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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星的哭泣

2023-11-25周雨墨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三爷大头姥爷

周雨墨

1

大头是我的玩伴,确切地说,我是他的尾巴,他比我大七八岁。我的童年和他的童年一样,都是在白铁村长大,不同的是,他是本村人,我是客居在白铁村,由姥姥带大的。白铁村在哪儿,高德地图上,放大到极限,也就是指甲那么大。不过,也不难找,沿沈山铁路线,一路搜索,在一个叫白庙子的四等小站旁。

如今,火车站名存实亡了,坐绿皮火车出行,已是白铁村人遥远的记忆。我之所以提起,是因为大头他经常逃票,乘警都认识他了,被抓回来,冲着我们吐舌瞪眼,耍怪态,装上吊、学僵尸,弄得人们哭笑不得。这就是他的本事,学啥像啥,他无师自通,一个人用嘴模仿出整个白庙子火车站,闭上眼睛,听不出真假。

大头非常好玩,经常把人逗得笑喷,他模仿鸟叫,惟妙惟肖,把附近的鸟儿都吸引到树上,然后让我们用弹弓射。我才五六岁,拉不开弹弓,何况姥姥寸步不离地拉着我,不让淘气,只能在一旁看热闹。大头就把别人射下的鸟儿要来,送给姥姥,让姥姥给我烧着吃,还告诉我,多吃鸟儿,长大了就会飞了。

五岁的我,还不懂得鸟的翅膀和我没关系,我渴望飞翔,当然喜欢吃鸟儿。那时,野生动物保护法刚刚实施两年多,许多候鸟还没被列入保护范围,甚至连气枪都没被收缴。

大头还有个特殊本事,前一秒钟还喜笑颜开呢,下一秒钟就痛哭流涕了,中间没有过渡。

别看大头一脸喜色,其实命挺苦的,三岁没了爹,妈也改嫁了,不肯带着拖油瓶,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家族也没人肯收留他,他就一个人在空院子过。三十几年过去,现在,我的女儿也三岁了,吃饭还得靠大人喂呢,不知道大头三岁时是咋活过来的。

写到这儿,不得不说我的三姨姥爷王树成,大头能活下来,是我三姨姥爷的功劳。那时,三姨姥爷是村支书,村里人都是按辈分称呼,三叔四大爷大侄女二外甥地叫,唯有见到三姨姥爷,都叫王书记,亲兄弟也不例外,必须叫官称,官称代表秉公办事,没偏没向。姥姥也再三告诉我,在家叫三姨姥爷,街上见面,要叫王书记。

三姨姥爷在村里特别有威望,至于有哪些威望,我太小,没记住,后来回了城,从小学到大学,天天念书,念得手忙脚乱,别说三姨姥爷有威望的事儿,就连三姨姥爷长啥样,我还得想一下。

不过,有些记忆还是根深蒂固的,那就是三姨姥爷领着大头的手,挨家挨户派饭,严格规定,不许歧视大头,当姑爷子待。村书记说的话,在村里就是圣旨,那时,土地承包已有七八个年头了,日子过得都不差,多一个人多双筷子而已。大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上学又花不了几个钱,不比有爹妈的孩子活得差。

大头从小没人管,自由惯了,学习成绩不怎么好,虽说没有逃学的劣迹,旷课却是时常发生。那是上中学时,只要知道谁家有了丧事,大头肯定不去上学了,十四五了,有主意了,总想自己手里有几个钱花,学会了替不会哭的孝子哭丧。吃百家饭长大,每家的情况他了如指掌,替孝子哭丧时,他能立刻进入角色,不管哭过了多少家,一家一个样子,决不重复,边说边唱出来的词儿,情真意切,脸上也是泪水横飞。

无论哪家办丧事,大头一来,哭声立刻排山倒海,就连旁不相干的人,本来是过来看热闹的,也被大头感染,成了给丧事捧场的哭客。于是,南北二屯的人,不请大头来哭丧,似乎是不孝,是对逝去的长辈不敬。

大头在白铁村哭丧,那是真哭,以孝子的名义哭完,报上自己的名字,再哭一场,诉说逝者对自己的好处,大头记性好,逝者给过他的东西,关心他的话都记着,一直哭到快抽了才肯罢休。到外村,大头的哭丧有很强的表演色彩,哭出了程序化,哭抽了也是假抽。

我没赶上几回大头哭丧,姥姥不让我去看,只能从喇叭里听,姥姥告诉我,喇叭叫唢呐,大头在壕沟里练了半个月,啥调儿都会吹了。我唯一一次赶上哭丧,是我的太姥爷过世,在大头的哭号声中,我才知道,太姥爷有多好。

六周岁上学以后,城里离姥家太远,我很少回白铁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头这个靠哭丧活着的人,居然哭成了个艺术家。经常在各省卫视上露脸,尽管还是大脑袋,剃着光头,阔鼻厚唇,扮演丑角,偏偏生着猪八戒的大双眼皮,挺诱惑人的,尤其是中年女性,粉丝特别多。

对了,忘了告诉您,大头的艺名叫成虎,意思是比成龙差不多。

白铁村的人,没人把他当成名人,照样骂他,成个屁虎,成猪吧。大头就是饰演猪八戒成的明星,不过,不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是娱乐节目里的猪八戒,能把人笑趴下。

2

我和大头再次相逢是在2020年元旦之后,我们俩快三十年没见面了。我能记得住他,是因为他成了名人,而且和我的工作有关,我在宣传部精神文明办做文案,如大家所熟悉的全市好人、道德模范、创城等评选活动。

年前选城市形象大使,候选人倒是不少,别看我们是小城市,文化底蕴却很厚,出了不少科学家、文化学者、博士生导师等名人。他们虽然贡献大、学问深,但知名度不高。形象大使需要老百姓耳熟能详,他们对国家有贡献,对家乡没贡献,筛选时,被一一淘汰了。

大头就不同了,他捐出一场演出费,就能建一座希望小学。他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出息了,想着回报社会,我们市里的一个志愿服务队伍,就是在他的资助下成立的。

新年新气象,命名形象大使那天,领导指派我去高铁站接大头。自然,我手里也有了大头的联系电话。为了方便接人,办公室特意做了个牌子,上面醒目地写着:接成虎先生。我觉得,把成虎和先生连在一起,有一点儿滑稽,何况,他是个喜剧明星,牌子一打出来,肯定人山人海,还不得耽误行程?

我用不着举牌子,大头那副身形,早就刻在我脑海里了,人流再密集,也能一眼认出他。大头是戴着西部牛仔的帽子,捂着个大口罩,晃晃悠悠走出来的。那时,新冠疫情还没暴发,大头的装束就显得特别。何况,他那个大脑壳我总能在电视里看到。

在出站口,我一把拉住了他,亲切地叫了声,大头。

大头愣了,可能几十年没人叫他绰号了,自己都忘了,冷不丁有人叫,反倒不适应了。他上下打量着我,有些疑惑,你是?

我说,我是周末,小时候没少吃你送给我的鸟儿。

周末是我的乳名,在白铁村,大家都叫我礼拜六,我长在姥爷家,他们就把我改成姓李(礼)了。大头摸着他的大脑袋,忽然有所醒悟,是不是李校长的小外孙?这么大了,模样也变了。

我说,可不,时间真快,我都当爸了。

那天,形象大使命名结束后,大头迫不及待让我陪他回白铁村,见他的三爷、三奶,也就是我的三姨姥爷和三姨姥。自打姥姥、姥爷搬进了城,我也很久没去村里了,妈妈常骂我,你一半的血脉,是白铁村给的,别忘了本。

这是三姨姥爷最开心的一天,他找回了当年当王书记的感觉。三姨姥爷越老越明事理,不像我那样,开口就叫大头,他左一声成虎、右一声成虎地叫,夸成虎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不仅仅是村里的骄傲,还是整个东北人的骄傲。

不懂事儿的还有三姨姥,总是提大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三爷派饭,总是硬摘瓜,没少挨人骂。

大头绝顶聪明,马上回答,我回村就是来报恩的,三爷就是我的亲爷爷,三奶就是我的亲奶奶。

三姨姥眉开眼笑地说,我后年七十三,大年初三你回来,给我唱喜。

大头当即就答应了,并且说,从大年初三,唱到初八。

三姨姥爷比三姨姥大七岁,大头记得很清楚,那就意味着大头回村拜寿,不仅给三奶唱喜,还要给三爷唱喜。

谁想到,两年的时间,疫情反反复复,弄得人们提心吊胆,全社会都在倡导喜事缓办,丧事简办。2021年春节,老天故意让人放松了警惕,全国大面积疫情清零。尽管各城市都倡导本地过年,人们还是急切地返乡。

我以为大头是公众人物了,肯定留在北京,有那么多省的卫视,都抢录他的小品,春节档期早就排满了,过后还有正月十五的晚会,肯定回不来。再者说,演员就是做表演的,说过的话,怎能当真?没想到,大年初二我就接到了大头的电话,让我陪他回村,给他三奶祝寿唱喜。

我劝他不要回来,别看三姨姥爷不当村书记二十多年了,可始终像个村干部,这点儿觉悟还有,肯定不能带头办寿。大头不肯,他说,就算只有三爷三奶两个人,这个喜我也要唱,都说戏子无真言,我非要纠正过来,每一次承诺,都要落地生根。

大头约定,让我去高铁站接他,带设备来的,很沉,让我帮他搬。母亲帮我带孩子,抽不开身,我家的小石榴也很黏人,离不开奶奶,正好让我替她去祝寿,我是一举两得了。

3

没想到,三姨姥的七十三岁大寿,不仅办了,而且还很风光,院里搭了席棚,生上了火炉子,雇了做流水席的厨师,宴请了全村的人。

我开车停到了三姨姥的家门外,支宾喊了声,来客人了。三姨姥的大儿子、大闺女也就是我的大舅、大姨就跑了出来。大头推开车门那瞬间,大舅、大姨张开惊讶的嘴,再也合拢不上了,真是没想到的贵客呀。

正在吃吃喝喝的人们,立刻放下碗筷和酒杯,喊着,成虎成虎,呼啦一声,全拥过来,把大头团团围住。我呢,自然被冷落了,像个小随从,从后备箱里拎出大头的音响设备和乐器,寂寞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人们拿出手机,对着大头拍照、录视频、发朋友圈儿。只是一瞬,喜剧明星成虎到白铁唱喜的消息,发散到了南北二屯。人们开轿车、骑摩托车、蹬自行车,往三姨姥家赶,来看成虎,幸运的话,还能和成虎合张影儿。

三姨姥穿着大红袄,笑逐颜开地迎出来,过门槛时,还差一点摔一跤。大头吓得跪下了,扶住了三姨姥,大声说,三奶,我还没跪下磕头呢,别忙着扶我。

我忙着接通电源,安置音响,摆放电子琴。来的路上,大头交代我怎么做了,所以,我干得有条不紊。此时,三姨姥家大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本来不想随礼,却想和大头寒暄几句,只得硬着头皮来看三姨姥,权当买票看戏了。有人看到我忙,以为我是大头的徒弟,毕竟小时候从这里长大,还是有人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李校长的外孙子周末。

我笑着点头,毕竟,我还没被大头的光辉完全淹没。

大头的唱喜,开始得有点晚,音响都试好了,却迟迟不出来,有人认为大头有点耍大牌儿,不千呼万唤,能出来唱?有人催我,问问咋回事儿。我再三解释,卫视请他不去,那是耍大牌,人家千里迢迢回家,把身段都降到了地面儿,当街唱喜,说人耍大牌就不地道了。

我理解大家都想早点看到喜剧明星成虎的表演,只好进屋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大头不着急唱喜,主要原因是没见到我的三姨姥爷,他要让三爷、三奶一起听。大头对三爷的感情比三奶深多了,依着三爷,当年就把大头当自己的孙子养,甚至改成他们家的王姓,三奶不肯,大头才成了吃百家饭的孩子。

唱喜的内容,是大头自己编的,第一个感恩的是三爷。他要让三爷和三奶并排坐着,他跪着给两位老人唱。然而,三爷没在家,谁也代替不了三爷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开场了,他唱给谁听?

这也是我心中的谜团,进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问大舅,三姨姥爷呢?大舅说,串门去了。我不信,家里办寿,他去串门,心该有多大,这也不是三姨姥爷的性格。看到大姨,我重复问一遍,三姨姥爷呢?大姨说,在我家呢,出来没人带孙子,替我看着呢。

两个人两个说法,进到屋里时,我又听到了三姨姥对大头说出的第三个说法,在城里医院呢。大头不高兴了,三爷住院,大叔、大姑还有全家人都招呼客人,谁在医院陪护呢?三姨姥说,病不重,雇人陪了。大头让我开车,去医院接回来,他必须跪着给他三爷和三奶唱。三姨姥立即说,你三爷其实病得挺重,没法出院。

三姨姥推三阻四,大头已经来了,不能因为没见到三姨姥爷,掉头就走,那就等于当众骂三姨姥了。于是,唱喜就在街头开始了。

大头唱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可功底在这儿呢,随便唱就能赢得掌声。到了互动环节,大头才真正地恢复了状态,他问着同族同辈的大哥,你又骂你妈了?大哥连忙否认,大头又问,你妈还活着吗?大哥说,撂炕了。大头说,你妈真没心,屁眼儿大点儿都能屙出去。

就这样,大头接二连三地奚落村里的人,虽然被奚落时脸上挂不住,可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就给人家的老人发红包,接二连三地发出了十几个。显而易见,他骂谁,就和谁亲。人们发现,他骂过的那些人家,都是小时候帮助过他的。那些伤害过大头的人家,渴望着大头的骂,可大头却结束了互动环节。

最后的节目,是大头临时加的。他模仿三爷怎么走路,背着手,歪着头,除了胖瘦不一样,简直是老爷子的影子。他学着三爷拿大把的样子,别人按辈分叫他,他假装听不见,直到人家叫王书记他才吱声。他还学着三爷的腔调,调解邻里纠纷时,怎么训斥人,若是闭上眼睛听,两个人还真分不出彼此。

大家看到大头模仿三爷一系列言行时,乐得前仰后合。

我看到,大头模仿我的三姨姥爷时,三姨姥,还有大舅、大姨,始终没乐。大头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忙给三姨姥跪下,满脸无辜地问,三奶,我伤害你们了?

三姨姥说,没有,继续,继续。

大头表演了一圈猪八戒,拉出村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配合他演了一出背媳妇,终于把三姨姥逗乐了。大头如释重负,您老人家总算乐了,我逗泥菩萨笑,都没这么费劲。

虽然天寒地冻,一圈表演下来,大头居然冒汗了。他累得坐下来,剩下的时间,算不上是表演了,而是正经八百地讲故事,讲自己小时候的糗事。

大头讲的糗事,我也听说过。他小时候特别馋,吃肉吃不够,有一回,他偷了一只鸡,裹着香椿树叶,包在泥里,在灶坑里烧叫花鸡。三姨姥爷鼻子灵,嗅到香味是从大头家散出来的,进屋一看,逮个正着,抡起巴掌,揍大头的屁股。大头喊,三爷呀,别打了,屁股肿成面包了。三姨姥爷照打不误,边打边正言告诉大头,叫王书记。

大头连忙说,王书记,我向毛主席保证,再偷东西,屁股用烟头烫,烫成猴屁股。

三姨姥爷舍不得再打他了,用自行车驮他,走到十几里外的一家养鸡场,找出一只相似的鸡,买回来,赔给人家。

大头讲完这个故事,站了起来,高声向周围的人说,我没爹没妈,没人教我咋做人,这个世界让我学会走正路的,三爷是第一个,不管三爷现在在哪儿,这个响头我一定磕。说完,他面向正北,规规矩矩地站好,不管地上有多脏,五体投地伏地磕头,又一次大声说,三爷,你孙子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人。

4

大头表演结束后,围着的人群久久不散,吃饭的时间都不给大头留,他们拿着手机,挤着想和大头合影,直至太阳快落山了,还没完没了。大头冻得发抖,我请来了现任的村支书,让他驱散了人群,理由是要保护代表底层的平民艺术家成虎,成虎冻感冒了,上不了动车,回不去北京,少给全国的观众带来多少快乐?

我们回到了屋里,天黑灯亮时,除了大头和我,屋里只剩下三姨姥、大舅、大姑这些直系亲属。大头不肯走的原因,就是想见他三爷。三爷生的什么病,现在咋样,大头一直惦记着,可碍于今天是三奶的七十三大寿,白天他也不方便追着三姨姥问。

这时,三姨姥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三姨姥爷病危,三姨姥全家开始慌慌张张地赶往县医院。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我厘清了事情的眉目。昨天半夜的时候,三姨姥爷还好好的呢,只是气得不行,三姨姥爷反对三姨姥办大寿,两个人从腊月里开始打,一直打到初二晚上。三姨姥爷是按干部标准要求自己家的,三姨姥不同意,随了半辈子礼了,不办寿,随这么多年的钱都打水漂了,不但办,还要大办。三姨姥爷说,外边疫情这么严重,万一出了事儿,咱担当不起。

三姨姥说了句最难听的话,你少管我,你以为你还是王书记呢,你狗屁不是了,你放的屁不如耗子,尘土都崩不起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三姨姥爷当时就气得翻了白眼,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三姨姥只是愣了片刻,当机立断,偷摸的叫来大舅,把三姨姥爷抬进轿车的后座,疾驰到县医院,随便找个护工,就把三姨姥爷扔在了县医院,装作没事人似的回到村里,寿宴该咋办还咋办,就当没这回事儿。

就在我们刚到县医院的时候,三姨姥爷就去了,紧赶慢赶,到底没见到三姨姥爷最后一面。三姨姥拍手打掌地哭,老爷子,老爷子,你早不死,晚不死,非得我办七十三岁大寿的时候死,你这不是给我大喜的日子添堵吗?

大头红着眼睛去给三姨姥爷料理后事。此时,三姨姥爷的遗体已经硬了,往外搬格外费劲,甚至连眼睛都没闭上,嘴都没合拢。我吓得躲在一旁,大头习惯了丧事,见怪不怪,也不怕死人。大头比孝子贤孙还要尽心,一下接一下地抚平眼睛,拢住张开的嘴,让三姨姥爷的遗体恢复平和、安详,不至于吓到来瞻仰遗容的人。

叫来殡仪馆的灵车,把遗体移出病房,装入灵车,送到火葬场。一切事情处理妥当,我看到,大头压抑着愤怒和哀伤,对三姨姥全家人说,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我这么会演戏,都没有你们演得好,三爷病成那样你们还办喜事儿,还能装得出笑来?生活不是戏,要活得实打实,就像我三爷那样。

三姨姥辩解说,我一辈子还能过两回七十三吗?

回到家里,布设灵堂,安排丧葬仪式,礼宾,吊唁,安排白事。虽说没有了遗体,灵前少不了三姨姥爷的一张放大了的遗像,像下摆放着供果香烛、纸盆和长明灯。大头明显地冷淡了三姨姥,一边忙碌着白事,一边愤怒地说,今天的孝帽我先戴,孝服我先穿,第一声哭,我先喊,明天到殡仪馆的火化,我不去参加,更不会替你们哭,这是我的亲爷,今天我就在这里哭个够,我怎么喊,怎么骂,你们都给我闭嘴。

一夜未眠,大头守在灵前,不断地往丧盆里递烧纸。天不亮时,就把音响重新摆在大门口,声音不大,村里人却明显听得到哀乐的响起。吊唁的人接二连三地来了,平辈的人行礼,晚辈的人磕头,他们抬起头,无不吃惊地看到,回礼的居然不是丧家的儿子,而是大头。

大头瞪大眼睛说,我不是他生的,却是他养的,不行吗?

没人再去质疑大头这个身份,全国人都知道,给他们还礼,还不得津津乐道讲一辈子?何况,大头不走,又可以听到多少年没听到的哭丧了。

大舅不愿意了,悄悄地拉扯着大头,企图抢回还礼的位置。大头红着眼睛说,是不是想让我揭穿老底,不管病重的三爷办喜事,光荣啊?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成全你们,我不走,随丧礼的人就少不了。我哭完丧就走,剩下的事儿火化、出殡都交给你。

听说大头没走,又要哭丧了,人们又都围到了我三姨姥家,听一听艺术家成虎会把哭丧唱出啥花样来。

日上三竿时,大头一改常规,他取代了大舅,穿着重孝,走到院当中,高举丧盆,狠狠地摔在地上。陶做的丧盆碎了一地,积攒了一夜的纸灰,被风抽到空中,扶摇直上,仿佛是三姨姥爷八十年接续不断的灵魂。

大头拒绝我递过去的话筒,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地唱起了《哭七关》:

一呀吗一炷香啊,

青烟直上升九天,

大门挂上岁数钱,

二门扛起白纸幡,

灵前香烟冲天燃,

成儿在外哭连天,

灵前三爷不动弹,

披麻戴孝泪满面。

成儿自幼亲不全,

唯有三爷把我念,

又想吃来又想穿,

又管饱来又管暖,

成儿无拘太野蛮,

三爷狠心常纠偏,

逼我学习当考官,

带我拜师学万般,

如今想孝亲不见,

灵前痛煞我心肝。

为给爷爷免灾难,

来给亲爷哭七关,

撕心裂肺肝肠断,

凡人听了泪不干,

神鬼闻声心也酸……

《哭七关》大头足足唱了一个时辰,唱得嗓子沙哑,额头都磕肿了,院里院外围观的人,哭成了一片。唱到了最后,大头快要发不出声来了,却还坚持着补充两句,三爷呀,三爷,你比我亲爷还亲,今生有缘今生缘,来世愿做牛马犬,任由三爷天天牵。

大头跪成了一身土,泪水和成了一脸泥,哭到最后,已经有气无力了。最后,他突然让我给他扶起,让我收拾带来的所有设备,装进车的后备箱。他进屋给三姨姥上了一份厚重的丧礼,突然转回身,直奔我停在院门外的车,没等大家醒过神来,就让我开车出发。

大舅和大姨愣愣地站着,没想到大头连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了。

我听到三姨姥大声哭喊着,老头子,你咋这么狠心,丢下我就不管了。

大头是在车上脱下的一身丧服,一路上也不说话,一任眼泪在飞。我很吃惊,他的眼泪怎么像泉水,流也流不净。

我送大头到了高铁站,他还在抽噎,他是演员,却不是演戏,戏没有演这么久的。大头抓着我的手说,小末,这辈子,我不会再回白铁了,我……没家了。

大头抓过他的设备箱,扭头钻进了候车室,出示过健康码后,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看到,他压低的牛仔帽只露出一双眼睛,泪水打湿了他的口罩。

我觉得,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只有一个观众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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