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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地倾诉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瓷器

来人是春莺。二人隔着一张画桌对坐。

“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春莺说着话,脸上是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

“我几乎成丧家之犬了。”方浩缓缓地说。

“不会的。在我看来,你永远是一只狮子。”春莺说完,把目光停在了方浩的脸上。

方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改了话题:“你找我有事吗?”

“听说美术研究社散了,不知你新近是什么状态,所以冒昧地登门探访。”

“穿上景德镇的草鞋,可以走天下。”方浩说着,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有鸟振翅向远方飞去。

“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有,我打算很快離开景德镇了。”

春莺收起了笑意,有些惊讶地问:“你要去哪儿?”

“半辈子一事无成,我想去上海学习美术教育,或许将来能派上用场。”方浩的话里有感慨,有憧憬。

春莺已经开始独自经商办店,正在筹划开一家专卖古今高档瓷品的商店,她想请方浩负责瓷器的鉴定,又听说美术研究社解散了,更觉得自己的想法大有可能实现,她专门为此而来。一听方浩要去上海,这使她很有些意外,还有些意乱。

“你可以不走吗?”春莺是探询,更是劝留,说完含情脉脉地望着方浩。

方浩避开了春莺的眼神,轻轻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可以使你既没有衣食之忧,又可以从事美术教育的法子。”

“天下会有这等好事吗?我这个时运不济的人不敢有此奢望。”方浩的脸上带着苦笑。

“不是奢望,触手可及。”春莺的语速骤然加快。

方浩动作很大地摇了摇头。

春莺的脸变得庄重了,这种庄重方浩从未见过,她的话语同样庄重:“时光像流水,人生苦短。事到如今,我想把早就掖在心里的话全吐露给你了。”

方浩本不想和春莺说得太多,对她似乎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抗拒,但见她认真、坦诚,又好像满腹心事,便没有挂免战牌,也没有逐客令,而是以眼神示意春莺往下说。

“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这句话倒让方浩差点笑了:你有什么话会让人发笑,我又为什么要笑话你呢?

春莺的胸脯如涌浪一般地一起一伏,但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似是在选择合适的用词,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让我从远一点说起,从九江开始吧。”

她犹如长江流水般地开始了叙说:我六岁那年,随经营瓷器的父母到了号称小上海的九江。在那里读完小学,后来又上了女子中学,初中毕业后便随父母经营瓷器,十五六岁时便能单独从事瓷器买卖,还多次到过汉口、南昌这样的大城市售卖瓷器。十八岁时,嫁给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官宦子弟。后来,发现丈夫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依仗父亲的权势,敲诈勒索商行,还经常出入赌场、妓院。规劝和吵闹无效之后,她毅然提出解除婚姻关系。虽然已是民国,女人要离婚却极不容易,并且她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她不愿意让孩子失去父亲或母亲,于是便在无尽的烦恼和痛苦中苦度时光。后来,孩子因得了天花而夭折了,她更觉得天崩地析,陷入了人生绝境。正在这时,丈夫的父亲因为在官场派系争斗中落败,被革职为平头百姓,丈夫因此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生活来源,便以索要一笔巨款为条件终结婚姻关系。她没有做任何讨价还价,咬咬牙,倾尽所有以换取自由之身。对方则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因家妇秋雁不贤、不慧,故而解除婚姻关系。”她便离开了九江这伤心之地,回到了景德镇,在叔父祝鸿来的公司做事,名字也由秋雁改为了春莺。

春莺说到这里,已是泪花闪烁,声音哽咽。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并咽了一口唾沫。方浩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给她筛一杯茶,便赶忙起身,拿杯提壶。

春莺喝了一口茶,轻轻地把茶杯放下,继续叙说:自从在秋水茶社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我就……怎么说哩,直说吧,很喜欢你了。几次交往以后,我明白了,原来人世间本有很优秀的男人。于是,心中的一个愿望便越来越强烈,我也许碰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今天我是特来请你一起办瓷器店的,刚才听说你要去上海,便鼓起勇气,絮叨了这么长时间。

此刻,春莺的脸庞美丽而凝重,像汉白玉上的美人雕刻;眼睛明亮而深沉,晶莹得像宝石镀了一层光华。方浩心中浪涌:这确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人。但他早已有自己的心志,并坚如铁石。他郑重地接过了春莺的话:“你的坦率与真情让我感动,但我却无法承受命运的贵手。”

“为什么这么说?”春莺的眼睛瞪得很大,连本是双眼皮的那一只眼睛也变成单眼皮了。

“对于婚姻,对于男女之情,我的心已是关闭了的窑门。”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可以。”这时,方浩的大脑似乎一下活跃起来了,他的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不加隐讳地全盘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往事,然后带着伤感和愧疚告诉春莺:我没有算过命,但我似乎命里带刀,已有一个女人因为我而死去;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我身上背着沉重的感情债务,有时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愿意让又一个女人可能因我遭受磨难。所以一提及相亲、结婚、家庭,我便会心神不定,头脑胀疼,甚至浑身痉挛。

春莺点了点头,她对方浩的了解又多了一层,这是一个情感真挚而又双肩如山的男人。她想了一下说:“在我看来,第一个女人的生死似乎与你无关,所以不必负疚。”

“不,义父定下我跟她的婚姻后,我却一次次拖延、拒绝,使她感情上备受痛苦,或许这加重了她的病情。我甚至猜测,她是为了怕拖累我而选择了提前结束生命,她得的那个病的病程本来应当是时间很长的。”方浩的话中带着自责,然后继续说道,“另一个女人因我大受伤害,至今生死渺茫,我思来想去,怎么也难以原谅自己。人有了太深的伤口,便难以愈合,并会时常疼痛,甚至流血。”

“人生短而长,也许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在我看来,不能老是活在自己过去的影子里,应当像你追求瓷艺一样,去寻找和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无法做到。”

春莺勇敢地对方浩劝导:你说自己的心已经如同窑门。但,窑门可以关闭,也可以打开。咬咬牙迈出第一步,就可能是坦途了。我的生活态度便是,穿衣打扮,行走坐卧,说话办事,只依着自己的想法,并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所以我敢于向你直率地道出我心底的话语,毕竟现在已是新的时代了。

“你说的我很赞同,只是轮到我自己便像脚脖子上系了一个大磨盘,无法挪步了。况且我已是一个胳膊不灵的残疾人了。”说到这里,方浩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受伤的胳膊。

“我已积攒下一些财产,足够让你从事陶瓷艺术或是美术教育,鉴定古今名瓷还可以和你喜爱的事业相得益彰。”

“我現在最真实、最简单的想法是:在内心深处,要为一个女人永远怀着愧疚,还要为一个女人始终怀着希望,并要不让再有女人可能因我而蒙受不幸。”

“如果一直怀着希望等待,却只是空空地等待呢?”

“我会永远等下去,直到见到她,或是知道了她的确切音信,才有可能另作考虑……”方浩说到这里,停住了。

“我却害怕孤独,我不愿一人孤苦地走完人生的旅程。”春莺说着,轻轻地擦拭了几下眼眶。

眼泪、忧伤、表白,使方浩一时无语,他朝春莺看了一眼,春莺也正泪眼迷离地望着他。他的心似乎一下像坚硬的瓷土块在粉碎和加水调剂后,变得松软黏稠。眼前是一个可爱可亲的女子,这个女子外表显得开朗而强大,内心却有着阴郁和脆弱,叫人同情,甚至叫人怜悯。但理智告诉他,同情和怜悯,都不能成为婚姻的理由,自己也很难从过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像软稠的瓷泥,在吸取了太阳的热力后,变成了坚硬的瓷土:“相信你一定能如愿以偿,找到美好的归宿。”稍停又补了一句带几分玩笑意味的话,“祝你一切顺遂,能成为景德镇的又一位观音。”

“那你打算怎么办?永远孤身一人?”

“古人有梅妻鹤子,我也可以把那美瓷美器作为自己的妻与子。”

春莺极力收住眼泪,在内心独白:这个出色的男人看来不会属于自己,只会属于那个已杳无音讯的人,只会属于中国的瓷器。

“我敬佩你,尊重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吗?”春莺似乎恢复了平静。

“请讲。”

“让我们做个朋友好吗?”

方浩立即表示:“我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那我便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走的那天,我到码头送你。”

方浩没有拒绝。这时他看见了躺在脚边的虎猫:“我收养的这只大黄猫,不但漂亮,而且可爱,时常能为我添趣解闷,甚至救过我的命。我要走了,很不忍心让它成为一只可怜的流浪猫,你带回去养吧。”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自己可以孤独,却不愿让一只猫流浪。”

方浩伸手去抓那正躺在脚边的虎猫。可虎猫却已经起身站立,敏捷地闪开了,它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语,接着又“唰唰唰”三下两下窜到了房子的一根穿枋上,并挑衅似的“喵儿、喵儿”地叫着,似是在说“不去,不去”,它那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中流露出伤心和怒意。

方浩无奈地说:“它好像不愿意跟你走。”

“也许什么都有缘分,连收养一只猫也是如此。”春莺若有所思地说。

方浩一直把春莺送到门外,当春莺的影子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方浩心中涌起了阵阵难言的滋味,似苦似甜,似酸似涩,具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说得清楚。

方浩走的那天,春莺起得很早。已是雨季,昨夜打在房瓦上窸窸窣窣作响的雨声还没有停歇,窗外一片迷蒙。她认真梳洗打扮了好一会,然后提起那装着60块大洋的小口袋,撑开黄色的油布雨伞,出门而去。可是刚走了不到十步,肚子突然开始疼痛,并像被一根坚硬的绳子勒着一样,一阵紧似一阵。这是几乎每个月都要折磨她一次的疼痛,可这次来得很不是时候,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她紧紧地捂着腹部,挣扎着前行,但腹中那根绳子拉得更紧了,勒进了她的大肠小肠,勒进了她的肌肉筋骨,使她难以迈开双腿,甚至无法把腰挺直。她喘了几口粗气,跌跌撞撞折回到屋里,重重地倒在了床上,然后像冬天的虫子一般蜷缩着,眼泪在鼻梁两边淌成了溪流。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疼痛才慢慢减轻,变成了隐痛。她从床上爬起身来,下了床在房间里试着走了几步,觉得已无大碍了,便又出了大门。

刚走了不远,似有寒气和湿气直冲胸腹,疼痛又开始发作,她只好放慢脚步。就这样快一阵慢一阵地往前走着,终于走到了码头边。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起,客轮已经徐徐离岸。她一眼瞥见,坐在船舱边的方浩正伸长脖子,不停地向岸边张望。

春莺大声喊着:“轮船停一停,等一会!”回答她的是轮船上马达的轰鸣,还有螺旋桨搅动江水的声响。方浩这时张开了口,把手掌放在嘴边,使劲地在喊着什么,但春莺什么也听不见。春莺追着船在岸上跑了一阵,轮船拖着长长的波浪越驶越快,越驶越远,最后像一只水鸟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

天上的雨下得更大了,地上的路已变得泥泞,雨鞋上沾上了厚厚的黄泥,这使她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她气喘吁吁地进到了一座亭式建筑里避雨,也稍做休息。这个建筑叫“接夫亭”,是做瓷人乘船外出从事运送瓷器、采买原材料等活计时,妻子在这里等待丈夫归来的地方。亭柱上刻有清代诗人的两句诗文:瓷器茭成载船去,愿郎迟去莫迟回。

春莺像是想到了什么,抹了抹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双眼,走出了亭子。刚走了几步,她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发现一只大黄猫跟在身后,这不是方浩养的那只虎猫吗?看来它也来送主人了。雨水使它身上的毛贴在了一起,便没有了平日那毛茸茸的样子,也没有了那种老虎般的神态。在空旷的地上,在斜飘的雨中,这猫显得孤独而可怜。

春莺停下身来,先是向猫招了招手,然后呼唤着:“跟我回家,好吗?”怪了,那猫略略迟疑后,还真的慢慢地向她靠了过来,她一把抱起,用手掸了掸虎猫身上的雨水,又理了理虎猫湿漉漉的黄毛,快步地回到了家里。

春莺漫无心绪地躺倒在床上,从白天躺到黑夜,又从黑夜躺到天亮。耳边偶尔传来猫的叫声,这使空寂的房子里增添了一些生气,也使她空寂的心里少了几丝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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