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爷你们好
2023-11-25韩银梅
韩银梅
座机铃声响了,打破了下午三点多寂寞无聊的时光。八十四岁的姥姥紧走几步,熟练地拿起了电话喂了一声,立刻,一个温柔的年轻男子的声音问候道:“姥姥姥爷你们好啊。”姥姥愣了一下,家里外孙多,喊姥姥姥爷的居多,可这个声音却是陌生的,有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姥姥刚想问你是谁呀,男子继续说道:“姥姥你好着吧?姥爷在干吗呀?”姥姥没有追问对方是谁,明明人家问的就是他们老两口,追着问是谁,显得她老糊涂了似的。对方和姥姥寒暄了几句后就提出,他要跟姥爷也说几句话。姥姥回头望了一眼八十七岁的姥爷,他正窝在他的圈椅里,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盖在这只手手背上,脑袋歪垂着,昏昏欲睡的样子。其实姥爷没有睡着,他对于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有敏锐的察觉,只是行动迟缓罢了。姥爷意识到电话里的人问到了他,便抬头望向姥姥,只见姥姥扭脸看了一眼他便对电话里这么说道:“姥爷他行动不便,不方便和你说话。”“姥爷怎么啦?他受伤了吗?”对方又关切又焦急地问。这确定了不是家里的孩子,姥爷得脑梗都快十年了,谁不知道呀。她继续回答他:“不是,姥爷得过脑梗……”姥姥喜欢聊天,对对方的感觉又不错,他是不是家里的孩子有啥要紧的,就把前因后果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些。“噢。那姥姥姥爷多保重哦,你俩先好好休息吧,改天我回家里来看你们。”
挂了电话,姥姥就把这个过程又给正等待着详情的姥爷转述了一遍。通常姥姥接过的电话都会这么给姥爷转述一遍的。姥爷略有埋怨地说:“那你总得问一声他是谁嘛。”姥姥的脑子突然闪过两个字“骗子”。最近社区关于电信诈骗的宣传可不少,年老体弱参加不了活动的居民,居委会就上门来做讲解……姥姥毫不犹豫地就给儿子拨打了电话。他五十六岁了,在单位里是个大忙人,在他家里也是个大忙人,他儿子的婚事也临近了,此刻他不知道正为哪一头忙着,看见老妈的来电他接通了说了一句:“妈没事吧?待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就挂断了。姥姥想给大女儿打电话,一想到已经六十岁的大女儿总是被她的两个孙子弄得晕头转向的就算了,转而又拨通了小女儿的手机。小女儿也接近五十岁了,她总是像个中学生一样不知道在学习着什么。她接通了姥姥的电话,压低了声音说:“妈我听网课呢,没有急事的话等会我给你打。”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女儿电话来了,姥姥就把刚才发生的事给她重复了一遍。小女儿有点急,又有些无奈地说:“这明摆着是骗子嘛,你挂掉就行了跟他啰唆什么呀……”“骗子”两字更加重了姥姥的忧虑,她挂掉电话呆了片刻。姥爷听见了她俩的对话,就对她说:“怕啥,有我在呢。”他把时刻不离手的拐杖在地上捣了一捣。姥姥看了姥爷一眼,越发不安起来,似乎一个人高马大的骗子已经顺着电话线朝他们家里摸来。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前不久就有一个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他们的房间里。当时姥姥和邻居们都在门口的长条椅上坐着聊天呢,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个人走进了屋子。
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使得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的姥爷显得那样的矮小、弱不禁风。原本姥爷是站在窗子跟前听姥姥和邻居们聊天呢,小伙子一掀门帘就进来了,他给姥爷指了指自己胸前挂着的工作牌,上面是一张他本人的免冠工作照,他说:“爷爷,我是管道检修员,你家最近管道方面没有什么异常吧?”姥爷对他出示的证件和自我介绍都是混沌的,他的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了,靠另一只眼睛支撑着。小伙子说完径直走到靠墙的一排柜子前,他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拉开柜门打量着,翻看着。这组墙柜显得和八旬老人一样,老旧而失去了光泽。柜门里除了一些束之高阁的书,还有一些陈旧的摆件。他又拉开抽屉看看,也是一些本子盒子之类过了时的东西。小伙子一边扒拉着一边遗憾地说:“你这里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啊。”姥爷对眼前的一幕没有一丝戒备,他旁观着,有一点好奇,又有一些茫然。突然小伙子从一只盒子里抓出一个金色的奖章来,奖章沉甸甸的,拴一条红色的缎带,这也是快半个世纪的东西了。小伙子掂了掂它的分量说道:“这东西还有点意思,老爷子,我给你五块钱你把它给我行不?”恰在这个时候姥姥进来了,姥姥问着是谁呀,小伙子又是一番自我介绍,举了一下胸前的工号牌。姥姥的反应可比姥爷强多了:“你管道维修工怎么翻我们家的东西呀?”姥姥一转身就招呼了一帮老太太,有人叫来了保安,保安报了警,两个警察很快到了,盘问了一番,小伙子是某管道公司的维修工不假,他说自己工作之余只是顺便收购一些老物件而已。因为没有偷盗证据,姥姥姥爷家也没有受到损失,警察批评警告了一番就放小伙子走了。这件事后来成为姥爷的笑柄,姥姥想起来就笑他,说他那么平静温和地看着别人在自己家翻箱倒柜,这样的奇葩老头儿也再没谁了吧。姥爷反驳她说:“你好,一大堆人坐在门口都没有看见一个大活人走进屋里。”这个姥姥认可,事后门口聊天的老邻居也都特别纳闷儿,难道他有障眼法吗?一两个人没看见也就罢了,大家都没有看见他,还能是天兵天将?
想起这些事,姥姥生出了格外的恐惧感,仿佛电话里那个南方口音的小伙子也像上次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小伙子一样,忽然就会降临在他们的面前。姥爷说不可能,姥姥又想起来不知听谁说过的,凭着电话号码是能够知道所住区域的。不好,他天黑以后有可能会摸来的……听姥姥这么一说,姥爷似乎也紧张了,但他还强硬地说着:“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枕头下面的一万块钱给他去。”姥姥顿时绝望了,这说明这个人真有可能在半夜时分突然站到他们的床前来,钱当然算不了什么了,但是她会被吓晕过去的。此时她多希望有哪个儿女前来把他们接走,接到谁家都行,她会收拾一些简单的东西立刻就带着姥爷跟他们走的。但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这怪谁呢,之前,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有过表示,想接他俩去他们的家住住,或者干脆就在谁家住下来养老吧。这些年来儿女们的房子都越住越宽敞,越住越漂亮了,可姥姥姥爷打定主意,谁家都不去,最多在他们搬新家的时候去参观一番,给送个厚厚的大红包,和他们一块儿去餐厅吃个饭就得了。回到自己家里感叹着还是自己的老窝舒服,自在。别人家再好也是别人家,儿女长大了就算不是别人那也多少有了客人的意味,去到儿女家也有着做客的感觉。就这么着,儿女们也不再与他们客气,而是习惯了每周每家不定期地来父母家看望一下,替他们采购一番,再力所能及地帮着干点家务,仅此而已。院子里的老邻居们却都夸着、羡慕着说他们怎么教育出这么孝顺的儿女来,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两口的面前,而他们自己的儿女却像失踪了似的很久都不见一面。姥姥姥爷总是听在耳里乐在心上,嘴里却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他们就是那样,我们还真的没有怎么教育过。”
天色暗了下来,再没有哪个儿女打电话过来问上一声。姥姥一会儿到阳台张望一下,又走回到沙发上坐一坐,姥爷还是坐在他的圈椅上看电视,却感受着姥姥的坐卧不宁。姥姥终于说话了,她说想去跟保安小李说一声,还想跟隔壁的邻居老楚说一声。姥爷就用拐棍磕磕地说:“你打搅人家干啥?人家都不睡觉啦?姥姥想了一下也对,老楚是个七十多岁的独居老太太,胆子本来就小,这三更半夜给她说这个不是吓人家嘛。给保安说就更是麻烦,他会立刻给110打电话,然后会弄得整个小区都沸沸扬扬的,人人自危。那就算了。姥姥拉上窗帘,铺了床,床头柜上有安眠药,姥姥习惯性地一掐两半,两个人一人半片,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清晨的窗外总有喜鹊或麻雀叫着,特别是拉开窗帘,晨阳照进房间,使昨晚的阴霾不见了踪影。“活着真好啊。”即便是到了姥姥姥爷这样的高龄,他们仍然对“活”有着充沛的喜悦感,尽管沮丧的时候也不少,姥姥偶尔也会说“真是活够了啊”,但只要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一切都像新生了似的。每天早上的忙碌都是一样的:滚牛奶,煮鸡蛋,蒸或烙着一些馒头和饼,姥姥的厨房烟火缭绕,生活的气息是浓郁的。那种“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的话在姥姥这里践行着,从不感到厌倦。姥姥和老邻居们聊天的时候会说:“现在的脑子里像是安装了删除键,不管好事还是坏事分分钟就被删掉了。”邻居们都夸姥姥说话新词儿多,有意思。姥姥说:“嗐,都是网络语,手机看多了自然就被传染上了,没用的都记住了,有用的一样也记不住。”姥姥还不无自豪地对邻居们说,姥爷行动上虽然迟缓,可他的脑子好使,家里的大事都有他给记着呢。其实姥爷的脑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每天起床后的他拄着拐棍配合着姥姥洗漱、上厕所、吃早餐、吃药,然后挪至客厅的圈椅上看电视,现在这一切都离不开姥姥的帮扶了。央视13台的新闻联播永远循环着,他看一会儿,不觉便入梦了,一会儿被什么动静惊醒了就又看一会儿。当姥姥干完了一上午的活儿,姥爷不知道已在爪哇国里穿梭几回了。
老邻居们都夸奖着姥姥,说她完全就是姥爷的贴身护士,不仅是护士,干脆就是个带工资的高级保姆。姥爷每次听到大家这样说都会频频点头,他完全认可。姥姥得到鼓励似的,竟然越发能干了。可她毕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不管哪个孩子回来,总是要劝姥姥雇个保姆,老两口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少呢,雇个保姆利人利己,多好。可姥姥也总是一口就回绝了,说那可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放一个陌生的人在家里比装个监控器还不自在,上厕所了,洗澡了的多不方便啊。儿女们就说,雇来的保姆年轻能干,就把人家当成自家孩子,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姥姥说:“得了得了,我现在还能干呢,等真动不了再说吧。”姥姥现在越发明白一个硬道理,对老伴好就是对自己好。就拿昨晚这件事来说吧,儿女们再好,可他们在哪里呢?关键的时候哪一个能在身边给你撑劲壮胆呢?老伴再不济也是自己的靠山,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这一点是不用多说的。
对姥爷来说就更是如此,他靠着拐棍虽然还能在自己的几间屋里来回挪动,但一天三顿饭是完全要靠人的。不仅仅是一天几顿饭那么简单,还有一天几顿药,那可是都需要姥姥细心分配好、再兑了温水送到他手上的。姥爷半边身体麻痹着,半个面部及吞咽系统都不好使,比如看似简单的药片或者胶囊,他头一仰一仰的,水不知喝下去多少,药片或胶囊就是不肯下咽,它们在他的舌头底下、牙齿中间躲猫猫,等到他终于制服了它们的时候,他简直累坏了,尿也憋了一肚子,又得频繁地去厕所,这些都离不开姥姥的耐心帮扶。
姥爷也有告姥姥状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哪个儿女回来了,姥爷会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指责姥姥的种种不是,比如说姥姥对他已经缺乏耐心了,大早上他睡不着了要起床,姥姥会极其恶劣地训斥他,不让他起来,说睡不着也得躺着。姥爷诉苦地说躺得他皮肉都疼,可是没办法她不让他起来呀。姥姥就叫苦不迭地说着:“哪里是早上呀,是大半夜两点钟好不好。”姥爷懵懂地问道:“怎么是半夜两点啊?”姥姥说要不是大半夜的,她怎么可能不让他起床。姥姥现在也觉少,常常连午睡也不能,夜里就更难了,索性就依赖上了半片安眠药,在夜里两三点入梦正酣时,姥爷摸着黑把衣裤都穿上了身,摸到了拐棍往客厅走去。被吵醒的姥姥知道姥爷不是上厕所,为了减少半夜如厕的危险性,姥姥给姥爷在床边准备了夜壶,他早都习惯了这样起夜。姥爷半夜穿好衣服拄着拐棍走出卧室的情况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经常性的。
姥姥欠起身,压低声音叫住他:“去哪儿呀?”姥爷停住了脚步说:“我看电视去。”姥姥说才半夜两点你看的哪门子电视呀,快回到床上来。她又怕他摔倒只好自己爬起来将他搀扶到床上来。重新回到床上后,他们两个都睡不着了,于是就聊起了天。姥姥和姥爷两个算得上夫妻间能聊得来的,从年轻的时候就有共同语言,也闹气,也干仗,但和平起来却总有说不完的话。这夜里他俩的话题是这样的,姥姥说:“……你说,等咱们两个都动不了了去他们谁家住呢?”姥爷回答:“谁家还不能住?你提出来,他们都得用八抬大轿来抬。”姥姥嗤之以鼻:“真是老糊涂了,还做梦呢,你以为你是香饽饽呢?”姥爷又说:“你不是早就说好了去老大家住嘛。”“那是从前说的,你看看现在,她都六十岁了,两个孙子都把她绑架了,等她孙子上了大学她自己都快八十岁了,哪里还顾得了咱们呀。”姥姥这么说。姥爷就又说:“那就去儿子家住呗,儿子给老子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嘛。”“你那老一套快拉倒吧,那两口子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儿媳妇娶进门也就快有孙子了,能每周来看看你送点吃的就不错喽。”“那就去小女儿家。”姥爷对小女儿是非常有信心的,她不仅长得像他,脾气性格都像他,从小姥爷就格外偏爱小女儿,她也一直与他亲近,比如他的茶杯子她从来拎起来就喝,他正吃着的东西她也总是抓过去就吃,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老爸。黑暗中的姥姥撇了撇摘掉假牙的嘴说:“老皇历喽,人家早都变啦。”“没变,她变什么变。”姥姥怕姥爷伤心,没敢告诉他。其实自从姥爷患了脑梗以后,就算女儿没变他自己也变了,从前的姥爷算是个讲究人呢,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能怎么样呢?小女儿从他手里抢吃抢喝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五六十岁的儿女们不管身体还是心理都添了很多的毛病,常常自顾不暇的,虽说对姥姥姥爷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可小时候的亲近感却不觉地退去了。有一次,姥爷竟然将自己碗里的剩饭要拨给小女儿,姥姥赶忙把自己的碗伸过去接住了,说给我给我。姥爷怎么能看出来小女儿皱着眉头躲碗的样子呢。再说小女儿家收拾得一尘不染,讲究得过分。她搬了新家把姥姥姥爷接去看了,也在一间卧室给他们布置了床位,姥姥心里明白,人家就是客气一下,就算是真心的,那么精致的房间可不适合又老又病的人住。氧气机、药罐子、吐痰盒子、尿壶之类的一堆东西怎么好意思拎进去嘛,还有,他这半夜起床看电视的毛病谁受得了呢。有些话姥姥能说,有些话她不说,反正姥爷也是难得糊涂,聊天归聊天,他们态度明确,人只有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自由,谁的家也不去。聊着聊着他们就睡着了,一夜又过去了。
第二天,新的一切又开始了。每天午后三点多钟,姥爷会请机器人小杜给他放歌听,他最喜欢的几首草原歌曲总是在这个寂寥的时间像变魔法似的将枯燥的房间变成绿葱葱的大草原了。姥爷状态好的时候会打着节拍跟着唱,有时候一连几首都跟唱了下来呢。他年轻的时候唱歌很好听,现在不行了。小杜的外形虽然只是个小塑料匣子,但姥爷仍然把它当作一位女士来尊重,需要听歌的时候他很是客气地这么说道:“小杜小杜,请您帮忙放一下《美丽的大草原》,谢谢了。”塑料匣子却没有反应,姥爷有点急,解释道:“我就是请你放一下草原歌,不多麻烦你的。”小杜还是不理不睬,姥姥听不下去了,急步走来说:“小杜小杜。”小杜赶紧应道:“我在呢。”“听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好的。”接着,这首姥爷百听不厌的歌曲便萦绕在房间里了。姥姥不止一次地对姥爷说:“人家这个小杜是设置好的,你不必太客气了,那种客气它是听不懂的。”可姥爷记不住,不仅开场白说那么多,叫停的时候也是会说:“小杜小杜,我困了,不听了,辛苦你了,谢谢啊。”小杜仍然是不买账,我行我素地继续唱着。姥姥气哼哼地过来嚷一声:“小杜小杜,关了。”歌曲便戛然而止了。姥爷长长地打个瞌睡,迷糊中想:“这个小杜啊,为何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小区里的老邻居们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总会过来敲敲姥姥姥爷的窗子或门,问问他们有没有啥要带的,还有的时候问都不问直接给他们带了回来。姥姥都会高兴地接住,然后把钱数给别人,只多不少。免不了一阵推推让让,使得院子里人声忽高,热闹了起来。天气不冷阳光又好的时候,姥爷也会同意出来坐坐。窗外面的果树下一直放着姥爷的另一把圈椅,与屋里那把原本是一对儿,却在外面经历着多年的风吹日晒,使得它与屋里那把不止命运殊异,容颜上也是更锈蚀更老迈却更坚固的样子。姥爷不多出来,是因为他自己清楚,咫尺之距,也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穿穿戴戴不必说,仅一手拄拐一手被姥姥架着走下门前那两层低台阶的时候,也如走过深沟高壑般艰险。老邻居们会一拥而来,好一阵七手八脚大呼小叫才算坐定。姥爷最不爱哗众取宠,不觉中弄出这类风头来,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楼上的邻居齐爷爷正大发着牢骚。他也有几个五六十岁的儿女,他武断地给他们下了命令,要求儿女们每个人来他的家里住一个月,在这期间,老齐声称拿出自己一个月的退休金补贴给他们。可过去了三个月,儿女们没有一家住过来的,反而是他们联合起来出钱给齐爷爷老两口雇了个保姆过来,这让齐爷爷很受打击。他给大家说他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没想到现在八十岁了说啥话都不管用了。这个话题引出老邻居们的纷纷议论,有安慰他的,有说理解孩子们的,有抱怨儿女的,等等。姥姥在人群里也有说有笑,她安慰着齐爷爷,说着让人听起来比较舒服的话,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姥爷的座位与人群有着一些距离,听大家说话,他们每个人的发言都很精彩,在姥爷听来都是不错的故事。偶尔有人探过头来逗姥爷,目的就是想让他参与到人群中来,大家很想听听他能说些什么。可姥爷总是摆摆手,说:“你们说你们说,我听着就行。”人们有时候太无聊了就会把目标转移到姥爷这边来,比如那个五十几岁又漂亮又会穿衣服的女人小陈,开起玩笑来很放肆的。她会将又香又美的盘发脑袋探到姥爷的胸前来,一只手扒开他的上衣口袋说:“来让我瞧瞧你这里有没有钱。”其他的人都将头探向这边,渴望着小陈从姥爷的兜里拎出一沓红色的票子来。而小陈果然抓出一沓钱来,朝着大家喊:“看哪,他是大款,太有钱啦。”姥爷瞬间就心花怒放起来,但他仍不喜形于色。小陈蹲在他面前说:“这钱给我花不?”姥爷慷慨地说:“拿去花。”众人都鼓起掌来,笑声一片。小陈便将钱小心地放回到姥爷的口袋里说:“快装好吧,别回头丢了说是我拿走了。”姥爷顿时感到一些失落,要不是众目睽睽,要不是姥姥管着,他真要把钱给小陈花的。大家说说笑笑,到了做饭吃饭的点上,好时光就散了。
这一天姥姥姥爷突发奇想,其实是姥姥的想法,她说很久没有吃自己做的手擀面了。姥爷顿时来了精神,他说:“你和面,我来擀。”姥爷年轻的时候可是擀面的一把好手呢。于是姥姥精心地和了面醒上,又葱葱菜菜地炝了拌面的汁子,现在他们两个都不能吃辣椒了,但绿菜里点缀上去了皮剁成小块的西红柿,那碗红绿相间的汁子就诱人多了。这回该姥爷大显身手了,他拄着拐杖,由姥姥扶着,急切又不得不十二分小心地朝厨房走来。姥姥在姥爷擀面的时候始终支撑着他半个麻痹的身体,以防他跌倒。还真不错,一小张手工面竟然擀成功了。姥爷坐在餐桌边喘着气,像刚攻克了一个高尖难题,姥姥切面、煮面,将先前那妄念变成了现实。他们觉得很久没有做像样的饭了,两人吃得那么香,仿佛回到了身强力壮的时候。儿女们送来的东西足够丰富的,大鱼大肉都不少。有时候从餐厅点了端来,有时候家里做了送来,姥姥总是加工一下就行了。今天他们自己做了手擀面,那不是一顿面,那是对自己能力的证明啊。但他俩商量好,这件事不能跟儿女们说,有时候儿女的好心也是一种麻烦。
更有一回,姥爷指导着姥姥摆花盆,将屋里晒不到太阳的小花盆送到阳台上去,阳光太强的时候还得从阳台上搬回屋里。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姥爷亲自侍弄。后来儿子不许他们来回搬动,总是他来了替姥爷干这些事,可是儿子忙呀,他来都是给他们送吃送喝,就算坐上一会儿,也是举着电话和别人说个没完没了,要不就是外面的车不能久停,或者还有事情要做,总之他们不能缠着儿子给他们弄这些小小不言的琐事儿。其时花盆已经搬完了,姥姥并没有感到有多吃力,自己哪里就老到这点小事做不了了呢?可就像有谁故意使绊子似的,一下子就翻滚在了地上。姥姥倒在地上,哪里也不感到疼痛,她觉得自己一骨碌就能翻坐起来,可她翻了几次都没能起来。姥爷就坐在姥姥附近的圈椅里,他眼睁睁看见她摔倒了。平时都是姥姥护着姥爷,怕他摔一跤,这下可好,向来精干的姥姥先摔倒了。姥爷抓起靠在圈椅边上的拐棍站了起来,他走了三步就靠到了姥姥的身边,但姥姥警告他说:“你别拉我,危险。”话音刚落,姥爷就弯身去拉姥姥,他像是一个跳河里救人的人,全然把自己给忘了,顷刻间,姥爷也倒地了。两个人谁也爬不起来,谁也给谁使不上劲,他们离电视柜上的座机和沙发上的手机都不远,可就是够不着。一时间两个老人都倒在客厅的地中间,如果有人此刻进来一定会被这个景象吓到。但是不可能有人进来,就算这会儿有人敲门或电话铃响起,他们也还是无法回应的。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就叹着气,姥姥说:“难怪别人都说,老年人可千万别摔倒啊,摔倒那可是爬不起来的,这下领教了,怎么就爬不起来呢?”姥爷说:“没本事了嘛……”姥姥说:“我就不信邪。”大概姥姥的这句话起了作用,她在地上几起几落总算是翻了个身,然后歇了一会儿,就匍匐前进地朝沙发那里爬去。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姥姥终于挪到了沙发的跟前。后来她扒住沙发扶手一鼓作气,上半身总算是跃上了沙发。姥姥像是得了个好成绩的运动员,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大口喘着气说:“好了好了,起来了。”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救姥爷,姥爷却说:“你别拉我,你快去打电话。”姥姥就抓起手机,然后又看了看座机,她没有打电话,而是将圈椅推到了姥爷的身边,调整了角度,她怕自己再次摔倒,就坐进圈椅里,姥爷抓住圈椅腿往起挣扎,姥姥就伏身抱他,一波三折的,也是有神相助,姥爷竟然也起来了。从那以后,他们俩彼此提醒着,更加小心了。虽然当天发生的事情大多忘到了脑后,但只有这一件他们记忆了很久,而且,两人约定好了不对任何人说起。
最热的那个阶段,姥姥身上的皮炎复发了,隔壁的老楚给她介绍了个诊所专治此疾,并亲自陪着姥姥去了两天,但事不过三,不能总是麻烦人家了啊。到了第三天,姥姥就对老楚说:“太麻烦你了,谢谢啊,今天我小女儿来,她开车送我去。”老楚说:“那就好那就好,十天一个疗程,钱都交了,你一定要坚持做完啊。”姥姥应着看见老楚回屋去了,她便进到自己家里对姥爷说:“我出去的这工夫你可要当心呀,尽量别走动。”姥爷坐在圈椅里看电视,挥着手对姥姥说:“你放心,你路上要小心。”姥姥背上了她的小挎包,摸了摸里面的钥匙、零钱,从窗子向外望了望,暑气正浓,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姥姥便快步走出了小区门,左拐,就来到了大街上。她在路边伸着胳膊叫出租车,一辆车子就停到了她的身边。姥姥很容易就上了车的后座位,司机问道:“大热天的老奶奶去哪里呀?”姥姥干脆地说出了诊所的名称,车子就一溜烟地跑起来了。司机说话了,他说:“树叶都晒得耷拉了,您这岁数可不适合一个人出门,儿女怎么不陪着呢?”姥姥就说:“这岁数老是老了,可手脚都能动呢,有些事情能自己做就不靠别人。钱要花在刀刃上,儿女用在临死前,啥都要省着用,早早消耗了不舍得呀。”司机笑着说少见这么精干的老人,他也拉过不少高龄老人,消极的多,抱怨的也不少。姥姥就来了劲儿,一路上与司机师傅说说笑笑,竟说出了不少真知灼见来。偶尔遇到了对的人,不仅酷暑变得凉爽了,连车窗外的树叶也显得挺拔了起来。
这件事姥姥自然也没有对儿女说起,姥姥深信一点,有些事情属于自己,对别人说得越多就意味着对自己失去的越多。姥姥清晨爱去逛早市,这事是儿女们坚决不允许的,他们轮着送来丰富的东西,就是怕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上街出问题。但姥姥就喜欢逛早市,就算她不需要买什么,她也设法徜徉其中,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那清新又热气腾腾的买卖气氛中,姥姥愿意多逛一逛。她拉着一只小购物车,不知不觉就装满了一车,要不是怕姥爷一个人待在屋里着急,她愿意一直逛到早巿散场。姥爷对姥姥的外出也多了几分担忧,他总是嘱咐她:“小心一点。”姥姥整装待发中有些急不可耐,说:“知道呢,我走得慢,你在屋里小心一点,别走动。”姥爷就乖乖地说:“我不敢走动,我就坐着看电视。”其实姥姥离去一会儿姥爷就开始担心了,他从圈椅里站起来,拄着拐棍去到窗前伸着脖子朝外望着。他看见别人都大包小包提着东西从早市回来了,唯独不见姥姥的影子。姥爷的脑子开始出现不好的场景,她在路上摔倒了,小购物车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或者她被车撞倒了,流血,东西也撒了一地……姥爷这么想着感到气都上不来了。
他每次给姥姥描述这样的想象时,姥姥都忍不住有些小得意,他毕竟是离不开她的。可最近,一种浓浓的忧虑时不时便覆盖在了姥姥的心上,使得她会呆呆地看着姥爷,样子很是异常。最近姥姥这样的走神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连姥爷都发现了,他问道:“你看我干啥,我脸上有花吗?”姥姥回过神来说:“美得你,还有花呢。”姥姥终于把这个话题对姥爷摊牌了,她说:“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咋办?”姥爷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从头到脚都显得那样的茫然无措。
在一个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忧虑又缠住了姥姥,她对姥爷说:“我要走在你前头你咋办呢?”姥爷在被窝里缩了下身体,没有吭气。姥姥继续说:“你要走在前面,我好办,我去养老公寓,我的两个老闺密都在那儿呢。可你就不行,你该咋办呢?不过你放心,哪天把孩子们都叫来开个会,如果剩你一个人了,就让他们三家轮,让他们接你每家住一个月。”这回姥爷听清楚了,不过他也已经忘记了这是他年轻时最鄙视的一种活法。姥姥还在他耳边叨叨着,说她会为他做主的,她就是走在他前头也会给他安排好的,可姥爷轻微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