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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同学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次郎乌金制瓷

一个日本考察陶瓷的代表团慕名来到了景德镇,这是海外又一个对景德镇美术研究社大有兴趣的参访团。

会长本有沉疴在身,近日又感受风寒,便指定方浩接待日本客人。

日本代表团团长名叫冢田次郎,很是年轻,还没有能蓄起日本男子标志性的仁丹胡子。方浩不知道的是,他出身于日本一个世代制瓷的家族,当年在祁门发生的盗采中国优质瓷土的事件,其背后的策划者、指挥者便是这位冢田的父亲。

冢田却很了解方浩,竟然知道方浩曾在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留学,因而特别申明自己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与方浩是校友加系友,主动用并不流利的中国话同方浩热情攀谈。方浩礼貌地应酬着,在东京工业大学让他刻骨铭心的往事又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似是在抚摸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还用意把冢田认真地看了几眼,以分辨一下自己当年是不是见过这个日本人。

交谈行将结束时,冢田次郎直率地问了一个他很关注的问题:“御窑关闭之后,贵国的制瓷水平是不是下降了?”

方浩告诉客人:从某些方面看,特别是从制作只供宫廷专用的瓷器看,确实下降了。因为现在已经不能像过去那般不计成本地制作瓷器,国力也无法支撑这种很不合理的制瓷制度。但,中国的陶瓷文化底蕴深厚,从整体而言,御窑厂关闭,对中国的瓷业影响有限;从长远看,则会有利。

冢田很客气地点了点头:“我在景德镇大街上的店铺里,看到一些瓷器标明为御器。这些瓷器究竟是过去御窑厂的产品,还是现代仿烧的产品?”

“二者都有。”方浩据实作答。

“如果标记为御瓷,却是当今仿烧的,那就实则是假瓷伪品了。在中国,为什么假瓷的制作和销售可以大行其道?”这个日本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如锥如刺。

方浩平静地回答:仿制古瓷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造假。适度仿制,对传承文化、改进工艺、提高造瓷水平大有帮助,所以,仿造古瓷代代有人,并有名品。17世纪,在荷兰有一个城市专门仿造中国的青花瓷,并且水准很高,名闻欧洲。贵国也有人仿造中国瓷器,如奈良三彩仿的便是唐三彩。当然,粗制滥造,只在借此牟利则又当别论。

“仿造之风大盛而又无人监管,会不会使越来越多的人制假造劣,从而影响中国瓷器在世界的声誉?”

方浩觉得冢田的问话已是锋芒毕露,便忍不住来了一段暗藏锋芒的话:这要看怎么说,瓷器与一般产品大有不同,从事实来看,仿造有利有弊。中国当下许多人仿制古瓷则还另有苦衷,自进入近代以后,中国屡遭外国侵略,国衰民苦,制瓷业及各类产业都受害极深,一些瓷人不得不仿制古瓷名瓷,以此延续瓷业并作为谋生手段。

冢田次郎显然听出了方浩话中的话外之音:“老同学,我只是出于对贵国瓷业的关心,随便问问。”

“谢谢,我也只是为了让日本朋友乃至全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瓷业。”

屋里响起了双方不太自然的笑声。

会见后,方浩陪同观看陈列在展厅的作品。日本客人看得极为仔细,有时会在一件瓷器前伫立许久,还时而相互小声议论。

冢田次郎的目光像手电筒的光柱一样,落在了一件烏金釉瓶上。但见那瓷瓶釉色深黑,很像是被古墨涂满,却又光彩四溢,有如墨池曜日。这种釉称作“乌金”,形象地标明了它的外在特征,也贴切地道出了其内在品质。

冢田立即意识到了这乌金釉的独特品质和别样珍贵,问:“日本有‘天目黑釉陶瓷,这乌金釉是不是与天目瓷有着渊源关系?”

这位冢田同学很不简单,不仅在瓷器方面懂得很多,而且话中还往往大有深意。

方浩告诉冢田:这乌金釉创烧于中国明代成化年间,但釉色很不稳定,至清康熙朝才烧成了极好的乌金釉瓷器,后又长时间失传。现在经过多年努力,重新烧成,施用乌金釉的中国瓷器还曾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至于贵国那天目釉黑瓷,本出自中国福建的建窑,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来中国留学时,带回日本,加以仿制,并命名为“天目瓷”,与乌金釉并无关系。

冢田很礼貌地点了点头,继而问了一个相关的问题:“老同学,中国瓷器最早是什么时候传入日本的?”这个问题似是请教,又似是诘难,是一个并不好准确回答的问题。

当日本访客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方浩脸上的时候,方浩却没有直接就这个问题作答,而是从容不迫地讲起了一个历史上的真实故事:北宋时,有个叫成寻的日本人来到了中国。神宗皇帝接见时,问他对中国什么物产最有兴趣,并列举了丝绸锦缎、红茶绿茶、名人字画、珠宝牙雕等物供他选择。但成寻只是提出,很想得到中国的瓷碗和香药。于是,这位日本朋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在日本,也许还能找到中国一千年之前的瓷器。这个成寻的聪明在于,不仅得到了他喜爱的瓷器,而且还可能从中研习瓷器的制作方法。当然,还有比成寻更有眼光、更有作为的东瀛来客。明代中期,日本有一个叫五良大浦的曾在中国潜心学习制瓷整整五年,他还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吴祥瑞。日本制瓷能有今天的水平,这个人的功劳很大。

听了方浩的讲述,日本访客连连点头,冢田回应说:“我熟知五良大浦这个人。可见中日两国的交往渊远而流长,理应延续和加强这种交往。”同时要求到作坊里作实地考察,因为他发现,研究社附设的制瓷作坊就在近前。

方浩带着日本参访团走进了作坊。作坊里设备简陋,炉窑窄小,工匠不多,主要是烧制社成员创新的作品。客人很难想象,许多瓷器珍品就是在这里研制、烧造出来的,这很像是铁匠铺里造出了机枪大炮。

一位釉工的动作引起了冢田的极大兴趣,只见他用一根粗长的木棒在大釉缸里不停地搅动,釉缸里浓汤一般的釉料顿时翻江倒海。停止搅动后,他把手掌伸进缸里,再快速抽出来,平放在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手指上的汗毛。

冢田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好奇地向方浩求问。

“这是调釉,他是在根据釉浆黏附在汗毛上的厚薄程度来判定釉的稀稠,以确定是否可以使用。”方浩回答。

冢田次郎听了很是惊讶,这实在是古老而又高超的技艺。他继续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施釉,但见工匠们根据器型和釉料的不同,采用了蘸、荡、浇、泼、刷、吹等多种方式,把釉施用到瓷胎上,让人眼花缭乱,每一种方式展示的不仅是技术,也是艺术。

最让人且惊且叹的是吹釉,吹釉人手持一个长七八寸、径约二寸的竹筒,竹筒里装进釉料,一端蒙上细纱。釉工鼓起腮帮子,用嘴对着竹筒里用力猛吹,液态的釉料便像细雨浓雾一般,通过那层细纱,飘洒在坯胎上。

方浩告诉客人:这种吹釉少则三四遍,多则十几遍,难度在于要吹得厚薄均匀,精细的大器需要使用这种方法施釉。

冢田次郎听了,不由得暗想,这中国的制瓷业真是有如马里亚纳海沟,深不可测。

冢田走向了施用乌金釉的工作台。一位工匠正在施釉,从质地、外形、色泽看,乌金釉和其他釉料相比,并无明显差别,一样的犹如泥汤,一样的黄中带灰还微红,可为什么施用了这种釉料的瓷器,入窑烧造后,会魔幻般地呈现出乌黑铮亮的颜色呢?冢田眼神或聚或散,脑袋时高时低,全神贯注地看了许久许久,似乎要洞察出其中的奥妙所在,他恨不得把身子沉到釉缸里,细细体察一番这釉料为何如此神奇。

也许是作坊里混有的多种气味的刺激,冢田次郎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掏出手帕按了按口鼻,却不小心将手帕落在了那专装乌金釉料大缸的缸沿上。他赶忙去拾取自己的手帕,但有一只手已抢在他前面把手帕捡了起来,这是方浩的手。

就在冢田次郎一愣神的时候,方浩把冢田的手帕稍加折叠后,交给了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赶快拿去洗涤,务必彻底清洗干净,以表示对外宾的尊敬。”

“不碍事,不碍事。不劳洗滌,不用麻烦。”冢田次郎很礼貌地谢绝,还一边伸出手,要取回自己的手帕。

方浩轻轻挡住了冢田的手:“你是尊贵的客人,又是我的同学,怎么能让一方带有釉料的手帕放在你的衣兜里?”

“不不不,我自己弄脏的手帕,我自己清洗最为合适。”冢田坚持要取回自己的手帕。

“因为那上面沾的是中国的东西,中国人帮您洗涤,理所当然。”方浩说得客气而又坚决。

冢田显得有几分无奈,转而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的手帕?”

“晚上八点半,我会准时送到你下榻的旅店。”

冢田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晚上,日本考察团的活动是观看瓷偶戏。瓷偶戏是在木偶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剧种,台上表演的是各种神态毕肖的瓷偶,台后另由人配合剧情和瓷偶的动作说词唱曲,还伴以丝弦鼓乐,是陶瓷艺术和戏剧艺术的完美结合。在欣赏具有地方特色戏剧艺术的同时,还可以品味到精美绝伦的瓷器艺术,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冢田一直盼着好好地看一场瓷偶戏,但他今天在剧场却是心神不定,时而兴致勃勃地盯着舞台看戏,时而若有所思地抬起手腕看表。快到八点半了,为了他的手绢,他忍痛割爱,带了一名随员提前从剧场回到旅店。

方浩如约而至,冢田热情地让座。但方浩没有落座,把一个不大的信封用双手递给冢田:“这是给您的手帕。”

冢田高兴地接过,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信封,也是双手递向方浩:“这是给您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一点小意思,为了表示对您的感谢。”冢田的语调和神态都是一副至为诚恳的样子。

“不用谢。中国有句古语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方浩说完,转身离去。

冢田很客气地把方浩送到门外,然后回到房间,带着几分兴奋,伸出两个手指,去信封里掏取手帕。但抽出来一看,却发现不是自己掉在釉缸上的那块手帕,而是一方崭新的丝制手帕,信封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的是:

冢田次郎阁下:

沾了釉料的手帕经反复清洗,已大失模样,不宜再用。故特地买了一条新的丝制手帕作为补偿。丝绸和瓷器一样,都是中国饮誉世界的物品,值得使用或珍藏。

顺祝康乐!

阁下的中国学友 方浩

冢田心绪骤变,由兴奋变成了失望,由失望变成了气恼,由气恼变成了愤怒。他原本想用手帕沾上一点乌金釉料,带回日本做成分分析,以便研究、仿制。他还准备了1,000美元要送给方浩,为了表示感谢,也是为了今后的交往。可是如意算盘都一一落空,他的愤怒最后变成了骂声:“八嘎,总有一天要让你们中国人知道我的厉害,要让这景德镇付出代价。”他从上衣口袋取出自来水笔,在那新手帕上写下一行文字:大正十三年七月。

这一切,方浩当然都不会知道。他在倾力做着下一次展览的准备工作,他正逐步从痛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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