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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龙尊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平山瓷瓶营长

尤太监走后,唐老板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他坐了下来,一边慢慢地喝茶,一边细细地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一遍又一遍地自己对自己说,虽然收进这瓷尊时,受了点惊吓,但现在看来,完全值得。他为什么会有这等想法呢?这还得从瓷尊进店的前后说起。

盗墓事毕,孟平山在遣走尤家村的骡马车队后,便同勤务兵骑马沿原路快速返回,凭记忆从高粱地里找到了那只他从车上扔下来的麻袋。麻袋虽然半实半瘪,但他还是有着极大的期待。哼,两年前在景德镇夺得那么多瓷器,但自己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两手空空,不能再做那样的傻事蠢事了,这次怎么也得沾点珠光宝气,弄他个三件两件。他已在盘算着变卖了宝物、有了大把钱财以后如何花销:要回老家买房置地,还要娶一房姨太太。

但当他和勤务兵一起把麻袋打开时,一下如同从火炉边跌在了冰窖里,通身透凉:眼前全是破碎的瓷片,有的瓷片竟然薄得像蛋壳一样,原来这麻袋里装的全是瓷器。他带着满腔懊恼,也抱着几丝希望,同勤务兵细加清理。稍得安慰的是,尚有一件是完好的,是一个身上画了五个湖、耳朵像凤的大瓶子,肯定能值一些银两。他很快联想到了老和尚“遇瓶则动”的偈语。嘻,只要遇见瓷瓶,那便是福不是祸。

如何处置这瓷瓶?随身带着极为不便。还有,掘陵前孙殿英军长已经下令,任何人藏匿从地宫中取出的任何东西,均以军法论处。唯一的办法是让这瓷瓶“动”起来,加以变卖,并且是速速地变卖。但又不能无所顾忌地公开摆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典当。怎么办?他取下军帽,忽左忽右地朝脸上扇着风,一面皱着眉头思考,终于想出了办法。

第二天日落后,他带着勤务兵,骑马踏着夜色来到了尤家村,敲开了尤乡长的家门。尤乡长见孟平山半夜敲门入室,吃了一惊,猜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怕真的是夜猫子进宅了。

孟营长让勤务兵把一个用布口袋装着的东西放在了饭桌上,打开布口袋,露出来的是一件硕大的瓷瓶。尤乡长心中又是一惊,不过这一惊与刚才开门时见到孟平山的一惊迥然不同:那时候的一惊是惊惶、惊恐,这时候的一惊是惊奇、惊叹,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瓷器。

“好家伙!老总,您您是在哪儿、又是如何得到这件宝贝的?”尤乡长话都说得有点不太利落了。

孟平山阴沉着脸:“你用不着问那么多。”

尤乡长定了定神,在心里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这宝物的主人本是躺在东陵地宫中的帝王。

孟平山压低了平日牛吼马嘶般的大嗓音:“我不懂瓷器,你看看这玩意儿属什么成色?”

尤乡长伸出了大拇指:“宝物,宝物。”别说这是来自皇陵中的精瓷美器,就是孟平山从地摊上随意买下的粗碗旧杯,他也会说是赛过官窑御器的好物件。

孟平山点了点头:“乡长还真有眼力。我对瓷器这玩意儿是和尚娶老婆,完全是外行。你给掂量掂量,市面上能卖个什么价钱?”

“对瓷器古玩我虽然是个门外汉,但也略知一二。”尤乡长说完端起油灯,显得非常认真地对着瓷瓶上下左右瞧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然后以蛮有把握的神情说,“估计能值个五六百块大洋。”

这个价格比孟平山预期的要低得多,但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何况这本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没有在乎价高价低,接着问:“若是换成黄金哩?”

“15两左右。”

“我想请乡长帮个忙。”

“孟营长的事,我尤某人定当尽心效力。”乡长并没有听明白孟平山话中的含义。

“我带着这件东西实在不便。”

“确是这样。”尤乡长应和着,心里却在想,莫不是他要将这件瓷瓶委托我贱卖?反正是白来的。

但接下来孟营长说的是:“这样吧,我就以你刚才说的价钱把这瓶子出让给你。”

一听这话,尤乡长顿时眼前发黑,心里发紧:老天爷,我哪有这么多钱买这个瓷瓶,并且自己对瓷器是石头雕成的菩萨,一窍不通,这瓷瓶到底值多少钱心里完全无底。刚才说值五六百块大洋,不过是瞎子算命,胡嘞一气,为的是讨孟营长高兴。早知如此,刚才说这瓷瓶只值三、五十块大洋便好了,说不定自己可以捡个大便宜。这下可是仰天吐痰,全落到自己脸上了。

“怎么样?”孟平山催问。

尤乡长慢慢缓过神来:“孟营长,这件瓷器确是宝物,只是在下家底太薄,实在没有能力买下这宝瓶。”

“那就少给点,12两,干脆10两黄金吧。”

“就是10钱黄金我家也拿不出来。”

“你他娘的也太不讲义气了,我这既不是白要,更不是强抢,是把好东西贱卖给你,明白吗?别给脸不要脸。”孟平山说罢,从腰间掏出手枪,“啪”的一声放到桌子上。

尤乡长吓出一身冷汗,随之膝盖弯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营长饶命,营长饶命!”

“别给我来这一套。行,还是不行,放个响屁!”

尤乡长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金子。但他也知道,如果眼前这瓷瓶不能变现,这个凶煞不会轻易饶了自己,便在急急地思考对策。自己的钱匣里只有百十元大洋,远远不够换成10两黄金的数目。倒是有二十几亩地,但无法立即变现为大洋。借?村里人大都穷得春缺糧、冬缺衣,哪里有大洋、金子可借?即使谁家真的有钱,恐怕也不会愿意外借……

“想得怎么样?”孟平山又一次发问。

“有点眉目了,让我再想想”。实际上,此时尤乡长不仅没有想出什么眉目,就是一根眉毛也没有想出来,依然只是缓兵之计。

“老子没有功夫再等了。”孟平山的声音和脸色在不亮的油灯下显得吓人,落在墙壁上的影子让尤乡长联想到了鬼影。

尤乡长的恐惧步步加剧,脖子开始变得发硬发凉。不过他的思维没有停歇,依然如天马行空,飘忽腾挪。突然,脑袋里似有一道闪电掠过,在闪电的光亮中,他瞥见了一个人、一处门店。他瞬间像喝下毒药后找到了解药,告诉孟平山:我有一个朋友在遵化县城开珠宝店,孟营长可以把这瓶子拿过去,让他买下。怎么样?

孟平山心想,看来这尤乡长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卖给珠宝古董店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也行。那你跟我去一趟县城,这就走!”

尤乡长知道无法拒绝,便爬起身来,换了件衣服,和孟平山的勤务兵同骑在一匹马上,向遵化县奔去。“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夜间的乡村小路上清脆响亮,比白天大了好几倍。在尤乡长听来,这马蹄声中有枪弹呼啸或是刀砍脑袋的声响。

三人进到遵化县城里,尤乡长叫开了大唐珠宝店的门。唐老板见尤乡长深夜来访,很是惊诧,又见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军服的,身上还带着枪,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一阵恐惧。当兵的八成是来抢劫的,这下可是大祸临头了,只怪今年写春联时,把一横批由“财来福多”,信手写成了“财去福多”,为此心里腻味了一整个正月,不曾想到今天果然要应验了。

尤乡长先对孟、唐二人分别做了介绍,然后道明来意。唐老板稍稍放下心来。

勤务兵把瓷瓶晾开在了桌子上,唐老板一眼便认定,这是一件大开门 [1 ]的真货。他又把瓷尊用手摸了摸,并细加观看,甚至用鼻子嗅了嗅,觉得自己的判断无误。

“东西怎么样?”孟平山问。

唐老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照着惯常的套路,小声地问道:“老总是如何得到这件东西的?”

这一问,让孟平山一下变得很不耐烦:“你刨根究底问什么?只说这东西值多少钱吧。”

唐老板这下明白了,东西来路不明,今晚不会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买卖。他定了定神,带着笑意说:“金银有价,玉石、瓷器无价,老总心里的价位是?”

孟平山心想,老子可没工夫同你谈珠宝玉石有价无价、价高价低这些无聊的话题,也用不着同连指甲缝里都涂满了油的商人斗心眼、耍嘴皮子,只要快快地把这瓶子换一笔钱便可以了。这卖珠宝古玩的老板,肯定比那尤乡长有钱得多,他在心中迅速定下价钱:“小媳妇生孩子,痛快最好。30两黄金,你一手付钱,我一手给货。”

尤乡长在旁边心里一紧:在我家说的是要15两黄金,甚至10两黄金也行,可过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价格就涨了两倍,这孟营长心也太黑了,也随之为唐老板捏着一把汗。

唐老板脸上并无难色,而是满脸堆笑:“老总一身豪气,说话当当作响,让我想起《水浒传》中的英雄好汉。想必在战场上,您定是一员虎将,将来前途无量,当个军长师长定无问题。”

这一番恭维的话,让孟平山听了很是高兴,但他还是把当军长师长的事放在了一边,而是想着如何让眼前的瓶子快快变成金子,不过态度明显比刚才平和了,他的脸本像板结的土地,似是经过了轻风细雨,一下变得有些润朗松软了。

“老总眼力准,心也诚,不是漫天要价,碰上好年岁,遇到个手头有点闲钱的主顾,这个价完全可能成交。只是在下店面不大,买卖很小,又碰上这时风时雨的年头,生意实在难做。还请老总能体谅我的苦处,稍稍……”唐老板说到这里,把手掌轻轻向下按了几次。

孟平山心想,唐老板的这番话,很像是光着屁股坐长凳,有板有眼,看来他对这个价格并无大的抵触,只要比刚才在乡长家想要的价格高些便行,快速成交为好。他做出了让步:“那就饶你3两,一毫也不能再少了。”

唐老板没有再讨价还价,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花钱化灾免祸,就像自己那错写的联语——财去福多,便接口说:“好。就按老总说的办,但需要换算成大洋,因为我手头实在没有这么多黄金。”

“我身上背着几百块大洋能扛枪打仗吗?我再做点让步,你能凑成25两黄金即可。”孟平山见唐老板眨巴着眼睛没说话,便沉下脸接着一字一顿地说,“时间不早,行还是不行,来句痛快的。”

“行。”唐老板很痛快地吐出了一个字,又麻利地打开了好几个柜子,凑足了25两金子,交给了孟平山。

孟平山接过金子,说了声:“祝唐老板财源广进。”然后走出门外,翻身上马……

唐老板想到这里,喜不自胜。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这瓷尊还没有来得及摆上柜台,便有主顾相中,自己一下便可以赚得35两黄金,看来今年流年不坏。

尤太监走后的这三天,唐老板是在抱着喜悦而又带着焦虑中度过的,他不时到门口张望,盼着那付了30块定金的客人准时出现在视野里。

时近正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躺在地面的青石板发烫,大街小巷少有行人,连鸡鸭猫狗都不愿在石板上行走。有马蹄声由轻而重地传来,继而在大唐珠宝店门口戛然而止,随即从一辆由两匹马拉的车上跳下三个人来。

唐老板一看,来人中有一个正是他连日来一直在苦盼苦等的人,相伴而来的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唐老板一看便明白:这两个是护宝人,从那身形、眼神、举止看,分明是一对武林高手。

尤太监进门以后,在桌边坐了下来,其中一个随员把背在身上的包袱放在了桌上。

尤太监正要打开包袱,唐老板却伸手阻止,说了声“且慢!”然后打开抽屉,取出一叠大洋,递向尤太监:“客人,这是三天前您留下的大洋,全数都在这里。”

尤太监不由得一愣:“老板,您这是什么意思?”

唐老板没有接话,又取出一摞早已备好的银圆,對尤太监说:“这里还有30块大洋。”

尤太监更不明白了:“唐老板,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唐老板做出了解释:“第一个30块大洋是奉还的定金,第二个30块大洋是我赔付的违约金。”

尤太监这下明白了唐老板的意思:“这笔买卖我们三天前已经谈定说妥,怎么可以反悔?”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实在是出于无奈!”唐老板连声道歉,然后告诉尤太监:与您谈定价格的第二天,我的老父亲来了。一听我要以60两黄金出售这件瓷尊,立即又急又气,差点晕倒在地。他告诉我,这是他从一个收藏家手里以88两黄金买下的。他之所以说是以58两黄金买下的,是担心身患重病而又脾气古怪的母亲知道后,家庭陡起风波。唐老板说到这里,喉中哽咽,没有再往下说。

原来如此,尤太监半信半疑地说:“你对父亲可谓大孝,但做生意当以诚信。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外人未必知道;但你失了信义之后,可是很快便有人知道,并且会被广为人知。你对此考虑过吗?”

“确是这样。为人当以信,我如此这般实在是身临悬崖,无路可退,并且我已赔了你违约金,这也算是诚信吧。”

唐老板这一说,又使尤太监无言以对。

唐老板继续摆说道理:我不得不说的是,如果这次失信违约的不是我而是您,也就是说是您心生悔意而不愿做这笔买卖,我上哪里找您?您顶多也就损失这30块违约金而已。所以如此说来,我赔您30块违约金,是守信,也是公平。

尤太监十分为难地说:“我不买回这瓷瓶,您便陷我于不孝也。”

“此话又怎讲?”

“我家老母亲,体弱多病,今年正逢八十大壽。她一生最爱瓷器,所以我在贵店定下这瓷尊,作为祝寿之用,并且已经告知了我母亲。她听了以后,喜悦万分。如果我今天空手回去,我如何向老娘交代?也真不知老人家切切盼等的东西没有见到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尤太监说到这动情处,忍不住掉下眼泪。

“真是孝子,这可如何是好?”唐老板说完还不停地摇头叹气,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看在两位老人份上,我们还得把这件事办周全了,最好使两位老人家都能满意。”

“这样最好。”唐老板又问尤太监,“您有什么好法子?”

尤太监说出了自己的办法:你父亲关注的是价钱,不能以60两黄金将这瓷尊贱卖;我母亲需要的是这瓷尊,并知道60两黄金可以买回这瓷尊。能否这样,你我各让半步,75两黄金成交。这样便是双方都不失仁义,我们也都尽了作为人子的孝道。

唐老板先是称赞对方大孝大义,令人肃然起敬,继而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你母亲是八十大寿,我父亲正好也是八十年庚,那瓶价便也80两黄金吧,可谓吉人吉事吉数。虽然卖出这只瓷尊我要赔进几两黄金,但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尤太监点了点头:“吉人吉事吉数,所言极是。”

双方迅速验金交货。

尤太监三人顾不得已是汗湿衣衫,抱着瓷尊,速速爬上了马车。

尤太监刚刚离开,唐老板便迈着轻松的步履转入内室,有一个人正等在那里,确切地说,这人两天前便已等在这里。这人不是别人,是尤乡长。

原来,尤太监同尤乡长匆匆道别后,尤乡长便断定尤太监一定会根据自己的暗示,到遵化县大唐珠宝店寻觅、购回那件瓷尊。第二天便急急地进到城里,来到了唐老板的店里,细细告知了瓷尊的来历和要买瓷尊者的身份。

唐老板一脸惊喜:“你来得太及时了,否则我便要以60两黄金出货了。”于是两人一番商量,定下并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小戏。

唐老板一阵大笑:“尤乡长真是料事如神。”

尤乡长笑道:“我领着孟营长强行让你买下这瓷尊,还让你大受惊吓,虽是迫于无奈,实在有愧于心。这回算是将功补过。”

“功大于过。”唐老板说完拿出10两金子递给尤乡长,“有福同享。对太监可以爽约,对乡长的功劳不能埋没。”

尤乡长推让了一会,最后接过金子,喜滋滋地与唐老板道别。

走在路上,尤乡长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金子,生怕会丢了似的。在炎炎夏日,那金子给人的是贯通全身的怡然和凉爽。但他在高兴中也大有遗憾:要是早几天有这10两金子,那只宝瓶便会落在自己手里。那80两金子,甚至是100两金子,便是鸭子吃蚂蚱,由我一口独吞了。只是这个唐老板也太小气了,我帮他一下赚了55两黄金,只象征性地给了我10两,理应是对分半劈才对。哼,商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朝远处望了望,继而心里想着:不知那尤太监三人走到了什么地界?这次帮着尤太监买回凤尊,功劳不小,皇上应当有所赏赐才好。但是,这只能寄希望于尤太监兑现诺言了,不知那尤太监会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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