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2023-11-30徐先挺
徐先挺
1984—1986年,我在安徽教育学院进修,班上有7名新疆同学。有一学期开学,新疆同学带来哈密瓜给我们品尝。看到哈密瓜,我兴奋又惊诧。我之前以为哈密瓜是像几十斤重的冬瓜那么大,以为“哈密”是一种夸张、形象的说法——瓜很甜,像蜜一样。新疆同学听了哈哈大笑,邀请我有机会到新疆玩玩,见识见识,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
说到“见识”,是我的心病,从年轻疼痛到现在。
我高中毕业前跑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几乎没出过县。18岁那年,高考后被省城一所学校录取。入学前,我陪一位发小到安徽师大报到,去了一趟芜湖。
我学的是中文,教的是语文,做着诗人梦。我的专业和爱好,都需要出门走一走、看一看。
我开始任职的学校是我的中学母校,校长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提到旅游,校长脸上总流露出神往之情,他清楚“行万里路”对一个青年教师成长的价值,他经常鼓动我们假期出门“跑跑”。可那时,我们都处于“哲学的贫困,经济学的危机,空想社会主义”阶段,旅游是一种奢望。
有时,我想流浪。我不满自己想象力的贫乏,不满自己带领学生在课堂上傻笑、傻乐、傻悲伤。
1987年早春,奉母亲之命,我和大姐前往常州看望大姨娘。来到常州的第二天,我嫌大姐是一个累赘,于是独自一人到无锡游玩。1979年,我在合肥读书时,在光明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二泉映月》,瞎子阿炳不幸的命运和无锡的美丽风光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有一位朋友,大学毕业后,贸然辞去省级部门工作,前往无锡追寻艺术。我从一所凌乱不堪、人去楼空的无锡书法艺术学校,到正在开会的无锡日报社,再到铁门紧锁的一家工厂宿舍,几乎跑遍整個无锡城,寻找我的那位朋友,未果。无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的无锡,城小、桥多、景美、人好。那年头,无锡女子喜欢穿风衣,一个个真是风姿绰约、风情万种,看得我一会儿淌口水,一会儿咽口水。回家后,我写了一首诗:《在异乡街头》。
我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旅游是20世纪90年代初,目的地是黄山和杭州。我们三位老师,加上年长同事的10岁女儿。那时,长江大堤公路在施工。我们绕道而行,前往芜湖。今天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那时我们花了4个多小时。一路上,尘土飞扬,颠颠簸簸。小女孩半路上哭着要下车回家。从芜湖到屯溪,200多公里,今日乘高铁50分钟左右,坐火车2个小时左右,骑自行车12个小时左右。那时,我们也乘火车,火车走走停停,居然用了10个多小时。
大美黄山,不枉此行。
那时,我还不满30岁,体力真好。我背着两个大包,一鼓作气,登上天都峰。站在峰顶,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祖国万岁!四下看,松涛阵阵,云海翻腾,我竭力压制向下跳的冲动——这致命的诱惑。
“美丽的西湖,破败的杭城”,那年代,果真如此。短暂的杭州之行,印象最深刻的是登上六和塔,远看钱塘江大桥和钱塘江。大桥坚硬的铁质光芒,让我震撼。江水湍急,与我们无为长江段平缓的江水形成鲜明对比,也让我震撼。只是多年后,我再次登上六和塔时,对岸高楼林立,钱塘江大桥显得矮了,钱塘江水瘦了,当年的感觉不复存在。
两次外出,成为我珍贵的记忆。我不知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为我自己,为我那个时代。
多年后,我在课堂上为学生讲解余华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时,我别有感慨,同余华相比,我觉悟得太迟了。我自认为这篇课文我教得很好,作品中的暗示和象征,作品的深层含义,我能讲清楚。令我高兴的是,面前的很多学生,自小跟随父母外出经商、打工,早在十八岁前已出门远行了。我还是祝愿他们所接受的成长教育少一些悖论,成长过程中不再缺失正面引路人。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
1996年,我来到现在的这所学校。许多年,我灰头土脸,没有功劳,没有苦劳,只有疲劳。但新学校有一项极好的福利,给我精神极大的安慰,那就是学校工会每年暑假组织老师出门旅游。费用学校补贴一半,老师自己出一半。
我总是携妻带女,一起出动。那时,坐不起飞机,也没有高铁,我们多数情况是乘坐双层旅游大巴,偶尔乘火车、游轮。酷暑难当,但我们兴致勃勃。我们闯关东,走西口,下江南;我们从帝都到魔都;我们一路上“苏州、郑州、兰州”;我们“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我们“饱游而饫看,游目而骋怀”。对山水的领略,让我明白诗文创作得有“江山之助”;对国土的穿越,让我懂得“人杰地灵”。我还理解了“外游”必须以“内游”为前提和基础;我还想到了古人心游、卧游、神游、逍遥游。
学校还有一项极好的举措,那就是每届高三时,会组织全体高三教师外出参观学习。当然,学校已把教学工作安排好。
人在旅途,心态并未放松。
1998年,我第一次随全体高三教师外出,目的地是无锡。
旧地重游,无锡已不再是当年的无锡。当年鼋头渚脚下只有寥寥几位用相机拍照的游客,山顶只有我和广东一位青年。山顶石碑上,刘海粟题写的“鹿顶迎晖”四个大字让我惊叹。今天,游客如织,店铺林立。
平日里,我省吃俭用,积攒点“私房钱”外出旅游。有一年,我来到雾都重庆和天府之国成都。从渣滓洞到白帝城,从朝天门码头到三峡大坝,从嘉陵江到瞿塘峡、巫峡、西陵峡。长江,伟大的母亲河!
有人说,旅游是一种体验,既有对秀美风光的体验,亦有“前见古人”所见的体验。我要补充的是,旅游还有与时贤“遇见”的体验。
此次之行,一位青年语文教师给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这位教师就是成都七中被学生尊称为“大神”“罗皇”的罗晓晖老师。课堂上的罗老师,长发,长衫,像老夫子,又像雅皮士。罗老师的形象丰富了我对教师形象的认知。那堂课,罗老师教的是《屈原列传》,他的授课方法同我们在马鞍山二中的研讨会主张一致,实现“言”与“文”的统一。讲台上,罗老师身姿微微前倾,语速不紧不慢,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但他博学多才,有着强大的气场。紧要处,他抬头挺胸,放大声音,注视学生。罗老师对屈原形象的分析,让我眼界大开。他拿陶渊明与屈原做对比,以菊花喻陶渊明,以荷花喻屈原。他指出屈原悲剧的内因是“不善变通”,一味刚烈。他幽默地说,屈原“进、进、进”,最后掉入水中;陶渊明“退、退、退”,最后退到田园里。
那堂课让我对罗老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多次上成都七中学校网站,搜索罗老师的信息。罗老师说自己备课,不用参考资料,“裸备”。那堂课的听课记录,我保存至今。
仿佛被打开了上帝之眼,那些年,我走过不少地方,遇见许多卓尔不群的人物。
2012年暑假,我到河南省实验中学参加教研活动。那时,“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一金句,还在该校顾老师心中酝酿着。
我参观了黄河花园口、郑州二七广场,留下了难忘记忆。我忘不了河南省实验中学校园的简洁大气,忘不了该校著名校友施一公、海霞,忘不了该校卓越的教育成绩和教师出色的教学水平,我更忘不了的是该校马玉霞校长。
开幕式上,马校长致辞。马校长一袭红色长裙,真是年轻,真是漂亮。我拿她同我校时任校长刘萍女士相比,她们有颜值,更有气质;有身材,更是人才。
我的旅游、旅行、游歷带有明显的职业背景、教育色彩。我很享受。
后来,因新政策,学校工会组织的暑期旅游福利彻底取消,高三全体老师外出学习活动也基本停止。加上几年疫情,我们只有小规模的外出听课等教研活动。
我们学校规模大,管理有难度。外出教研活动,采用的是身份识别方法,譬如班主任、教研组长、备课组长等等。而我什么都不是。
偶有外出机会,我会紧紧抓住不放。
于我,不论远近,都有风景,哪怕是乡镇中学。于我,不熟悉的地方有风景,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老同学、大名鼎鼎的曹勇军老师所任教的南京十三中,我拜访了6次,每次都收获满满。
我总是认真地听,认真地记,认真地看。我乐于回校后,在教研组会上做专题汇报,我乐于为所参观的学校撰文。2016年秋,我到浙江省丽水中学参加教研活动,我为该校撰写了《细节的魅力——丽水中学汇景》一文。该文在我校网站贴出后,不知怎么被丽水中学发现,文章在该校引起很好的反响。该校校长委托一位安徽籍青年老师给我打电话,表达感谢,并表示以我的名义将此文作为学校宣传材料,永久性保存,还希望同我校结成友好学校。第二年,丽水中学热情邀请我校行政人员一行前往参观访问,我也在受邀之列。巧的是,我校一位1999届毕业生在该市工作。校友仪表堂堂、能力出众,得知母校老师前来做客,高兴坏了,又是请客,又是赠送礼品。
世界真奇妙,出门才知道。
可我到底是一位乡村曲士。国内许多省份,我没有去过。我已退休,有时间,也有条件完成自己的夙愿,可我却意兴阑珊。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退休不满一年,血压有点偏高,左膝盖略有不适,这不太正常了吗?可我就是想得太多,还未出门,就想着跑不动。说来好笑,我不会网上买票、订酒店,乘高铁常常找不到地标、座位等。这些都是我自己惯的。那些年,跟在学校后面跑,后来跟在年轻教师后面跑,他们把我安排得好好的,导致我现在生活能力下降。更可笑的是,我方位感极差,总是把左右弄反了。我还担忧,一人在外,手机丢了怎么办?尽管偶尔出门,目前也没有任何“生活灾难”发生过。我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衰老的表征?这就是老年痴呆的征兆?那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甚至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我”哪里去了?我要找回“他”。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同时,我也在找回自己。
(作者单位:安徽省无为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