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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桌边论瓷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制瓷瓷画瓷器

在窑前彻夜不眠的烧窑工,是这个镇子的守夜人;天不亮便挑着瓷器颤悠悠行走的挑瓷工,则是这个镇子的报晓者。挑瓷工带几分急促的脚步敲响大地起后,小镇便被唤醒。于是,宽宽窄窄的门窗像人的睡眼一样睁开了,大街小巷开始有人影晃动,相伴的是各种叫卖声此伏彼起,或高或低,各有其词,各有其调。

方浩没有理会窗外不断增强的晨光和声音,只是把被子往头上拉了拉,想把自己继续留在睡梦里。但不多一会儿,喊声伴着不断加重的拍门声响了起来。方浩知道是谁来了,故意不加理睬。

但对方自有办法,在窗前喊着:“我知道了,一定是还有一个人睡在你床上,我就不打搅了。”

方浩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然后“呼”地一下把门打开,嚷着:“你好像不胡说八道就熬不到天黑。一大早像鸡公似的瞎叫唤什么?”

余同一阵大笑,挟带着清晨的轻寒进了门,半喊着:“既然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那还有什么劲?走,喝茶去,一并见一个人。”

“见谁?”方浩有些不耐烦地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再好的瓷器也不能老待在窑里,你需要多接触一些人,多接触一些新鲜事。”

方浩草草洗漱后,跟着余同来到了秋水茶楼。

茶楼已有一些人在喝茶。方浩随着余同进到了一个单间,抬眼看去,坐在里面的有祝鸿来、徐一涛,还另有一位年轻女子。

祝鸿来离座起身,面带笑意,带几分热情地打着招呼:“时间过得真是快,大家又好久没见面了。余同今天特地安排了這次早茶,让大家一聚,很好很好。”

方浩猜测着:看这阵势,今天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祝老板把身边的女子做了介绍:这是我的侄女春莺,一直随我大哥在九江经营瓷器。最近回到了景德镇,准备在我的公司负责销售事务,今天来和大家认识一下。

那春莺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微微欠身,带着微笑,同方浩、余同打着招呼。

方浩朝那女子看了一眼:二十七八岁模样,双眸明亮而灵动,如一汪春水;皮肤光洁而白皙,如同刚刚出窑的瓷胎。她那搽了薄薄脂粉的脸上,五官精致而恰当地镶嵌在适当的位置上。她的眼皮最是与众不同,一单一双,左右眼皮的这种组合被称作“单边照”,当地民间有歌谣:“单边照,没人要。树敢上,井敢跳。馋如猫,精似猴。不旺财,还克夫。到哪里,哪里臭。”这歌谣对女性带有歧视的意味,但也是一种调侃。而眼前这位女子的长相丝毫没有凶女人、坏女人的样子,甚至是秀气中透着温柔,端庄中带着热情,看上去是一个很漂亮、很时尚的女性。她浓密乌亮的头发已梳成发髻,以一个崭新的黑色丝网利落地兜束在后脑勺上,已是一个已婚的女性,可见还是有人要。

方浩没有出声,那春莺却大方地接过了话头:“听我叔叔说,方浩大哥留过洋,在制瓷方面,绘、造、烧样样精通,所以我想借今天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一二。”

“过奖了,不敢当。”方浩淡淡地说。

各人以三个指头提起茶盏,努起嘴顺着盏沿吹了吹,但第一口茶还没有入口,春莺便抛出了第一问:“景德镇瓷器在御窑厂关停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化,很有点让人眼花缭乱。请问,这种变化大体是一个怎么样的趋势?”

方浩略略有些惊奇,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能问出如此重要的问题,其实这也是自己一直在关心、在思索的问题。但他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问:“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个问题?”

“在水说水,在瓷言瓷。对经销瓷器来说,既需要了解买瓷人的需求,还需要了解瓷业发展的趋势。”

一个有心人。方浩对这位女性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回答说:“我看最大的趋势是‘变,瓷器制作进入了春秋战国时代。”

春莺耸了耸她那乌黑细长的眉毛:“请您说得详细一点好吗?”

方浩突然联想到,云炻跟他也说过这类的话,不由得心里微微一震。他略一思索,然后用手指了指茶室墙上挂着的瓷板画:“这几张瓷画很有特点,也许可以集中地体现景德镇艺术陶瓷的新趋势、新变化。”

大家不由得顺着方浩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上挂有四块长方形的瓷板画,画面是农家院落的景致,表现的是春夏秋冬的风物,有水滨山边的房舍及村妇、幼儿、鸡犬、篱笆,还有野性地生长着的花卉草木。整个画面灵动秀美,情趣迭出,这是一位绘瓷大师的作品,为茶室平添了高雅之气。

“内行看门道。这些瓷画好在哪些方面?”春莺很有兴趣地问。

方浩开始解释:先从瓷器的形制看,近些年来,雕塑、平面瓷画开始大量出现,特别是这类瓷板画的异军突起,扩展了瓷器的表现力,使瓷板有了像宣纸、丝帛一样用于绘画书写的功用。在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有多块瓷板画获得金奖,这无疑展示了景德镇瓷艺的新成就,并得到世界认可。

春莺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有绘画题材和风格的变化。传统瓷画绘的多是龙凤神仙、才子佳人、戏文故事。像这一组画,农家生活、寻常人物都生动地绘在瓷器上了,挣脱了过去的套路,艺术性更强了,也离民众近了。”

春莺想知道得更多:“还有什么变化吗?”

方浩又如数家珍般地述说:还有一个重大变化是釉彩和风格。这组画可以看出,使用了源自外国的釉彩,被称作新粉彩,与传统粉彩相比,色泽更丰富、艳丽、稳定。加上文人画进入瓷画,在造型、线条、光泽、色彩方面都极大地丰富了瓷画的表现力,消减了传统瓷画中的匠气,从而提升了瓷画的艺术水准,这是御瓷所不能及的,也由此诞生了一批绘瓷名家,这幅画的作者王琦先生便是一位杰出的代表。

在大家连连点头、对着墙壁上的瓷画细加欣赏的时候,方浩接着说出的却是让大家颇感惊诧的内容:各类字画古董价高名重,在很大程度上依凭的是时间,买卖古董实际上是在交易时间,往往由时间长度决定物件的价格尺度。景德镇当代名家的制瓷有的并不亚于御瓷,在若干年后,同样可以成为瓷中珍品,具有很高的收藏和传世的价值。

对方浩关于当代瓷器和御瓷的评论,春莺并不赞同,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御瓷精致无比,还提升了整个国家在世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当代瓷器恐怕难以相比。”

“御瓷的烧制对中国瓷器乃至对中国的影响力所起的作用,当然不可否定。但同样不可否定的是,御瓷御器在一定程度上有碍中国瓷器乃至整个国家的发展。”方浩回答。

听到这里,如闻耳边猝然有惊雷炸响,在座的人一个个都大受震动,这样的话真是闻所未闻,并觉得难以认同,春莺带着明显的质疑:“能这样说吗?你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如果不是初次见面,春莺可能会反驳。

方浩话语的闸门似乎打开了:很值得深思的是,中国在康雍乾三代国力强盛,以烧造的瓷器而论,其数量、门类、品质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而正是这个时候,西方国家快速发展工业,称作工业革命,以工业强国,并向世界扩张,紧接着便是西方强中国弱。我想,如果以造御瓷的思路、办法和人力物力去生产工业品,使中国不是以瓷器而是以机器闻名于世界,或许对中国、对世界更有意义。

就在大家连连摇头的时候,方浩的话如砍刀破竹,还在突进:以制瓷本身而言,如果不是过分地倾注人力物力于造御瓷,也不以御窑挤压民窑,而是让中国原本实力强大的制瓷业不断发展革新,成为国家一大工业门类,成为能与西方任何工业门类相抗衡的一门产业,那么,中国的瓷业、工业乃至国力,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从这一点而言,整个国家为御瓷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徐一涛想,这方浩对御瓷成见太深,上次说官窑压制了民窑,妨碍了中国瓷业,这回竟然说烧造御瓷有碍国家进步,越说越严重了。但他没有吭声,就让春莺同他好好对谈吧,谈得越热闹、越深入越好。

春莺此时则觉得,方浩的这些见解大异于常人,虽然她并不完全赞同方浩的说法,但自己对御瓷、瓷器的认识似乎一下又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她继续发问:“御瓷已经成为历史,那当今景德镇的瓷器应当朝哪个方向发展?”

“求新。”方浩回答得简洁明了。

正在这时,有几样点心端了上来。春莺主动地招呼着:“我们边吃边说吧。”她把筷子伸向了自己点的油条包麻糍,这是当地特有的小吃。麻糍颜色雪白,质地黏稠紧致;油条蓬松嫩脆,色泽酥黄。这麻糍裹在油条之中,便成了颜色上的一黄一白,口感上的有酥有糯,是一种色与味的美妙搭配。

吃着吃着,春莺忽然说道:“这油条包麻糍好像也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外形和味道都很有特色,这和瓷器要出新品是不是同一个道理?”

桌上响起了一起欢悦的笑声。

在吃了一阵点心之后,春莺放下筷子,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要求方浩解答如何“求新”。她一直做的事情,只是让瓷器与银钱在手边不停地轮回,极少有机会听到有人如此深刻地谈论瓷器,她觉得方浩讲的许多话,就像那刚出现在马路上的汽车,既新鲜、又有用。

方浩继续答问:“求新不仅要有新的器形,新的釉彩,更重要的是发明和使用新技术、新工艺。否则,中国瓷器将会像牛车与汽车竞跑一样,落在日本、法国等国家的后面,甚至外国还会把瓷器卖到中国来。”

祝鸿来今天本不想多说话,但他对瓷器的买与卖很感兴趣,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开口了:“中国瓷器在国际上早有盛誉,千年不衰,怎么还会比不过外国瓷器?比如那小小日本的瓷器难道还能超越中国瓷器?”

方浩不紧不慢地阐述了自己的见解:中国在乾隆时代还是世界上强大而富有的国家。谁会想到,乾隆退位仅仅四十多年之后,鸦片战争爆发,中国便一次又一次地受到西方列强欺凌?瓷器生产也一样,远离世界潮流,抱残守缺,必然落后。事实是,西方工业革命以后,中国的瓷器便像落潮一樣,步步退出世界市场。日本瓷器则趁机而进,以至欧洲许多人把日本的瓷器当作中国的产品。别小看日本,他们在工业制造包括瓷器制造方面都有不俗的实力。

这时祝春莺问了更深的问题:“请问,求新主要靠什么?”

“靠人才。为此需要大兴陶业教育,广育陶瓷人才。世界已经发生大变,只靠传统的带徒授艺,沿袭古技古法,既无法超越前人,更无法胜出他人。”方浩对这个问题已有过深入思考。

春莺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方浩都或繁或简地做了回答。不知不觉间,早茶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时祝鸿来站起身来说:“我今天有点忙,先走了。”然后和春莺起座离去。

春莺走到门边,还转过身用微笑和手势同方浩等道别。

方浩、余同、徐一涛三人挪了挪座位,继续着早茶。

余同问方浩:“你觉得这春莺怎么样?”

“一个很有见识的女性。”方浩随口回答。

“你们能不能做个夫妻?”余同笑嘻嘻地问。

原来,徐一涛、余同今天安排喝早茶,意在为方浩与春莺牵线搭桥。

“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同行和朋友。”方浩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的是,且不说别的,你们难道没有看出,人家已是一位少妇?

余同少有的一本正经地说:“方浩,人家年轻漂亮,很能干,还很有家财,真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主。”

“看上去确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只是……”

“只是什么?配不上你?我看你们如果成为夫妻,称得上是天仙配。”余同打断了方浩的话,并把两个食指碰了碰。

“只是我们没有缘分。”

余同像抛下滚石檑木一般给了方浩一通话:什么盐分油分,有油有盐就是好菜肴,男爱女愿就是好姻缘。好姻缘没错过就是有缘分,错过了便是没有缘分。好酒好肉可以错过,好姻缘千万不要错过,错过了就可能一辈子要吃后悔药。

“这娶亲成家和做菜做饭、喝酒吃肉能一样吗?”方浩没有气恼,还故意笑了笑。

徐一涛还有一个想法是,促成方浩与祝鸿来的合作,使已经失去职业的方浩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事做,于是身子往前倾了倾:“祝老板正在仿烧历代名瓷,他很想请你去他公司主持这方面的业务。”

“如果能和祝老板一起推进制瓷的革新,我很愿意。但如果只是去仿制古瓷,那就算了。”

“理由是什么?”

在方浩看来,中国的瓷器急需走新路、成新貌。如果固守于秦砖汉瓦,不可能有唐釉宋瓷,若死死抱住唐釉宋瓷,就不可能有明清的官窑御瓷。便说:“官窑御瓷已成历史,需要新一代瓷人去传承精华而成新艺。”

“正因为官窑御瓷已成历史,仿造便有了传承传统、续瓷脉的意义。”

“在我看来,那身价不菲的御瓷本来就不值得过分称道,过分追慕。一味地仿造,更是与创新南辕北辙,如果是为金钱而仿造,更是等而下之了。我也劝你少做这意义不大,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方浩这时借题发挥,意在劝导徐一涛改弦易辙。

徐一涛解释说:“制瓷的创新需要大量资金,蕴含着巨大风险,而仿古瓷做好了,如下网捕鱼,破土种瓜,很快就可以获得收益。权衡利弊,只好趋利避害,选择仿制古瓷了。”

“仿古仿今、造假造真的事,你们慢慢再说吧。”余同说着站了起来,“方浩,做梦娶媳妇,那全是假的,你现在想娶媳妇却可以是真的。假事你可以不做,这真事你可别也耽误了。”他要去满窑,说完走出了茶社。

茶室里只剩下方浩和徐一涛了,说起话来更是了无顾忌。徐一涛直言不讳:“你这些年奔波劳碌,受苦受累,却还像孤魂野鬼,到处飘荡。你刚才说制瓷需要求变求新,我看你自己也需要变一变,有新模样才好。”

“你说我该怎么变?又往哪儿变呢?”方浩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道,你不愿回经营不善的瓷业公司,所以最现实的选择是,到祝老板的公司工作,这可以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

“就是你既可以有用武之地,又可以抱得美人归。”

“我可能不会有这等运气。”

“有,真的有。因為祝老板很希望你与春莺成婚,并进入他的公司。”

“这是祝老板一箭双雕了。”

“那你们加起来便成了一箭四雕,又有什么不好?”徐一涛又加了一“雕”,“这样我们还可以一起继续搭帮合伙,制瓷绘画,那就成了一箭五雕了。”

“婚事免谈。至于造瓷嘛,如果去帮老板赚不太光明正大的钱,我不愿意。其实几年前祝老板便同我谈过一起造‘洪宪瓷的事,结果是不欢而散。”

“祝老板造洪宪瓷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还有很多人也跟着沾了光。可见利人则利己,利己亦利人。其实,帮老板做事,也是在帮自己干活赚钱,很光明正大。”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我们很不幸,生在这不幸的时代。既然生不逢时,我们就更应当像大树一样迎风而站,而不是像草一样随风摇摆。”

“你确是志向远大。但是,烧窑要看火候,英雄要识时务,否则只会碰壁。”徐一涛说得毫不客气。

“就制瓷而言,努力求新求变就是当下最大的时务。这需要有人不怕碰墙碰壁。”方浩直言相对。

二人你来我往,说了一个多小时,结果是半斤对八两,谁也没有说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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