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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师

2023-11-30廖静仁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湾里刘老师公办

廖静仁

我最初认识的字,是“天、地、君、亲、师”。它们是写在神龛中间的神位牌上的,烫着金,辉煌得很呢。父亲常把我举过头顶,一遍又一遍地念给我听。可是幼小的我,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

后来,我到了入学的年龄,父亲领着我去认老师,并悄声告诉我:“这是教学生认字、做人的老师。”偷眼看那位被称为老师的人,我心里一愣——老师原来这么年轻啊!

铃声响了,我跟着同学们涌进了教室。第一次进校门,我心里充满着好奇感,同时,也免不了有些紧张。我们就用这种好奇而又紧张的目光盯着老师。老师是落落大方的,他清了清嗓门,彬彬有礼地说:“同学们好!”那时,我们真傻,都不知道回复“老师好”。他是停顿了片刻的,见下面无声,笑了笑,就自我介绍:“我姓蒋,以后,你们就叫我蒋老师吧!”

一阵窃窃私语:“蒋老师,蒋老师……”

蒋老师很和蔼,教书也非常认真。他教我们读韵母时,为了让我们读得更准、记得更牢,就总是通过打比方来诱导我们。比如教“eng”吧,他就首先问我们:“同学们,蜜蜂是怎么叫的呀?”我们就回答:“eng!”他马上接过音去,指着黑板上的那个韵母,说:“这就叫‘eng。”

像我们那样的乡村小学,学生并不多,却同样分有四个年级,即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老师却只有三个,除了蒋老师和另外一个同是民办教师的易君兰女士外,还有一个姓刘的老师。他们名义上是分开教,刘老师教二年级、三年级,蒋老师教一年级、四年级,但是,音乐、美术却全是由易君兰老师一个人教的。况且,姓刘的老师还常常去乡联校开会,留下蒋老师和易老师上上下下地周旋。好在他俩年轻,体格健壮,不然说不定哪一天会倒在讲台上。

不过每年的升学率,全乡四十多所小学,唯独我们学校,基本年年都居首位。但是,为什么学校所得的红旗和奖状,又全都贴在刘老师的办公室里呢?父亲告诉我,刘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家粮,领国家饷,学校是由他负责的;而蒋老师和易老师是民办教师,由公社统一记工分,参加生产队的分配……父亲说着,还叹了口气:“唉,同样是教学生的,也有着贵贱之分。”那神情,很有些不平呢。

我幼小的心灵便有了民办与公办两种不同的概念。

记得我是问过蒋老师的,说:“蒋老师,你为什么不做公办的老师呢?”我发现他微微一怔,半晌才支吾着说:“不都一样吗?你们不都喊我老师吗?”是啊,老师——天地君亲师,这是写在神位牌上的,多么神圣哦!

蒋老师的家就在井湾里附近。

那时,他的两个孩子都不大,妻子在家里全职照料。家庭那份艰辛,是可想而知的。蒋老师利用每周的星期天,为家里拾柴火,把缸里的水装满。稍有闲暇,他就把两个小乖乖一手抱一个,右边亲亲,左边亲亲,还凑近身旁说着悄悄话。那是不是在说:“好宝宝,快快长大,也像爸爸一样当老师。”妻子就在旁静静地望着他。每每这样的时候,妻子是不会打扰他的,她知道,那是丈夫在还做父亲的债……只是,这一切传到我们耳中,却感动了我和同学们那一颗颗小小的心。

似乎是为了蒋老师,我们也应该刻苦用功。

考乡完全小学时,我们这一届的成绩又很优异。毕业的日子近了,同学们突然都十分地依恋起这所小学来;对我们的蒋老师,更是难分难舍。我和同学们都到外面的小镇上买了日记本,请蒋老师为我们题词留念。蒋老师很高兴。那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他一边为我们题词,一边自豪地说:“你们看,当老师多么光荣!”我却又忍不住问:“您什么时候才能当一名公办教师呢?”他随口就回答:“不会太长久的,我不是一直在争取吗?”很是神往的样子。

沿着家乡井湾里的那条小路,同学们一批一批地走向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每每回首,都总觉得身后有许多目光在注视自己。我们知道,其中肯定有一双目光是蒋老师的。

那目光温柔而又平和,让你觉得,如沐在父母的慈爱里。然而,如果是我们做了坏事,或是说了谎话,他的目光又会变得很严厉。他只要看你一眼,你就会心慌的,似乎五脏六腑都被他看穿了。于是,你会从心底里感到忏悔,低着头,说:“蒋老师,我再不敢学坏了。”或者说:“蒋老师,我再不敢说谎了。”他就会冲你一笑,那笑是和颜悦色的,把你心里头的一切坏情绪,全都驱散尽了。

日子与日子,随着月亮滑落,又跟着太阳升起。时间过得真是迅疾,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在我的井湾里的同学当中,很多有了出息,有的成了音乐家,有的当了体育教练,还有的出版了画册或文学方面的专著……

有一回,我们中不知是哪一位发起,搞了一次在县城工作的井湾里校友的聚会活动。主持人想得极是周到,特意设计制作了一枚漂亮徽章,上面闪着两个醒目的字:启蒙。我平素是不喜欢别什么玩意在胸前的,但是,接过那枚徽章,我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特殊情感。

聚会一开始气氛非常好。

但是,当我们言及自己的启蒙老师蒋老师和易老师时,却如晴空飘过了一抹乌云……我们心照不宣,易老师早在一次事故中过世,而已近30年教龄的蒋老师,仍然是井湾里村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那次聚会,因为命运对蒋老师的不公而使我们的心情大受影响。

有多少遗憾留在我们心间哦!

我一直觉得,自己似乎是欠下了蒋老师一些什么的,但是,到底是欠了什么呢?又说不清楚。今年仲秋,我的又一本散文集出版了。带着做学生的这份微薄的礼品,我回到了老家井湾里,去看望我的启蒙老师。

师生见面,甚是亲切。

蒋老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很是感激的样子:“你那么忙,还专程来看我,真不好意思。”我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学生。工作就是再忙,每年看看您,还是抽得出时间的,可我却没有来。”“看你说的,看你说的……”蒋老师一边喃喃着,一边就把我领进了他那办公室兼宿舍的小砖房里。这间房子我是熟悉的,上学报名时,父亲就是领着我在这间房子里认老师的。只是,当年年轻力壮的蒋老师,如今已成了满头银丝的老人。一副老花眼镜架在他那日渐消瘦的脸上,让人怎么也寻觅不见昔日风华正茂的身影。这所学校,依旧还是从前那所由祠堂改就的学校。青砖灰瓦,也被日渐深重的岁月抹成了黑脸。

岁月无情哦!

我自然不会如从前那样冒失了,陡然问起“民转公”的事,蒋老师会伤心的。于是只用了道家常的口吻,打听了他家的情况。蒋老师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是安慰我,他说:“我已经无所求了,儿女都大了。儿子已在做木匠,女儿在做机匠(即缝纫),加上我这个教书匠,我们一家,共有三个匠人。生活,是过得很舒坦的。”完全是一副看破红尘后的超然样子。

但是,蒋老师啊,我的心里却漫起了凉意——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身为教师的自己也视为江湖上养家糊口的匠人了?您不是曾经很自豪地说,当老师很光荣吗?这么想的时候,蒋老师倏然把话题一转,很是庄重地说:“静仁,你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了,属于社会名流,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不要叫我老师了,哦?!”似乎在請求我呢。

我无言以对,心里痛啊!

如果岁月真是一条长河,我的心里又怎能不涌出圣人孔夫子的一句老话——逝者如斯夫?

哦,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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