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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山八友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青珠山王琦

方浩走后,王青时常会想起方浩这个他在心中引以为傲的弟子,也时常会追忆起那聚人才而创新艺的瓷业美术研究社。但现在却是社亡人散,偌大的世界,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研究社团,他有时会对月独坐,神驰万里;还会临风长啸:谁谓天地宽?

时光如逝,转眼到了1928年的夏末。这一天下午,他罕见地约请了一位客人来家。客人名叫王琦,本是美术研究社的副社长,在景德镇绘瓷界名气很大,小时候曾师从高手学习捏面人,后被瓷画高手邓碧珊看中,收为徒弟,便很快又在绘画人像方面脱颖而出。与前人不同的是,他重视光的运用,从而使人像更加显得逼真、细腻。恰好这时人像画兴起,许多人争相请他画像。但一些有钱有势的人,长相平平甚至丑陋,却要求画得俊俏貌美。王琦却不肯理会,只是求真求准,以至有一次竟被客户打了一顿,两颗门牙带血掉到地上。从此他愤而改为只画神仙、菩萨和戏剧人物,觉得画男画女不如画怪画鬼,鬼怪画得不论多么难看,也绝不会破口骂街,更不会动手伤人。他对“扬州八怪”中的黄慎推崇备至,并萃取其笔墨精华;还师从前清秀才毕伯涛学习书法,画作因此更臻完美。在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他画的一幅以寿星为题材的瓷板画获得金奖,浮梁知县题“神乎技矣”匾额相赠。他今天应约来访王青,也是为瓷艺而来。

二人寒暄过后,王青开门见山地道明了约王琦来家中一叙的用意:自瓷业美术研究社解散以后,他一直在苦思苦想着能再办新社,延续文脉社风。

王琦欣喜地回答:“太好了,看来是瓷艺当兴。我的老师邓碧珊、毕伯涛等都有类似心愿。”

接着,王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时局较之去年似乎安稳了些,可以考虑重整炉灶,再续薪火,开办新社。但多地依然动荡不安,江西一些地方在轰轰烈烈地“闹红”,与景德镇东西相邻的地方,方志敏不久前建立起了赣东北根据地。政府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所以这次办社求稳求妥,入社人数以少而精为宜。

王琦说:“大师们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请德高望重的您当个山大王。”

“传承美术研究社精神,就当努力出新,其中最重要的是出新人,你年富力强,最为合适,当只头雁吧。至于我,年高力衰,当个员外郎就够了。”王青把理由说得正当而充分。

王琦稍加思索,没有再推脱:“那我就勉为其难,牵个头吧。”

中华瓷艺发展史上一个至为重要的时刻来临。1928年秋天的一个望日,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秋水茶社的一间茶室。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邓碧珊。他家在余干,是晚清秀才,书画功力深厚,善画人像、鱼类,兼攻山水。绘画独辟蹊径,融入西洋东洋技法,这使他的画自成一家。他的一大贡献是首创在瓷板上绘画人像,并发明了九宫格绘像法,使人物肖像神形兼备。他为曾任北洋政府国务卿、后又任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画过像,受到激赏。他画鱼藻名震画坊,鱼的上下左右不见有水,鱼却如在万顷波涛之中悠游、跳躍。他对鱼的观察可谓细致入微,一次刚画成一条青鱼,在场的方浩认真欣赏过以后,问:邓先生,我知道您画的青鱼都是36片鳞,鱼的背鳍上是12根刺,可今天这鱼虽然还是36片鳞,为什么却是13根鱼刺?邓碧珊笑而作答:今年是闰年也。

王琦见自己的老师到来,一语双关地喊道:“您是第一人也。”

邓碧珊正要回话,已有一个人的声音抢先响了起来:“那我呢?”随着喝问声,这人穿着长袍进了茶社,他叫毕伯涛。

王琦赶忙回答道:“并列第一,犹如一座山的两个高峰。”

“哈哈哈,我哪能与邓先生比肩?”毕伯涛说罢坐了下来。他饱读诗书,14岁参加秀才考试,其中有一道考题是“拿破仑何许人也?”他答为“拿刀破竹做篮子的人”,考官见到这个答案,直笑得弯腰捧腹。但因为其他题答得完满,最后还是中了秀才。科举制度废除后,仕途无望,便专事绘画。但却像大有城府的人收藏有奇珍异宝,从不张扬,因而少有人知道他擅书擅画。后家道中落,无处可居,便寄住在五龙寺里,终日埋头抄写经书、撰写楹联,并以卖画糊口。后被寺里住持推荐给一个大富人家做家教,他的画作画艺画名逐渐广为人知。他主攻粉彩,擅长翎毛花卉,风格俊逸清新。

邓碧珊和毕伯涛都是晚清秀才,二人很快就一个共同关注的话题展开了交流:瓷画与书法、诗文。

邓碧珊疾言厉色地说:“现在许多瓷画只重造型,只重用彩,却轻书法,轻诗文,写的字如同鸡爪扒地,题的诗与联文理不通。这不仅贻笑大方,而且有悖传统,也有碍当代瓷画的发展。”

王琦插话:“是呀,许多人有一个错觉,认为瓷画瓷画,瓷好画美即可,识见太浅。”

邓碧珊进一步阐发了他的见解:绘画重在线条,写字便是最好的线条练习,所以绘画决然离不开习字。人间百技百艺,以书法最难,在瓷上写字,难度又加一等,故有些人望而却步,这便更显出瓷上写字的价值。

毕伯涛对此十分赞同:瓷画秉承的是中国书画的气质韵味,画面上缺了书法便缺了精神,少了诗文便少了意蕴。画得再好,无书无诗或书画水准低下,也只能算是平庸之作。

屋里讨论正酣,屋外传来了京戏叫板的声音:“我们来也!”接着响起了《定军山》的唱段,虽非字正腔圆,但也很有几分味道。唱戏的人叫程意亭,相伴谈笑风生走进来的是汪野亭。这二“亭”是同乡同窗,都是乐平人,也都是鄱阳陶业学堂的毕业生。这“双亭”还各带来了一幅画作。

汪野亭带来的是绘有山水的瓷瓶,一幅完整的构图在瓶身上充分展开,从每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精美的画面。这是他首创的“通景山水”,完全有别于传统花瓶上只画局部,或一半为画、一般为字款的布局,被人称为“开一代先河”。曹锟任总统时,曾经派人到景德镇收购他的瓷板画。

程意亭则尚山尚水尚古,他从鄱阳陶业学堂毕业时年仅16岁,便受聘在江西瓷业公司画瓷。他今天带来的是新作《百雀图》,这是一幅中堂画,100只麻雀翻飞跳跃,啼叫争鸣,一只只神形毕肖,活灵活现,且姿态神情无一雷动。这张《百雀图》后来被一位国民党军官买走,价钱是一担米一只雀。不以金钱而以大米计价,是因为麻雀喜欢吃米,寓意这幅百雀图找到了美好的归宿,还因为程意亭曾在粮行当过学徒。

大家正在欣赏二亭的画作,这时脚步匆匆、气喘吁吁走进来一人。这人名字很有些古怪,叫何许人。他本名“花子”。但他后来读到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有“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便改名为何许人,表露出他对陶渊明的崇敬和自己的处世心态,他画的雪景独步画坛,倾倒无数人。

彼此正打着招呼,又一人昂然而入。他叫王大凡,他的画集诗、书、画、印于一体,有国画大家认为,王大凡的人物画与张大千、傅抱石的人物画相比毫不逊色。他的大幅瓷画《富贵寿考》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

这时,约定的人中还有两人应到未到,其中一人叫刘雨岑。这让性情温和的王琦显得有些气恼,他与刘雨岑关系非同一般,是义父义子的关系。

刘雨岑今年只有24岁,曾就学于陶业学堂。他的绝技是,摒弃传统画法,画花卉时不勾勒轮廓,直接用玻璃白点出花的形象,然后以彩料或浓或淡地点染涂抹,这使画作显得别样的自然逼真。他的“水点桃花”技法运用最为精妙,也流传最广,并传之于后世。

可这位后生今天为何迟迟没有出现?没有出现的还有允诺赴会的王青。大家只好耐心等待,茶斟了一遍又一遍,依然不见人影。

王琦又等了一会儿,不由得站起身来向门外张望。就在这时,刘雨岑急急地走了进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迟到?大家都在等你呢!”王琦不顾众多人在场,呵斥着义子。

刘雨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地解释:“我特地去了王青先生家,想陪伴他一起来。不料他今天身体不适,不能来聚了。”

王琦这才把火气消了下去,转而问:“王先生有什么交代吗?”大家都很想听到王青先生的真知灼见。

刘雨岑又擦了一把汗:“王先生什么也没有说”。

这让大家很是失望。

“王先生只是把他那杆漂亮的竹制烟管送到我面前,让我好好看看那镶在烟杆中部铜片上的刻字。”刘雨岑补充说。

“那铜片上面刻的什么字?”邓碧珊问。

“焚其旧叶,吐我新烟。”刘雨岑一字一顿地回答。

大家如见朗月,如见甘醇。立即明白了王青先生的用心用意,一齐叫好。这短短八个字,胜过万语千言。

开始了讨论,如鸟鸣轻风,水流春涧,各陈己见。最后议定:成立新会,以传承光大景德镇瓷艺,倾力于探求新路新境。每月农历十五相聚一次,各带一件自己的作品,相互观摩研讨。因为聚会定在每月的十五日,便起名为“月圆会”。

这一天,到会的人数是八人,又由于珠山是景德镇一座奇秀的山峰,就是朱元璋曾登临过的山峰,是千年以来景德镇瓷器的福地和象征,后人便把创立“圆月会”的这八人称作“珠山八友”。这八人中,各怀绝技,集合在一起,便成大千气象,联结成了一个耀眼的星座。在御窑终结之后,开创了中国瓷画一个崭新的时代,在中国陶瓷艺术的天空,留下了横贯天宇、永不泯灭的光辉。“珠山八友”成为代表中国近现代瓷艺特色和水准的标志性符号,成了一个彪炳艺术史册、光芒四射的特定名称。

以徐一涛的技艺而论,他本有资格加入月圆会。只是他的一些作为为瓷界大师们所不屑,所以今天没有受到邀请。否则,名传后世的可能是“珠山九友”,而不是珠山八友了。

在品茗论画、擘画未来的时候,王琦不无遗憾地说:今天王青先生没有来,他的学生方浩在上海也没有能来,要是他们二人也来了,便正好是十人,可谓十全十美,是真正的月圆无缺了。

大家频频点头,又不由得慨叹:只可惜世界上少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画与瓷、瓷与人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是祝鸿来,他向大家拱拱手,然后满面春风地说:“特来道贺,并表达我的一个愿望。”

大家不觉一愣,王琦更是心里诧异,事先邀约的人中并没有祝老板,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呢?便很客气地问:“祝老板,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起在这里说瓷论画?”

“你们是何等人物?一个个都是门槛边的铜锣,一动便门内门外都响,就是聋子也能听出动静。”

“谢谢祝老板的美意。我们只是一个随意的小聚,没敢惊动更多的人。”王琦希望祝老板尽快离开,因为大家谈兴正浓。

祝老板收住笑意,很认真地说:“你们续办美术研究社,我也不能光在门外瞧热闹。我想赞助100块大洋,作为研究社的日常开支。”

“我们人少动静小,轮流做庄,和过去的美术研究社大不相同。所以暂时不需要什么经费,很感谢祝老板的美意。”王琦回答。

“那我也想沾点福气、灵气,参加你们的定期聚会如何?”祝老板今天一早也在秋水茶社喝茶,听闻瓷艺界名人要新办研究会,便走了过来,想跻身其中,因为他已在原来的美术研究社尝到了蜂蜜、甘饴的味道。

作为召集人的王琦觉得,祝老板显然不适合入会,但碍于面子却无法明言拒绝,一时很是犯难。

这时,那个年岁最大、平日心直口快的邓碧珊开口了:“祝老板要入会倒也可以,但需得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祝鸿来认真地问。

邓碧珊指了指汪野亭和程意亭带来的画作:“但凡入会者,都当交绘画作品一件。”

这如同对弈中把对方将了一军,祝鸿来的脸上有了三分尴尬。但他还是迅速找到了下撤的台阶:“哈哈,我早已知道入会的条件,刚才说的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今天只是来道贺!”

王琦接话:“非常感谢。等我们有了新画新作之后,再请祝老板来品鉴。”

祝鸿来很是识趣:“我的心意已经表达,也就不再打搅了。我还得陪一位重要客人喝茶。”说罢拱拱手离去,走进了另一间茶室。

大家一下變得没有了刚才的兴致。邓碧珊皱着眉头说:“我们月圆会一开始就缺了王先生,并且还有人来打搅,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愿今后能一帆风顺。”

后来的事情被邓碧珊不幸言中。不久,毕伯涛因奔丧去了鄱阳,何许人去了九江,圆月有亏。虽然又吸收了徐仲南、田鹤仙入会,但仅仅两年后,性情刚烈的邓碧珊因卷入一场诉讼而丧命;再三年后,王琦中风作古,接着有人流落他处。虽然花谢还会再开,月缺还会再圆,但月圆会却是过早地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之中,真正完整地存在和绘瓷论瓷,只不过短短几年时光,实在是一件叫人扼腕的憾事。

在第一次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王琦不无担忧地说:“船行千里,顺利最为重要。但愿我们这月圆会,不会有两年前美术研究社那样的劫难。”

这一说,勾起了大家苦涩而不安的回忆。

瓷人永远关注瓷器的命运并且被孟平山劫夺的瓷器中,有很多件是今天相聚的八个人的作品,年轻的刘雨岑忍不住问众人:“不知道那些被孟连长抢去的瓷器后来下落如何?”

大家一阵默然,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赃物的去向,恐怕只有盗贼自己最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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