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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存龙尊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青景德镇

这人是方浩。他在收到王青先生的信以后,暗叫不好,便心急火燎地先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然后立即启程,从上海赶回景德镇,在码头下船后,直奔王青先生家而来。

他满腹狐疑地走进了屋里,见先生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便“咚”地扔下手里的箱子,大喊着:“先生,先生!”

王先生并无反应。方浩急急地进到厨房里,舀起一碗水,猛喝了一大口,对着王青先生用力喷了过去,仍不见先生有任何动静,又连着喷了几口。

王先生终于“哼”了一声,又过了一会,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了,看到站在面前的方浩,讷讷地喊着:“方浩,你总算回来了。”

方浩带着惊喜、含着热泪:“先生,我回来了,只是来得太晚了。如果早半天回来,您就不会受这折磨了。”

王青先生費力地连喘了几口长气:“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有话要与你说。”

“话,慢慢再说。”方浩小心地把王青抱起,轻轻地放到床上。

王青躺下以后,指了指床头边的桌子:“这桌子的抽屉里有我写的一张字条……你当好好收拾,并遵照办理。”

“先生,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来了劫匪,我看……”王先生说到这里,把眼睛瞪得很大,望着方浩,手指在颤动,嘴也在颤动,显然,他还有话要说。但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却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方浩一阵心酸,满腹担忧,他再定睛看时,王先生的双眼已经闭上,刚才不断起伏的胸部已没有了任何动静。

方浩大喊了一声:“先生!”没有回声,又一声比一声重地连着大喊了好几声,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先生像山峰、像岩石一样纹丝不动了……

方浩趴在先生身上,失声痛哭,万万不曾想到,画艺让无数人倾倒,人格让无数人敬佩的先生竟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逝去。他怒骂强盗的凶残,也诅咒造物主的无情。

方浩带着无限的悲切为先生办理后事。入殓时,方浩特地把那根尺八烟杆放在了先生的手边,要让先生把这他至为喜爱的物件带往另一个世界。方浩对烟杆上“焚其旧叶,吐我新烟”这八个字有了新的领悟,可以说这是先生一辈子艺术生涯的真实写照,也是他人生不懈追求的深刻诠释,还有着他对时代和世风的鲜明态度。

出殡的那天,许许多多的人来为王青先生送行。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昌江水涨,流速加快,涛声作响,是在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流泪悲泣。人们悲伤、惋惜、诅咒、祈愿,与昌江波涛交汇成了哀伤而悲壮的安魂曲。

徐一涛泪落涕零,哭得最为伤心,还不断用喑哑的嗓音重复着:“祈求先生原谅我的大过大错。”

原来,王青先生听闻他为祝鸿来仿制古瓷以敛钱聚财后,便对他严词呵斥。对先生的劝诫训导,徐一涛虽然嘴上也答应改弦更张,但却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内心在矛盾和痛苦中挣扎,手中仿古造假的笔还会不时地照旧挥动。先生怒而不再理会徐一涛,甚至拒绝他再入家门。

徐一涛依然对先生感情深厚,先生病重时,那个服侍先生的女孩,便是他以先生朋友的名义雇请的。今天,在先生冰冷的灵柩面前,在一个高尚的灵魂面前,他感到了自己形象的卑微和心灵的丑陋,如果说先生是一条清澈的大河,自己则是一条污浊的水沟。他幡然醒悟,悔恨交加,痛感愧对先生,愧对陶瓷艺术。

王青先生没有后人,方浩披麻戴孝,行孝子之礼。又遵照先生的遗愿,和徐一涛一起,把先生灵柩送回老家安葬。

送别先生的第二天,徐一涛便告知祝老板,他要离去。祝老板用了许多的话语和高额的银票相挽留,徐一涛只用了一句话回应:“我怕将来在地下无颜见王青先生。”

祝鸿来听了,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只好带着痛惜与徐一涛分道扬镳。

徐一涛重张自己的小店,依然绘瓷,也依然会仿制古瓷,但在每件仿品上都会加钤上一个醒目的专门印章:“徐氏高仿。”

先生远行之后,方浩在绵绵的痛苦中不停地思索着:先生为什么会遭人算计、加害?先生说来了劫匪,这劫匪是谁?先生临终没有提及龙尊,龙尊现在何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谜团。先生在不久前的信中,还提到要把龙尊交给承根收管,自己虽然以加急电报予以阻止,但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对这一大堆的问题,他逐个细加清理,以图理出一些头绪来。但脑子里犹如一团散丝乱麻,越理头绪越乱。

转眼到了先生逝去的第七日,这叫“头七”。人们说,亲人在这一天在梦中容易见到逝者,并且能听到逝者告知自己未尽的遗言,诉说在另一个世界的状况。但愿如此,并期盼着先生能为他解开心中的谜团。

也许近日太累了,一觉醒来,太阳光已把窗户照得通亮。他没有立即起床,而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回忆梦境。昨夜还真的梦见先生了,地点是上海,两人在外滩时走时停。他请先生喝咖啡,先生喝了一口,但没有咽到肚里,而是“噗”的一声全吐到了地上,然后抽动了几下鼻腔:“这马尿怎么能吃?”然后先生取出画板,面对黄浦江画了起来,三下两下便绘就一幅画稿:江边矗立着许多高大的洋房,但显得东倒西歪,好像要倒塌;江面上有拖着黑烟的外国轮船,却是一艘艘左摇右晃,似乎要翻沉。但自始至终,先生没有一句话甚至一个词提及龙尊和绑匪。

他又闭上眼睛,宁神静气地想了很久,会不会有遗漏的细节,先生会不会有什么暗示?可以肯定,没有。那龙尊最有可能在哪里?思来想去,他的推测逐渐指向承根,他最有可能知道龙尊的下落,甚至龙尊极有可能就在他手中。

方浩来到了承根家。这是他十分熟悉的院落,只是现在已觉得很陌生了,因为他已有六七年没来过,并且房屋进行过修葺,变得高大漂亮了。当他要敲门时,眼前突然浮现起义父和刘樱的影子,他想转身离去。但想到那龙尊,又只好硬着头皮把弯曲起来的中指落在了门上。

有人来开门,但不是承根,是他的妻子,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她告诉方浩,承根不在家,并热情地邀请方浩进屋坐坐。

方浩谢绝了,然后返身离开。

方浩回到了王青先生的屋子里,他要把先生的遗物认真地清理一番。

当他把目光投向摆放瓷器的多层木架时,怦然心动,木架上摆放着许多青花瓷饭碗的坯胎,先生一次在信中花了很多笔墨谈及:在人生的最后岁月,他要画1,000只传统图案的青花瓷饭碗。烧好以后,通过慈善机构赠送给普通的窑工、瓷工,因为这些艰辛的劳作者吃饭喝水用的都是粗糙的瓷碗,甚至是有缺口、有裂纹的旧碗。先生果真在这样做了,大概已画成四五百只了,那上面绘的刀字纹图案,让人感到稔熟而亲切。

先生被称作“青花大王”,中国传统水墨画的高境界是墨分五色,先生竟然能让青花料在瓷器上“彩分五色”,色泽呈现浓淡深浅多个层次,行话叫“混水”。如果先生画成1,000只青花大碗留世,那无疑是中国陶瓷藝术史上别有意义的一段佳话。令人惋惜的是,先生最后却没有能完成自己的一桩心愿。

他打开了先生床边桌子的抽屉,一封封信无序地摞在一起,其中有一些是自己在上海给先生写的。他信手取出一封,读了起来。虽然信上的文字本是出自自己之手,但却像经过岁月醇化的老酒,味道大不一样,一字一句让人感到亲切,唤起许多美好的回忆。他便饶有兴趣地一封一封地展开了往下读着,他还忽发奇想:要是这些信中有一封是云炻写的就太好了。他渴望着,并抱着希望。

在他打开第五封信的时候,有了重要发现,这信依然不是出自云炻的手笔,还是自己写就的文字。但内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字,一看便是先生的笔迹。第一行写的是“别世留言”四个字,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往下默读:

曹操有言,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已年过七十,高寿也。兹将身后事留言于此:一生酷爱瓷器,专事瓷画,以此为业,以此为乐。平生小有积蓄,我之所有财产均交付我的弟子方浩和外甥女江云炻,两人各得其半。鉴于江云炻已失踪多年,故属于她的财产暂由方浩代管;若十二年后,云炻仍无消息,则所有财产悉归方浩处理。

此属本人真情实意,任何人不得生疑,不得干涉。唯恐有意外之事,特立字为据。

王青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七日

方浩看完信,把信捧在胸口,心潮澎湃,先生对自己竟是如此厚爱。恩师远去,无以报答,定当承继先生遗志,以告慰先生之灵。

方浩还发现另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院子东南角栀子花丛下有一旧地窖,可尽快开启。另有钥匙在堂屋东侧顶梁的柱子与础石之间。

先生平时是个不苟小节、率性随意的人,想不到这件事做得竟是如此细心、稳实。

月上东天,银辉泻地。他关上院子的大门,照着先生信中的提示,掘开了栀子花丛下的泥土,发现了一个地窖,从地窖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又找到钥匙,将两个箱子先后打开,朗朗月下,他清楚地看到:大箱子里装的正是那只龙尊,他心中一阵狂喜;小箱子里银光闪烁,几乎装满了银圆,还有好几根金条,当是先生一生的积蓄。为了抑制过快的心跳,他坐在了地上,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觉得那是先生的脸庞,正在满意地注视着自己。

先生家里已有劫匪来过,这些窖藏之物已很不安全,自己的房子狭小,很不适宜放置这些东西。他思索了一阵后,又把箱子连同银圆金条、龙尊放回地窖。

这一天早上,灿灿的阳光铺满大街小巷,方浩信步走向秋水茶社,六年没有来这儿了,很是怀念这里茶的味道。

“方浩!”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方浩一转身,发现呼叫他的是春莺。

春莺满面春风,很是高兴地说:“听说你回来了,正想找你哩。太巧了,今天在这里碰见你。这样吧,我请你喝茶,也算是为你接风。”

方浩没有推辞。二人拾级来到楼上,在一个包间坐了下来。方浩这时打量了看春莺一眼,乍一看,似乎有些变化,比过去略微胖了些。但细一看,却少有变化,岁月似乎在她身上被折叠了。她很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任时光的风雨吹打,依然无损无痕,风采一如过去,并且还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和沉稳从容。在上海,他曾几次动念给春莺写信,但为了心中的信念,也担心会干扰春莺的生活,他费力地一次次阻止了自己犹如春芽拱土的念头。

二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方浩谈了自己的情况,在上海美术专科学院的进修在三年前已经结束,正在为一位教授当助手,这次专为看望王青先生而回景德镇。

春莺看了方浩一眼:“为什么这几年没有回来一趟?”

“这和我当年离开景德镇的原因相同。”方浩又补充说,“况且机会难得,我想在上海尽可能多学一些东西。”

春莺点了点头,并很快想到了他迟迟不归的另一个原因,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把家安在上海了?”

“没有。仍然是单飞单落的孤雁。”

“为什么呢?”

“为了一种承诺。”

春莺想起,临去上海时,方浩曾经有言,没有云炻的确切消息,他不会考虑自己的婚姻之事,这真是一个如水流向东般执着的男人。

方浩浅浅地喝了一口茶,转而问春莺:“你呢?”

“我三年前结婚了,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宝贝。”春莺平静地回答。

方浩这时发现,春莺的手上戴着一个黄澄澄的金戒指,他觉得那戒指发出的是有几分刺眼的光亮,因为他突然联想到了当年为云炻买戒指的承诺。

他收住心绪:“郎君从事什么职业?是达官显贵,还是富豪大佬?”

“都不是。”

“一介平民?”

“似乎也不是。”

“那是什么人?”方浩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拿枪的。”春莺接着告诉方浩,经叔父牵线撮合,她嫁给了丧妻的浮梁县保安大队副大队长。

方浩碰了一下春莺的茶杯:“让我送给你们一个太晚的祝福。”

“谢谢。你下一步怎么办?还回上海吗?”

“正在犹豫之中。原想见过先生之后便返回上海。”

“我不明白的是,你本可成为一代有名的绘瓷和制瓷大家,为什么像着了魔一般地喜爱美术教育呢?”

“在我看来,字画再好,制瓷技术再精,也难兴陶业,难兴国家。日本人占领东北以后,我更深深感到,要救国强国,必须开创新路,大兴实业,培养人才。”

“这些道理很高深,但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知怎的,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便老觉得你说的话是对的。”春莺说完,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和景德镇相比较,上海从事艺术教育的条件更优,但景德镇却更需要陶瓷教育。先生去世后,我便改了主意,决定留在景德镇了。”方浩说这话时,他心中泛起难言的隐痛,一想起义父、王先生、江云炻、刘樱,他依然会黯然神伤。

春莺很高兴地抬起了头:“太好了。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但请开口。我的瓷器店开得还算可以。”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浩忽然想起:那件龙尊没有合适的地方存放,也许寄存在春莺家里是一个极好的选择。她家里应当比一般人家要安全许多,更为重要的是,他早已认定这春莺是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人。

方浩又看了一眼春莺,很郑重地说:“我想求你办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但凡我能做的,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也是可以的。”

“我想把一件东西寄放在你家里。”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家房子大,楼上楼下、走廊橱柜、夹墙地窖,都能存放东西,并且绝对安全。”

“只是这件东西太不寻常了。”

“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古董字画,或是债约地契,哪怕是活人,都可以,只要不是枪支弹药便行。”春莺说完,又是一阵放声大笑,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如果确是你的东西,就是枪支弹药也可以考虑。”

方浩被逗笑了:“我断然不会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但这件东西的重要性胜过你刚才列举的一切,我的义父、先生,还有一些人,都为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所以我必须收藏好。”

“如此重要呀?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子也可以有这种情怀。”

这让方浩很是感动,心里也更添了几分踏实。

“到底是什么宝贝?”春莺很想知道究竟。

“一件瓷器。”

春莺哈哈一笑:“我道是什么人间奇珍或是天书圣旨呢。景德镇什么瓷器没有?我家中够得上官窑级别的也有一两件。这样的东西让我保管,你可以一百个放心,我自己也不必过于挂心了。”

“但这件瓷器非比寻常,对我来说,如同性命,不可丢失,不可毁坏。”

“明白。你的命丢不了,我可以全盘负责。”春莺说完,又是一阵带着豪爽的大笑,方浩也笑了。

方浩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我离开景德镇时,那只虎猫一直跟到江边,竟不知后来怎样?”

“你真是个好人,和一只猫也相处得这么好。告诉你吧,那只猫后来跟着我回家了。”

“现在怎么样?”

“很乖。和我也相处得很好,能为我减去许多寂寞。现在它的主人回来了,应当猫归原主了。”

方浩摆了摆手:“对它而言,我已成陌路人了。既然你喜欢,就继续好好养着吧,况且我仍然是足迹不定。”

“我确实很喜欢这只猫,要是忽然离开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对。动物和人一样,相处得久了,就会有感情。”方浩带着感慨说。

“至少这只猫是这样。至于人嘛?很难说。”春莺若有所思地回答。

方浩对这句话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抬眼向昌江望去。此时,天空中正斜飘着丝线一般的小雨,远近一片苍茫。江上的货船、渔船仍然在雨中不停地前行,船在水中的倒影变得很长很长而又飘忽不定。虽然船不时会有或轻或重的摇晃,但依然不改航向,破浪向前。方浩的心中也风起波兴:但不知这件龙尊,最后何处是岸?当年他另造双尊,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想法,办了他觉得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想不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件事却变得如此复雜,并且越来越复杂,竟不知未来还有多少难测之事。但,看护好这件宝物犹如已选定航向的船,不可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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