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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静的静园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溥仪太后瓷器

且说那尤太监得到凤尊以后,便如追云逐月般赶回了天津张园。还没有来得及掸去衣上的灰尘,揩净脸上的汗水,便跪在溥仪面前,献上了瓷尊。

溥仪的目光落在了瓷尊上。乍一看,他看不出这瓷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见过的美瓷美器无数,这件瓷尊充其量也只是有资格列在清宫的珍宝册中而已。但当他看到瓷尊那肩部凤的造型和尊身的五湖图案,听了尤太监讲述这件瓷尊的由来以后,心境骤然变了。

从尊耳凤的图形,他想起了太后,想起了那个把自己抱上龙椅的大清主宰者。在他的脑海里,3岁时登基的隆重场面只有一些朦胧的记忆碎片,对太后的模样在记忆中则几乎没有留下印痕。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大清坏在一个女人手里”的议论时有所闻,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对太后的亲近感。但今天见到这凤尊,又联想到平日看到的太后的画像和照片,凤尊刹那间幻化成了太后的模样。他猛地把凤尊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心中不停地喊着:太后,太后!

当他逐一细细地看过尊体上的五幅图画时,心随眼动:“五湖四海”历来被视作中国疆土的代名词。可是,那宽广秀丽的五湖,那辽阔壮美的四海,那大清的万里江山,早已不属爱新觉罗氏了。自己这个曾经的真龙天子,现在只能蛰居在津门日本人的租界里,幽居在这座私人的宅院中,类同半个囚徒。顿时,那五湖带着连天的闪电和撼地的狂飙,一起涌入心中,在心海里激起冲天大浪,继而那冲天大浪化作了无法控制的泪雨,滴落胸襟。

尤太监在一旁劝慰着:“皇上,别过于悲伤,保重龙体。这凤尊失而复得,定是吉兆祥音。”

溥仪的妻子婉容轻步走了出来,用一方绣了花的手帕不断地轻轻为皇上擦拭眼泪,溥仪逐渐止住了哭声。

几个月后,溥仪从张园搬进了同样位于日本人租界的乾园,园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西班牙式砖木结构的小楼。溥仪入住后,将这园子改名为“静园”,从字面的解释是“静以养吾浩然之气”。溥仪字耀之,号浩然,人名与园名很是相宜。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并不如此简单,这可以从挂在会客室门边的一副对联中看出一二:

端居味天和

静坐观众妙

他看似在端居、静坐,实则日日挂在心怀的是“天”与“众”。

溥仪搬进静园之后,在二楼特地辟出一个房间作为“祠堂”,用以供奉祖先牌位,拜谒先祖,以志不忘列祖列宗,也是强烈地表达对皇陵遭掘的愤怒,蒋委员长明言对掘陵盗宝者缉拿究办,却杳无音信,就像一块砖头扔进江河,只是开始冒了几个泡,便再无动静。这些都使他一直不曾泯灭的复辟之心犹如烈火烹油,变得更猛更烈了。但凭他拥有的实力,还有他面对的时代潮流和天下大势,要重新拥有江山社稷,无异于痴人之梦。

这一天,溥仪正在捧读南唐后主李煜的词集,有客人到访。这人是溥仪家中的常客,名叫冢田次郎,就是几年前到过景德镇考察瓷器的那位日本人。回国后不久,应征进入军队,并被派到中国,现在已是日本华北特务机关长土原肥贤二手下的一员干将。当年他说的中国话半通不通,现在已成为能熟练使用汉语的中国通,连东北话、天津话他都说得很是地道。

“阁下从张园搬到静园以后,我一直没有来探望,很是抱歉。今天稍有空暇,特来拜访。”冢田次郎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非常感谢,请坐。”

“新居很美,园名更妙,好一个静字。” 冢田似乎在咀嚼这“静”字的含义。

“我改乾园为静园,只是表示遠离旧时乾坤,躲开嘈杂的世界,在此静息静养。”溥仪做着解释。

冢田指了指门边的对联:“好对联,好心境。不过,中国的‘静字意涵丰富,可以理解为静息静养,也可以理解为静中求变,还可以理解为以静制动。”

这几句话触动了溥仪的心结,但他却掩饰说:“不是,都不是。山河易变,水不向西。”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书卷,“我正在读李煜的词,多有所悟所得。”他想以此说明,一千年前的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亡国之君,纵有复国之心,却无复国之力,自己现在也只是以诗文自娱。

冢田虽然并不知道李煜其人其事,但从溥仪的话中倒是大致明白了这位逊帝的意思,便意味深长地说:“中国有一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万事万物都在变动之中,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好比一个球,撞到墙上掉下来以后,它的落点无法预测。”

溥仪轻轻地动了动脑袋,似是点头,又似是摇头。

冢田似乎对“静”大有兴趣:“古代中国的哲学家很看重‘静和‘气,认为静可以养气,气可以涵养万物,这万物当然也包括山水田园。”

溥仪觉得这个话题沉重而敏感,不便多谈,更不便深谈,便站起身来说:“我搬了新家,请您各处看看。”

但冢田起身后,却像木桩一样立住了。他鹰眼一样犀利的目光停在了摆放在多宝架正中的一件瓷器上,这是他以前在溥仪的寓所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再靠近细看,发现这件瓷器的颈部和底座用的正是他一直无法释怀的乌金釉,从瓶尊肩部凤头的装饰,他知道这是一件凤尊。

“阁下新添了一件宝贝,可以让我好好看看吗?”

“当然可以。”溥仪带着几分自得地答应着。

冢田次郎小心地取过凤尊,又移步靠近窗户,借着自然光,凝神静气,像研究作战地图一般认真审视。凭着他在瓷器方面丰富的知识,还有他对中国的了解,马上判断出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瓷中珍品:“这件瓷器是您的旧藏,还是哪位收藏家的奉赠?”

“都不是,是花了大价钱买得的。”

“花了多少钱?”

“80两黄金。”

“物有所值,物有所值。如果您愿意,可以转卖给我,我可以另加百分之十的佣金。”冢田这话可以说是半真半假,他对这件瓷器有着极大的兴趣和拥有的欲望。

“如果是别的瓷器,我完全可以转让或是相赠,但这一件却是万万不可。”

“啊,这是为什么?”

溥仪很认真地讲了这件瓷器非同一般的身世和曲折奇特的来历,然后感情真挚地说:“这件瓷器印上了中国御瓷的历史,也刻录着大清王朝的历史。看见它,我就好像看见了大清历代皇帝,更觉得老太后就在身边。”

冢田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那这件瓷器可以说是御窑中的凤凰、珍宝中的珍宝了,因而其价值也就远远超出80两黄金,可以说是价值连城。”说完,又用手摩挲了好一会,才带着不舍把凤尊放回了原处。

冢田走后,溥仪心里泛起了波澜:这日本人或明或暗、似真似假的话中显然在暗示什么,是要帮助我恢复帝位?还是看中了这件凤尊?他顿时有点兴奋,又有点不安。但凡被日本人看中的东西,其结果可想而知。对凤尊,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有一天会失去这件珍宝。从这一天起,溥仪对瓷尊每天都要观赏一番,每隔三五天便要抱在怀中,用手轻轻地抚摸一阵。

冢田次郎来静园更频繁了。每次来,除了一般的交谈之外,还有两件事必然要做。一件是邀请皇后婉容出去跳舞,溥仪已经清楚地知道,那“跳舞”的真正内容是什么;二是一定要看一看、摸一摸那件窑中凤凰。

这一天,冢田又来了,溥仪对他已经开始生厌了,很不愿意他的出现,可你不要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就像手气太坏的人去牌桌一样。更不愿意看到他来了以后便要做的事情,溥仪就像你身上有一块大疮疤,他每每要抠一抠、揭一揭,好像能从别人的流脓流血和痛苦不堪中获得极大的快感。

冢田快要离去的时候,又一次站在了多宝架面前:“阁下,我们做一件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溥仪带几分戒备地反问。

“我太喜欢这件瓷尊了,您租借给我欣赏、把玩一年,我要强调的是‘借。我给您的条件是,每月奉送一两黄金作为租金,并且不再邀请皇后跳舞。对您来说,这是很合算的买卖。”

溥仪心中一阵慌乱,他立即想起了“刘备借荆州”的三国故事,便鼓起勇气回答:“实在抱歉,这件东西对我太重要了,一分钟都不想让它离开。”

“难道会比你的皇后还重要?”冢田說罢哈哈一笑,似是玩笑之词。

溥仪愣了好一会:“一为人,一为物。二者无可比之处。”

冢田收住笑声:“你的话很有意思,我们改日再谈。那我们跳舞去了。”

大厅里,婉容已打扮整齐。车门打开后,她随着冢田一起钻进了汽车。

听着汽车开出院子的声音,溥仪心里一阵痛楚。但这种痛楚比起对复登帝位的渴求,比起由于这种渴求无法实现而受到的折磨要轻得多。每每望着那凤尊上广袤秀美的五湖,他便觉得那就是大清河山,让他心旌摇动。但那只是画中的河山,镜子里的天地,何时才能成为现实中的世界?

冬春轮换,夏秋交替。转眼间到了1931年的9月,溥仪从收音机中听到了日本军队占领东北的消息。他心情复杂,不知道这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冢田奉土肥原贤二的命令,带着两辆汽车开进了静园。溥仪穿一身大衣,戴一顶帽子,神色凝重地从楼里走了出来,有两个侍卫紧随其后,其中一个侍卫手里提着两个大箱子。

溥仪走向了一辆小汽车,但车门没有像平日那般打开,倒是冢田伸手把汽车的后备厢打开了,说了声:“委屈阁下了。”冢田让溥仪在侍卫的帮助下爬进了汽车后备厢,然后“呯”的一声,把后备厢合上了。

冢田一挥手,汽车便发动起来,从后门驶出了静园。曾经的中国皇帝,为了他心中的目标,在暗夜中,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离开了寓所,车前面的道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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