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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耐的酷暑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牛头抗战丈夫

瓷业改良在艰难地推进,人们似乎慢慢地看到了瓷业的希望。但不曾想到,一场天崩地裂的风暴正在袭来。

今年的盛夏来得早,热得猛,小暑刚到,太阳便显得特别毒,落在人脑袋上的不是光,而是火,让人头发热烫,脑袋闷涨,脸上灼痛。在窑边干活的工匠,一大早汗水便顺着脊背像瓦沟里的水一般往下淌。那本来生机勃勃的树叶,全蜷缩起来,像是在铁锅里炒过的新鲜茶叶,全没了精神。一生似乎只会趴在树上喧闹叫嚣的知了,整日里声嘶力竭地叫个没完,这让人平添燥热,多了心烦。生灵进入苦夏。

这一天,方浩走在从窑场返回学校的路上。突然发现,大街上到处是人。许多人一边呼喊,一边把手臂举起来,像是密密的树林,那树林里悬挂着标语,奔涌出愤怒的狂涛:“反对日本侵略,誓死保卫中国!”“拼死齐抗战,赶走东洋兵!”“保卫华北,还我河山!”方浩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义愤填膺,加入了游行队伍。

连日来,几乎人人说抗战,天天有游行,整个景德镇像开了锅一般,激荡着愤怒、咒骂和誓言。

许多人企盼着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能够大奋虎威,迅速击败只有弹丸之地的小小日本,并能收回东北。但传来的却是一个个让人失望、让人心痛的消息,血色膏药旗插上北平城头之后,兵车辚辚,接着向整个华北推进。

这一天的中午,大街上出现了几个穿灰色军服的人,其中一个威武地站在几块窑砖上,以带有几分沙哑的嗓音在演讲:他痛斥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滔天罪行,述说战场上叫人忧虑的情势,呼唤国人投入抗战洪流……

方浩听着听着,觉得这人的声音和面容都有些熟悉。再一细看,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几年前在李家坞的旧窑边,那个救过自己的岳排长吗?没错,确实是他。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国共两党迅速达成协议,合作抗日。长征时留在江南各省的红军部队和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当年的小排长已是新四军的一位连长。他带了一部分战士来景德镇,宣传抗战,招募兵员。

岳连长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大声说道:“我们国家已到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就像一座柴窑,正面对着狂暴凶险的山洪。我们必须挺起胸膛,挽起臂膀,拼尽全力,以阻挡疯狂的敌人,挽救国家的危亡,让我们这矗立了五千年的中华之窑岿然不倒,永续烟火。”

瓷业学校的学生当即有多人报名参加新四军。方浩全身热血涌流,要是年轻10岁,他一定会成为一名持枪抗日的军人。普通人如何抗日救国呢?又听那岳连长在大声疾呼:人人都应当为抗战出力,人人也都可以为抗战出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只要四万万人一起奋起,万里河山就会处处成为倭寇的葬身之地。

方浩回到家里以后,便在苦苦思索,如何为抗战出力?打仗需要钱,首先闪现在脑子里的念头是“出钱”。但他不由得一声长叹,如果战争晚一年爆发,他就能还清全部借款,还能拿出一部分钱支援抗战。可现在自己除了先生遗赠的房子和自己的住房,并没有值钱的东西,且房子还处在抵押状态。怎么办?当他端起茶杯喝水时,立即想到一样东西——瓷器。继而想到那件龙尊,如果献出来拍卖,一定能获得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可以用来支援抗战,并且这不仅符合义父和王先生的遗愿,还为这件宝物找寻到了最好的归宿。

方浩把手中的茶杯“笃”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快步走向了春莺家里。

“方浩,看你像兔子瞥见老鹰似的,有什么急事?”春莺问。

“确有急事。”

“什么急事?慢慢说。”

方浩却是三句并作两句,两句合成了一句:“我要把龙尊捐出去以支援抗战。”

春莺一听,脸上霎时变色,白净的脸犹如被颜料涂抹过,灰一块、红一块、紫一块,一番迟疑后:“只是……”

“只是什么?”

“那龙尊我暫时无法交给你了。”

这让方浩吃惊不小,难道丢失了、外借了?或是这春莺见财起心,要私吞这龙尊?他提高了声调:“怎么回事?我今天是特地来取龙尊的。”

“哎,真是难以启齿,并且一下说不清楚。”春莺一副十分着急、十分为难的样子。

“那你必须说清楚。我今天必须把龙尊取走。”方浩的话犹如铁锤砸在铁砧上,又重又响。

春莺的眼圈一下变得湿润。

看来她有难言之隐。但任凭有一千个原因,一万条理由,交出龙尊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声音继续在响:“我是十二分地信任你,才拜托你代藏这件龙尊。怎么到了这要紧,不,是要命的时刻,你却推三阻四?”

春莺没有回答方浩的“怎么”,而是问:“这龙尊大概值多少大洋?”

“难道你想以金钱折抵?”

“嗯。”

“这好办,拍卖时你竞价买回来不就行了?”方浩觉得春莺问的是一个虚设的问题。

“现在真的要命的是,这龙尊已经无法拿到拍卖场上。”

“毁了,或是丢了?”方浩又再发问。

“我实在不好说。”

“如果是我私人的东西,你私用、私吞,送人、外借,我可以自认倒霉。可这件东西并不属于我,现在又等着急用,所以你必须利利索索地交出来。”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声音变得一声比一声紧。

“我真的是不好说。”春莺欲言又止。

“不好说也得说!”方浩说着,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了起来,杯盖和杯身相互碰撞,咣当直响。这种狂怒的样子,不仅春莺从未见过,就是方浩自己也觉得,这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春莺“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你今天就是吊颈投河也必须把龙尊交出来。”方浩变成了咆哮,他没有因春莺的哭泣而降调熄火。

春莺双手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里不断地溢出来,一副极度伤心委屈的样子。但方浩此时却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像站在斗牛场上的公牛,双眼圆瞪,怒气冲顶,依然厉声逼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

春莺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睛,收住了哭声,哽咽着:“好,我说。”接着她一边抹泪,一边述说原委。

自从把龙尊放到家里以后,她便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着,每隔一些时日都要看一看,摸一摸,才算放心。

当日军步步南下时,丈夫所在的保安大队调往长江北岸布防。临行前,无意间发现了这件龙尊,他一眼看出,这是一件宝物,便有惊有喜地问:“这瓷尊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委托我保管的。”春莺据实相告。

“这不太可能。谁会把这等贵重的东西放在别人家里?”丈夫并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这瓷尊的主人与你关系非同一般。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春莺一听,不由得心里一沉,这下可是坏了,丈夫显然生疑了。但她觉得瓷白不怕烂泥抹,依然坦坦荡荡地照直回答:“一个做瓷兼做教育的人。”

“也就是说,是一个既有钱、又有文化的人了。这可比一个提枪带兵的人强多了。”

春莺赶忙解释:“你这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你这个一般的朋友肯定不一般。他姓甚名谁?”丈夫在追问。

春莺心里有了几分害怕,她本想把方浩的名字说出来,但想到如此可能会使问题更加复杂,甚至这会对方浩构成麻烦甚至危险。

她不得不临时编造故事了:“哎呀,刚才不过是考考你,看看你是不是在乎我。实话告诉你吧,是我用过去的积蓄,通过我叔叔从一个收藏家那里买的。这件东西可能来历不明,所以不是很贵。”她提及叔叔,是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

“多少钱买的?”

“你猜猜看。”春莺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不想猜,你说给我听听。”丈夫的态度依然生硬。

春莺伸出了两个指头。

“200块大洋。”丈夫随口说道。

“我老公真有眼力。”春莺还对着丈夫亲了一口。

丈夫的疑虑和火气似乎慢慢消了:“这可是捡了一个大漏,必须好好收藏,即使有人出2,000块大洋也不可出让。我每次回家,一要见到你,二要见到这尊。两者缺一不可,缺了一个就等于缺了两个。”

“那我的命就只值这一个瓷尊?”春莺故作不高兴地问。

“应当这样说,这件瓷尊像你一样珍贵、漂亮,都是无价之宝。”

春莺嘻嘻一笑,但她的心却像是犹如刀剜箭穿。

在应付过丈夫的诘问之后,春莺又急急地跑到祝鸿来那里,恳求叔父:万一丈夫来求证龙尊的由来,照着自己编的故事打掩护。

然而當她再返身回家的时候,那龙尊已不见踪影。春莺急忙查问,丈夫掷过来的话似是冰冻过的石头,又冷又硬:“瓷尊没长腿,跑不了的。”第二天,背起行装,随队伍去了前线。

方浩听了春莺的讲述,嘴半天没有闭拢,他相信春莺说的完全是真情,在气恼的同时,也对春莺有了同情。这可如何是好?他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似乎那天花板上有龙尊藏在何处的秘密。他的脸似哭似笑,显得十分难看,还有几分可怕,既像一个疯狂者,又像一个绝望者,还像一个决斗者。

春莺这时饮泣着告诉方浩:龙尊不知去向之后,我一直像丢了魂一样,常常夜半在梦中哭醒。也还想过拿一笔钱作为赔偿,并愿意为此倾尽所有。

方浩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用力地扶住自己的脑袋,似乎担心脑袋会掉下来。

春莺这时擦了擦眼睛,神色庄重地表示:就像我那可恶的丈夫说的,我的命已和那龙尊连在一起了。龙尊肯定还在,我要掘地三尺,拆墙翻瓦,把家里内内外外找一遍。如果找不回来,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抵偿。

最后一句话让方浩心里害怕,千万别龙尊没找着,又有一个人因这龙尊赔上性命,便放缓了语气:“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寻找。任何宝物也不如性命值钱,况且责任并不在你。”说完,身体摇晃着离开了春莺家。

方浩回到瓷业学校,情绪低落,但眼前的情势却容不得他有半点懈怠。他强打精神走进了校办工厂的作坊,但见一片忙乱,牛头正带着许多学生在制作坯胎,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是,制作的几乎都是以抗战为题材的雕塑和瓷板绘画,其中有怒发冲冠的岳飞,也有横刀立马的戚继光,还有刀劈鬼子的抗日义勇军……

方浩决定对学生的作品加以烧制,同时约请原珠山八友等知名画家绘制精品,窑烧后和学生的作品一起进行义卖,以资助抗日。但他心里一刻也没有放下那件龙尊,如果龙尊也一同为抗日义卖,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第二天一大早,有学生来报告:牛头倒在了辘轳车边。

方浩急急地来到了拉坯房,只见牛头躺在地上,头部流血,手里还拿着一坨瓷泥。一问才知道,牛头为了赶制坯胎,已经连续两天两晚和转盘一样,一刻没有停息。

方浩摸了摸牛头的胸口,还有心跳,告诉大家:“是累倒的,过一会儿也许能醒过来。”

果然,在大家的焦急等待和连连呼唤中,牛头终于苏醒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又要往转盘前走,但被方浩劝阻了,并让两个学生护送他到宿舍休息。方浩发现,许多学生和老师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半个月后,准备义卖的陶瓷作品全部赶制、烧造完毕。当方浩正在饶州会馆布置义卖品的时候,春莺坐着一辆人力车急急地来到了饶州会馆,并在门口大声呼喊着方浩的名字。

方浩闻声快步从展厅走了出来。

春莺指了指人力车上的一个方形大锦盒:“东西找到了。”

方浩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阵狂喜,冲到车边,一把抱起了锦盒,心里在想:谢天谢地。这龙尊又是怎么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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