活,真是人生无常。人的左右手竟是如此的不同,右手可以随意写出漂亮的字,画出精美的画,而左手留在纸上的却是笨拙的线条,丑陋的图形,这使他一次又一次灰心冷意、痛苦不堪,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抖起精神、挥笔不辍。

这一天,他在画一只老虎,可是画面上出现的却是一只浑身无力、毛色枯槁的瘦猫,尤其那本如宝石一般闪亮的猫眼,看上去却是死蛇眼睛的模样。沮丧游走在全身,他一把抓起画纸,揉作一团,扔到地上。依然觉得不解气,又抓起笔,用力扔向门边。恰有一个人推门跨步而入,这笔落在了来人的脸上。

“你这是干什么?是练什么打鬼子的功夫吗?”来人是余同。

方浩看了余同一眼,愤愤地说:“只恨手中少了刀和枪。”

“你现在每天干什么?”余同说着抹了抹脸,顿时成了大花脸。

方浩看了看余同的脸,忍不住连连发笑:“正在……哈哈,练习用左手写字绘画。”

余同连连称赞:“射箭能左右开弓的是神射手,满窑能左右手都托起匣钵的是大力士,这写字绘画能左右开弓的自然更不简单。”

方浩收住笑声:“什么左右开弓,我这是左冲右突,只是为了绝处求生。”

“嘴里有口气,便要柴和米。只要不躺着,必有柴和米。”余同打趣地来了一段歌谣。

这几句话如清热化痰的草药,让方浩心中的烦躁与怒气一下消解了许多,他告诉余同:“这绘画右手改左手实在太难了,怪不得窑由烧柴改为烧煤那般地不易,可见任何改变都很难很难啊。”

余同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捡拾起了方浩刚才扔在地的画稿,放到画桌上展开抚平,整个画面便清晰地展现出来。余同竖起大拇指:“这猫画得真好,还很有几分像你过去养过的那只虎猫。我就是吃下三碗满饭,喝上三两好酒,再用右手也断然画不出这么活灵活现的猫来。”

这番评论让方浩哭笑不得:“你是什么眼神?我画的是老虎。”

“俗话说,草鞋无样,越打越像。用左手绘画也是这样,画着画着就像了。”余同此时显得比方浩更像画家。

“你怎么总像是捡了元宝似的,乐呵呵的?”

“这张开嘴大笑小笑,既不花钱,也不要米。何必老是一副哭相、一张愁脸,不但自己不快乐,还会让别人也不快乐。就像脱光了衣服上街,自己害羞,别人看了也会不好意思。”

这是什么比喻?方浩还是笑出了声,然后问:“今天看你的神情,是不是有什么美事?”

“看来你胳膊坏了,脑子依然很灵光,确是这样。”余同认真地告诉方浩:现在各行各业都像重病缠身,瓷业更是不剩下几口气了,日本人的飞机真他娘的邪了,似乎一发现冒烟的柴窑便会轰炸,所以没有几家窑主敢于举火。但,有一个人却正在谋划着开火烧窑。

方浩大加赞叹:“这人倒是很有英雄的胆气。如果我的窑能烧,我也一定满窑点火。这人是谁?”

“白鳝。”

“他有什么高招?”

“祝老板经过观察,发现日本人的飞机有三不炸。”

“哪三不炸?”

“一是有外国国旗的地方不炸;二是对天主教、基督教教堂不炸;三是对耶稣、圣母、菩萨、罗汉像等不炸。”

方浩猛地击了一下掌:“哎哎哎,好像还真是这样。”

“祝鸿来新近在天主教堂旁边建窑设厂,制作的瓷器中有大量的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瓷像,还要制作一批如来佛和观音菩萨、大肚罗汉像。”

这真是俗话说的蛇有蛇路,鳝有鳝道。

“虽然窑还没有挛好,但祝老板已在招徕客户。不知道你有没有要搭烧的坯胎?我今天主要为这件事而来。”余同说完,端起方浩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

方浩看了看余同的花脸,又想笑,但他忍住了,说:“太好了。瓷业学校师生还有做好的一批坯胎,其中有些作品水平很高,我也画了一批东西,正一直愁着没有地方烧呢。”

“八成还会是由我给他满窑,到时同祝老板说定搭烧这批坯胎便是了。”

见余同要走,方浩忍不住又笑了笑说:“洗了脸再走吧。”

余同操起镜子照了照,自己也笑了。他打了一盆水,用手摸巴了一阵,再用方浩画画的纸擦了擦,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方浩一边近乎疯狂地继续绘画练字,一边等待着祝鸿来满窑的消息。

这一天,余同来了,高兴中带着不快:祝鸿来开始正式接谈客户,但要价不低。

“非常时期,自然是非常价格。祝老板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方浩说完,又对余同交代,“这些坯胎以你的名义送烧吧。”

余同想起了拍卖龙尊会上的一幕,带笑点了几次下巴。

祝鸿来这次建窑烧瓷可谓是一步出奇制胜的险棋。当然他做了精心准备,不仅把柴窑和制瓷作坊都设在了天主教堂旁边,还特地叫人用油彩绘了一面比十个床单还要大的美国国旗,铺在天主教堂的屋顶上,以便飞行员可以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哼,看是你日本人的飞机、炸弹厉害,还是西方的天主教、美国人的国旗厉害。

为求万全,祝鸿来又特地选择在中午前点火。因为日本人的飞机几乎没有在下午出动过,更没有在晚上出动过,只要第二天大半个上午不出意外,这一窑瓷便告烧造成功。

装钵、满窑、闭窑、点火,一切照惯常的流程进行。在提心吊胆中,窑场的人熬到了日頭落山。夜幕降临之后,心里便变得略微轻松了。但当太阳出来之后,心情又变得紧张起来,人们希望这让人焦灼的上午像老鼠过房梁一样,哧溜哧溜几下便飞快地过去了。可今天这个上午似乎过得特别慢,太阳像个衰迈不堪的老人,步履艰难,树叶的影子像画在瓷器上的树叶一样,一动不动。不过,让人如在中药罐里煎熬的大半个上午终于过去了。

祝鸿来来到了窑前,他觉得危险已经像柴窑上方的浓烟一样飘远了,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熄火了。余同也到了,因为窑里有方浩搭烧的瓷器,所以他特别上心。

祝鸿来和余同心里都很有些紧张,便开始故作轻松地聊天。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究竟想聊什么,又聊了些什么,全然不在心上。

余同看了看快到头顶的太阳:“祝老板,看来毛毛可以顺利落地了,鬼子的飞机不会来了。”

祝鸿来也仰着脖子望了望天空:“很快就可以停火,也许运气不错。”

“还是祝老板神机妙算,这日本人虽然狡诈阴险,但也不是祝老板的对手。”

祝鸿来有些得意了:“都是两个肩头扛着一个脑袋,难道日本娘儿们就比中国女人厉害,能生出更聪明的儿子来?小日本也就是这几十年神气活现,敢在中国人头上拉屎撒尿。”

“对,要是一百多年以前,小鬼子见到中国人都得磕头作揖,他们的喉咙让中国人做夜壶都嫌脏。”

“是吗?”祝鸿来故意发问,他此时心情正在变得轻松。

“是,因为中国有白瓷制作的夜壶。”余同笑了笑,又接着说:我听方浩说,中国人制陶已有四五千年历史,黄帝时代就有专门负责烧造陶器的官,在唐代便能烧出漂亮的高温瓷。日本人制瓷是从中国学去的,早知道日本人会这么坏,就不该教这些狗娘养的做瓷,那他们便只能一直用陶碗瓦罐吃饭喝汤了。

“是啊,日本人的好多技艺,像什么剑道、书道、茶道,都是从中国学的、偷的。”祝鸿来把自己听闻过的东西也说了出来。

“鬼子虽然很鬼,但若说烧瓷器,他们也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现在他们烧出的茶具餐具,很多还像是涂抹了一层酱油,和中国乡间土窑烧的粪缸尿罐差不多。”余同一脸鄙夷地说。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二人的心情越来越轻松,也聊得越来越开心。离瓷熟熄火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余同以敬佩的口吻对祝鸿来说:“这次窑烧成功,也可以说是你同日本人交战,并打了一次胜仗。”

祝鸿来美滋滋地说:“这怎么说呢?做什么事都和做生意一样,得见风知雨,见机行事。你日本人以为我不敢烧窑?我便突然点火;你日本人的飞机上午来,我中午开烧不就行了?”说罢很得意地一阵哈哈大笑,余同也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的笑声刚落,便传来了不祥之音——飞机的轰鸣声,远处已经可以看见飞机幽灵般的影子了。祝鸿来的笑脸瞬间变成了哭脸,紧张地连连自言自语:“这鬼子怎么改了招数,飞机中午也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余同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安慰着祝老板:“或许只是来侦查,偷偷地瞅瞅祝老板烧窑是真是假?再者说,鬼子飞机扔下来的炸弹比景德镇的窑还多,现在景德镇也没有什么可炸的了。”

祝鸿来还是很紧张:“但愿如此。不过鬼子的飞机既然过来了,扔炸弹的可能性便很大。”

余同看了看旁边的教堂:“这飞机即使是来轰炸的,也不会炸你的窑。万一炸弹不长眼睛,捎带把美国国旗和天主教堂也炸了,日本人吃得消吗?”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我们还是先躲一躲再说。”

二人赶快跑离窑场,刚刚在几棵樟树边趴了下来,就听“轰!轰!轰!”耳边传来三声巨响,一架飞机带着呼啸掠过头顶。

余同这时抬头朝窑场方向看去,窑几乎已被夷为平地,四周乱七八糟地铺满了匣钵和瓷器的碎片,柴窑旁边的天主教堂也被炸塌了一只角,绘在屋顶上的星条旗,像一块方形饼干掰掉了一只角,变得残缺不全。

余同把目光收到近前,只见祝鸿来躺在地上,双手捂住眼睛,鲜血顺着鼻子两侧往下流淌,身上还压着一棵比圆筒式茶壶还粗的樟树。

余同大喊着:“祝老板,你怎么了?”

“有一块瓷片飞进了我的眼睛里面了。”祝鸿来痛苦地回答。

余同狠狠地跺了几下脚:“这日本的鬼子已是他娘的疯了,现在怎么连教堂和美国的国旗也不放在眼里了。”他当然不知道,对于想称霸世界的狂徒来说,不会有正常的思维逻辑,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况且美国已经向日本宣战了。

余同费力地移开了祝老板身上的大树,又认真查看祝鸿来的伤势,只见右眼血肉模糊,一条腿已被炸断的大树压得变形,不能动弹,看来已经断了。

罗秤和石老三等这時跑了过来,立即把祝老板送往医院。

余同这时心里沉重,他对方浩有了深深的负罪感,如果不是自己告诉祝老板要点火烧窑并牵线联系,方浩和一些教师绘就的珍贵坯胎便不会毁于一旦了。这下可如何向方浩交代?但必须有个交代。

余同心里沉重,脚下忽轻忽重地向方浩住的槎窑弄走去。这时,大街上和以往被轰炸过以后一样,一片混乱。哭喊的,狂叫的,响成一片;救人的,救火的,乱作一团。在急匆匆的行走中,他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接着双方猛地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同对方打招呼。

“你急急忙忙地要赶去哪里?”问话的是祝春莺。

“我要去告诉方浩,他搭烧在你叔叔窑中的瓷器,刚才全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了。”

春莺不由得“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语速飞快地对余同说:“这件事让我来办。你马上去一趟华光戏院。”

“叫我去戏院干什么?”

“到了你就明白了。快去吧,越快越好。”

余同见春莺一副神情庄重、心情沉重的样子,揣摩着戏院里肯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并且还和自己有关,便转而匆匆地向华光戏院方向走了。

春莺稍稍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然后快步向方浩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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