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冷冬出发,爱可以反光
——评柳营《出城去》
2023-11-25戴瑶琴
◎戴瑶琴
柳营的小说很注重写人的“活”,这个字,如果与生存联系在一起,它可以体现人的一种经历,一种状态;如果与生存质量联系在一起,它会是一种心理感受。“活”本身具备强大的文学表现张力,含纳生死之间的情感角力,及所有欲望或诱惑对人的拉扯。《出城去》开篇,首先是一座城市“活”过来,“有着一种将过往经受过的一切都通通覆盖住的气势,有着习以为常的从容不惊”。与城相关的人,也随之活动起来,因为“在这样真实鲜活的氛围里,个体不知不觉地便有了温暖的安全感”。小说以“活”连缀人在“不同的时间里沉浮轮回”,列克星敦86街的地铁口,两位亚裔女子挥手告别,又猝不及防地相约周末“出城去”。
女人,要回布鲁克林,此时,她正坐在地铁上。在纽约已生活了20年,虽然她流利地说着英语和法语,但她最舒适的状态是每日与母亲的那一通越洋电话,使她得以从容不迫地行走于汉语世界,不费力气地拼合出故乡的一切细节。“母亲的土话里,盛载了当地全部的新闻,所有的婚嫁与生死,以及院子里草木的生长。”她一遍遍复活并增补对家乡的记忆。她的人生里,存在两个“世界中心”,一是布鲁克林的家,一是中国南方——母亲居住的地方。可她遭遇了“生命中无能为力的无法抵达”,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世界的一个中心瞬时坍塌。蜷缩在布鲁克林中心,丈夫的爱,无法冲破“亲人、宗教、文化、语言”的固有藩篱。她该怎么办?
步行回家的女人也折返于两个世界,醒着的与梦里的。情绪日复一日地重蹈起伏与蜕变,清晨醒来,她皆如同经受一次新生,“从梦里出来的那几秒钟,就如浮在雾般的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前的两个世界的间隙中”,她格外惦记梦里世界,只因它自然轻松,“无重量无责任无逻辑无因无果”。她害怕现实源于害怕孤独,依次送走了枕边爱人和陪伴九年的猫,她格外自觉地疏离儿子的新生活。空阔的家,残喘着依赖鲜花维系生机。她也只剩一个世界中心了,纽约的家缺乏人气和地气,“真正的地气,是家乡的那些山和水,是空气里特殊的味道与湿度,是耳边亲切的土话,扣进碗里的土菜,吞进肚子里与血液相连的最初滋味”。两位女友,各自失去了一处世界的中心,崭新圈层会如何建构?伤痛应如何缝合?出城去,提供万象更新的可能性。
镜头又切回地铁女人的家中。她夹在母亲离世和生活压力的复杂情绪中无法自释,世界上各种坏消息扑面而来,她感慨“不用站在地球之外,只稍稍往后退几步,我们全都活在虚无与荒诞之中。好在,牵挂、陪伴与爱,精神上那点追求以及神性的向往,让巨大的虚无变得真实,有了具体的意义”。抛开拯救世界的念想,回归日常,踏实过日子,对个人而言,已经是有价值且有难度的“活着”。
小说至此才揭开谜底,曼哈顿冷风中双向奔赴的两位亚裔女性,都是华裔,一个叫耳朵,一个叫喜云,她们已相识二十年。两人居住于纽约,原本为毫无关联的两个孤独个体,一次画廊酒会搭设了量子纠缠般的缘分,觉察出彼此在精神处境上的共通性。作品整体时间线错落,人物故事交叠,柳营设计出“双生花”模式,两位女主并非常规的互补型,而是相似型,从文本推进中完成镜像般的情感疗愈。人物的年龄、职业、家庭存有差异,由价值观呼应造就人海相遇的机缘。耳朵母亲过世,喜云常年独居,她们承受心底苦楚反噬,迫切需要修复灵魂的中心。耳朵母亲一生因拥有一把专用椅子而倍感骄傲,这是她借以自我相处和自我平复的空间,耳朵和喜云“出城”,也是寻觅超脱既有生活之外的专属空间。在时光的驱赶中,城市已然苏醒,“公园里因流动着的人气,以及露出嫩芽和花朵的树,一副春意盎然的样子。阳光里的一切,充满了活力,让人也不由得热气腾腾起来”。催动一切活起来的仅仅是树、光和人吗?柳营借耳朵之口说出那是爱,“爱能反光,能照亮周围的事物”。爱,才能真正救赎坠入命运黑洞的耳朵与喜云。
在酒的驱动下,耳朵向喜云倾诉近期家中的重要变故。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向他人叙述自己的母亲,在闺友喜云面前,当母亲一生如手卷般缓缓打开的同时,耳朵也与之同步向纵深探察心灵。喜云同样也第一次谈及猫对她的重要性。小说展示了两人的平行式语言输出,她们终于获得了可靠的倾听对象,可以无条件接纳、消化与共情个人长期积压的负面情绪,以及自我因警惕和自律而不敢对人言说的痛苦。两位女友,都曾在亲情和爱情的双重照拂下,拥有了“内心里那些因爱而生长出来的东西”,但亲人离世,遮蔽了生命的所有明媚。这一场“出城去”的酒吧倾谈,直接效果是令其“重新生动”,引领她们简单直白地从冷冬步入暖春。所有已落地的苦难都需有方法化解,“出城去”创设出抒发条件,可以“站在无限之地,长长吸气,长长吐气”。吐纳之间,生机缭绕。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笔下,总有一只“挂着水桶和扬水器的老水泵”,一声声击打吟咏出“奥姆法洛斯”,摩斯巴恩农场的水泵即是希尼界定的世界中心。他说:“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原初“世界中心”消解后,耳朵和喜云协力再造“世界中心”。在人生各种境遇中浮沉,她们于“出城”中遣散惆怅,维稳内心秩序。故乡必然是稳妥的归依,它默默等待和永恒接纳,而爱才是通达自由又自在的密语,它提示人类和世界一次次从危机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