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
2023-11-25董立勃
董立勃
一
事情要从一九六三年的春季说起。
新疆和平解放以后,接受党中央毛主席的命令,解放军官兵至少有十万人在天山南北建起了上百个农场。为了让农场各方面都发展得更快,每年都会有一些支边青年来到农场。只是下野地农场这一次来的支边青年与往年的有些不同。他们不是来自农村乡镇,而是来自一座中国最大的城市。其中有一个女青年叫许梅,一个男青年叫孙志强。在火车上孙志强看到了许梅,被她吸引,就想与她的关系能够进一步发展。可许梅看到他,却没有一点儿心动。看得出许梅对他有些冷淡,可孙志强并不灰心。漂亮姑娘都这样,爱摆个架子,想追到手不容易。来日方长,只要坚持不懈,早晚都能心想事成。孙志强没啥本事,可长得英俊高大,不少姑娘看到他,都会多看几眼。
只要成了农场的一员,不管从啥地方来,都要干农活儿。头一次下地,是去麦田锄草。青年们从一排土坯盖的平房里,各扛着一把锄头走出来。只有许梅和别人不同,除了锄头外,身上还挎了一个小照相机。孙志强看见,凑到她的身边:咱们是去干活儿,又不是玩儿,你带照相机干什么?许梅说:你懂个啥。对于搞摄影的人来说,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拍出好照片来。孙志强说: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就不该到农场来。许梅说:这你就不懂了,新疆天地广阔,可以大有作为。孙志强说:没有想到你一个女人,还有这么远大的志向。许梅说:我想什么,你当然不会知道。
刚来的城市青年,还不会干农活儿。农场派了一个干部带他们干活儿。农场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阿草。阿草作为一名山东女兵来到下野地,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不但从一个大姑娘变成了男人的妻子和孩子的娘,还凭着泼辣能干当上了农场的妇女干部。这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城市青年,在研究如何管理好他们的会议上,大家都说让阿草去管理这些青年最合适。阿草并不想去干这个事,她说城市娃子文化高,想让他们听话可不容易。场长刘子川说:这个事是不好干,可目前在下野地,没有人比你更合适的了,你的能力我知道。听刘子川这么说,阿草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因为刘子川不但是农场的场长,还是阿草的丈夫。阿草能嫁给刘子川有多么不容易,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阿草知道这个婚姻对她有多么重要,也就时时处处都把刘子川看得比天还大。只要是刘子川说的话,她从来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阿草带着青年们来到了麦地。站在条田边上,望着大片的麦子,孙志强叫起来:怎么种了这么多韭菜呀,能吃得完吗?阿草说:同志们,这不是韭菜,这是麦子,就是可以磨成白面的麦子。孙志强说:原来这就是麦子呀,我真的是头一次见。青年们哄地笑了起来。阿草说:大家不要笑,头一次看到麦子,把它当成韭菜,并不丢人。你们来自城市,也上过学,懂得多,也见得多。但大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对于地里的事情,不那么了解,也正常。所以,我们还要好好学习,学习种地的手艺,学习庄稼生长的知识。今天我们干的活儿,是给麦子除草。大家锄草的时候,不要着急,要认真一点儿,千万不要把麦苗锄掉了。一棵麦子长出来不容易,锄掉一棵,就会少打一点儿粮食。
看到正在锄草的许梅还背了个照相机,阿草有些好奇,走过去问她:姑娘,你干活儿时,背个照相机,碍事不?许梅说:你看,不碍事。阿草说:你叫什么?许梅说:我叫许梅,阿草队长。阿草说:看来你很喜欢照相呀。许梅说:我家从爷爷开始一直是开照相馆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学会了照相。到新疆来的时候,父亲就把家传的一个德国造的小相机送给了我,让我带在身边,是想让我随时把看到的好风景和有意思的事拍下来。阿草说:年轻人,就该有自己的爱好。许梅说:不过,我不会因为照相耽误干活儿的。阿草说:一看你就是个有上进心的姑娘。许梅说:我不想让自己的青春荒废,更想为革命事业发光发热。许梅说着,举起锄头,用力锄着麦垄间的杂草。阿草看着许梅想,这些年,从内地来了不少姑娘,像许梅这么好看的,可真不多。
收工回到家,看到刘子川在做饭,阿草说:你是场长,还是忙你的大事吧。家里的活儿,你就不用管了。刘子川说:家里的事,总是你一个人忙,我真有点儿过意不去。阿草说:一辈子长着呢,想帮我干家务事,有的是时间。你给了我这么个好儿子,我再累也是高兴的。刘子川说:那以后的事,不管大小,全交给你管了。阿草说:那可不行,男人还是一家之主,大事还要你拿主意。刘子川说:个人小家,没啥大事。不像农场,啥事都是大事。阿草说:啥事都要你拍板,是不容易。刘子川说:可不。那些小青年怎么样,好不好带?阿草说:现在看,还行。年轻人嘛,想法多,也正常。刘子川说:用好他们不容易。他们就是一群初生的牛犊,啥也不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惹出一个大乱子。菜炒好了,端到桌子上。刘子川尝了一口,表扬阿草,说咸淡正合适。阿草说:你给我说了那么多次,让我炒菜少放盐,我再让菜咸,就真的比猪还要笨了。
阿草不让刘子川忙家务事。刘子川回到家就会坐在桌子旁,边喝茶,边拿着报纸看,边看还和阿草说着话。看着看着,刘子川不由得感慨起来:这真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啊。正在洗碗的阿草问:又出啥英雄了?刘子川说:这个英雄,叫雷锋。毛主席还题了词,让全国人民向他学习。阿草说:他干了啥事呀?刘子川说:学毛选,写日记,为人民群众办好事,从不留名。指挥战友倒车时,电线杆子倒下来,砸到了他,牺牲了。死的时候很年轻,才二十二岁。阿草说:这么年轻,太可惜了。刘子川说:这篇文章,你抽时间组织青年们学习学习。阿草说:青年们都有志向。今天,我和一个叫许梅的姑娘聊了一会儿。她就和别人不一样。干活儿时还带了一个照相机。刘子川说:干活儿带着照相机,倒是不多见。阿草说:你见过许梅没有?小姑娘长得可稀罕了。刘子川说:农场一万多人,人家都认识我,我可没法认识每一个人。阿草说:看把你跩的,好像你是电影演员一样,人家都认识你。刘子川说:不是我跩,谁坐到了场长这个位置上,都一样。想不让人家认识都不行。阿草说:所以,你就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了。刘子川说:这还要你提醒?阿草说:今天还发生一件可笑的事。刘子川问:什么事?阿草说:这些支边青年,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玉米发糕。看到老兵们吃的是玉米发糕,和他们吃的不一样,找我提意见,说老兵们吃蛋糕,不让他们吃。刘子川说:看来,他们是真的没有受过苦呀。阿草说:你是不是抽空去给他们上上课?刘子川说:我倒是想和他们交流交流。
农场的人,不但要一块儿干活儿,还要经常一起开会。政治思想工作与劳动生产一样重要,尤其是进入六十年代,大小会明显比以往多了起来。这天晚上青年们开大会,刘子川走进了会场。一看到刘子川进来了,青年们全站起来鼓掌欢迎。大房子中间挂着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主持会议的阿草让刘子川给青年们讲话。早有准备的刘子川就站在会场中间给青年们讲了起来。
他说:我叫刘子川。《论语》中有一句话,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爹读过私塾,一定是看到了这句话,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水乡,如果不是革命理想的召唤,也不会有机会跃马无边荒野,历经生命独有的精彩。你们可能都会背一首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些天,你们独坐窗前,一定体会到这首诗的意境了吧。还有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是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方,我们才会有所感受。我们下野地这些老兵,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早已经把异乡当故乡,树立起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信念。你们此次的人生远行,可用壮举来形容。荒野辽阔,大有作为。有了你们,下野地的未来会更加美好,而下野地也会让你们的青春更加灿烂。
支边青年们都以为农场的干部,全是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刘子川讲话这么有文采,不能不说大大地出乎他们的意料。所以他讲完了话,掌声不但很响亮,时间也有些长。刘子川讲完话后,阿草想挨个儿地把支边青年介绍给刘子川。可刘子川说不用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已经是共同保卫和建设边疆的同志加战友了,用不了太长时间,我们就会彼此熟悉的。
二
阿草带着儿子建疆去场部的合作社买一些日用生活品,在路上遇到许梅。许梅说:阿草队长,这是你儿子呀?阿草说:建疆,快喊阿姨。建疆说:阿姨好。许梅拿出几块糖,往建疆手上塞。许梅说:没有想到你这么低调,带着我们干活儿那么多天,都不说自己是场长的爱人。阿草说:这有什么可说的。许梅说:大家要是知道你是场长的爱人,就会对你更尊敬,更佩服了,也更听你的话了。阿草说:我可没有什么可尊敬可佩服的。许梅说:谁说的?我现在看你,就觉得你很伟大。阿草队长,让我给你和儿子拍一张照片吧。阿草说:算了,别麻烦了。许梅说:不麻烦,快,你们站好。阿草拉着建疆的手,站直了,让许梅拍照。许梅说:对,就这样,再笑一点儿,笑一点儿。快门响过,许梅说:我会很快把照片冲洗出来的。
收工回来的路上,看到黄昏时分的荒原上,残阳如血,草浪翻滚,许梅停下来,举起相机。孙志强走到许梅身边,停下来。许梅问:你有什么事?孙志强说:怕你一个人不安全。许梅说:和平年代,没什么不安全的。孙志强说:坏人什么时候都有。许梅说:我觉得农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好。孙志强说:他们肯定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城市姑娘。许梅说:我可不漂亮。孙志强说:你就不要谦虚了,说真的,我认识的姑娘里,没有一个比你漂亮。许梅说:那可能是你眼睛有毛病了。孙志强说:你不觉得是因为我对你太喜欢了?许梅说:我可真没有觉得。你快走吧,你站在我旁边,会影响我拍摄的。
玉米地里,阿草带支边青年们干着活儿。干了两个小时后,阿草让大家休息一会儿。阿草在田埂上刚坐下,许梅凑过来,拿出给她和儿子拍的照片,说:阿草队长,你看,拍得好不好?阿草接过照片,看了看说:拍得真好,比照相馆里拍得还好。许梅说:你看你们的表情多好,多自然。阿草说:要不是农场已经有了照相馆了,就让你开个照相馆。许梅说:我家就是开照相馆的,我可不想再干这个了。开一辈子照相馆,也没有什么意思。阿草说:这么说,你还另有志向?许梅说:反正我不想活得太平淡,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应该想办法活得轰轰烈烈才对。阿草说:年轻人,就该这样想。许梅说:不过,我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不懂的东西很多,希望阿草队长多帮帮我。阿草说:别叫我队长。叫我姐就行了。许梅说:有你这样一个姐,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青年们收工以后,走在返回营地的路上。孙志强凑近许梅,拿出了一个苹果给她吃。许梅说:哪儿来的苹果?孙志强说:苹果园里摘的。许梅说:你偷苹果?孙志强说:别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儿。人都是农场的,吃个农场的苹果算个啥事。许梅说: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拿,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孙志强说:当然知道了。不是为了让你尝个新鲜吗?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没有?许梅说:你也是太可笑了,事业上还没有什么成就,就要谈对象。新一代的青年,不该这么胸无大志。孙志强说:在农场种地有什么事业可成就,不如谈谈对象,找些快活。许梅说:我和你的想法可不一样,你以后没有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了。说完,许梅不再理他,加快了脚步,躲开了他。孙志强望着许梅的背影说:不就是长得比别人漂亮一些嘛,有什么可骄傲的。几个一块儿来的男青年凑到孙志强身边,笑他又碰了一鼻子灰。孙志强却神色坚定地说:你们看着吧,我一定会把她追到手的。
这些天,在地里干活儿,只要中间休息,许梅就会主动走到阿草身边,坐下来和阿草说一会儿话。女人间说话,说着说着,就不由得会说到婚姻上。阿草说:许梅,你长得这么好看,追你的人不少吧?许梅说:说实话,我可没有觉得自己长得有多好看,也就是不难看罢了。但不知为什么,从初中开始,就老有男生纠缠我。阿草说:这么说,你现在有对象了?许梅说:没有。我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管什么人追我,一定要志同道合才行。阿草说:你有什么条件?许梅说:他要成熟,要事业有成。阿草说:这个条件,和你同龄的人中可是不多。许梅说:所以呀,那些追我的人,我一个都看不上。许梅问:阿草队长,你打听我的个人问题,是不是想给我介绍对象呀?阿草说:没有,没有,我也是顺口一问。许梅说:找对象的事,是终身大事。一定要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我可不想让别人来做媒介绍。阿草说:没错。你要是看上了谁,告诉大姐,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许梅说:阿草姐,那天开会,听刘场长讲话,没有想到他那么有文化。你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一定不同寻常。阿草说:我们之间的事,都是老皇历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许梅说:可我想听。阿草说:我和他的事,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不用我说。时间长了,你也会知道的。
作为农场干部,阿草还管学校的事。不管有多忙,过一段日子,都会去学校看看。学校校长看到阿草来了,说有不少孩子入学,包括他在内的三名老师顾不过来,正想去找她要老师。阿草说来了不少支边青年,他们都有文化,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说这个话时,阿草脑子里马上想到了许梅。
这个事,光自己说了还不算,还得刘子川点头才行。因为是夫妻,许多工作上的事,阿草不用去办公室找他说。看到刘子川已经躺到了床上,忙完了家务的阿草就走到床边,也打算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刚解开衣服扣子,刘子川提醒她去刷牙。在山村里,从来不刷牙,到了农场后,每天早上开始刷牙。和刘子川结婚后,刘子川要求她睡觉前必须要刷牙。阿草知道这么做是为她好,可总是没有养成习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忘了。
刷了牙后,阿草躺到床上,跟刘子川说起想让许梅当老师的事。刘子川说:你说的这个许梅,我还一直没有见过,她有当老师的这个能力吗?阿草说:要不,我明天包饺子,把她喊到家里来,你当面考考他。刘子川说:那就没有必要了,我工作这么忙,这种小事我可没时间管。你只要觉得行,安排她去就行了。
当年亲手栽下的树,已经长大。走在路上,有这些树遮挡日头,不会再被太阳直晒。收工以后,阿草没有马上回家,她拉着许梅说要和她说一会儿话。看着路边的树,阿草说:我刚来下野地时,也像你这么大。这些树是我们来的头一年亲手栽下的,你看已经长大了,成林了,而我们也是孩子的娘了。孩子也是我们种的树,下野地以后会怎么样,就要看他们的了。许梅说:孩子是很重要。阿草说:在大田里干活儿,是不是觉得有些累呀?许梅说:真的有些累,不过,我不怕。阿草说:现在有个机会,可以不再那么累了。许梅显然有些高兴:真的?阿草说:你想不想去学校当个老师呢?许梅说:我知道当老师是件很光荣和神圣的事,但如果让我去当老师,我真的不想去。阿草有些意外:为什么?许梅说:我姥姥就是一名小学老师,辛苦了一辈子不说,到头来一事无成。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了,不管干什么,都不当老师。我要是想当老师,早就当了,也不会来新疆了。
阿草没有想到许梅不愿意去学校当老师。看来这个姑娘是真的比一般的女青年更有主见。不过,阿草不会因为这个事对许梅有看法。在地里干了一阵活儿的青年们,都想换个轻松一点儿的活儿干。很快,她就从城市青年中挑出两名上过高中的,让他们去学校。两个人全都高兴得不行,一个劲儿对阿草说谢谢,还拿了从家里寄来的大白兔奶糖,让她带给孩子吃。
阿草以为许梅不去当老师,是想一直在大田里劳动,没有想到这事过了没有几天,一次在地里干活儿歇息时,许梅走到阿草身边,对阿草说:阿草姐,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阿草说:你说吧。许梅说:我想到宣传科工作,我喜欢照相,还会写文章,到了宣传科,我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阿草说:你想去宣传科,这我可说了不算。许梅说:你跟刘场长说一声。他是你爱人,你的话,他一定会听。阿草说:这可不一定。
这个事要是换了别人,阿草不会当个事,可眼前这个许梅,不知为什么,就是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喜欢,总觉得让她一直在大田里流汗,有点儿委屈了她。所以,尽管嘴上没有肯定地说可以帮成这个忙,但还是答应帮她问问。
阿草回到家,向刘子川说了许梅的事。阿草说:许梅这个姑娘,真的是挺能干。刘子川说:你真是多管闲事,她要是去学校当老师,可以考虑,要到机关来工作,是不可能的。咱们下野地,最缺的还是地里干活儿的人。阿草说:我知道,机关就一直缺像她这样一个能写能照相的人。刘子川说:这种岗位,不是随便一个人要干就可以干的,是需要有真本事的。阿草说:你又不了解她,怎么知道她没有真本事?刘子川说:不是我有偏见,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女人,大多是绣花枕头。阿草说:你这是歧视女性。你凭什么说,女人一漂亮,就没有真本事了?刘子川说:这不是我偏见,而是生活中,有太多事情证明了这一点。阿草说:没有想到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刘子川说:我对你们女兵向来都是很重视的。阿草说:那你就再重视一回,把许梅调到宣传科去。刘子川说:别以为你是我老婆,我就要听你的。阿草说:那我的话,你也不能不重视。刘子川说:不能你说什么,我都要听。阿草说:你说,你调不调许梅去宣传科吧?刘子川说:调一个人是大事,不可能你一句话我一句话就能定下来,你也当干部有些年头儿了,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呢?
收工的路上,许梅和阿草走在一起。阿草问:累不累呀?许梅说:有点儿累,不过心情很愉快。阿草说:青年们如果都像你这样就好了。许梅说:我去宣传科的事,刘场长同意了没有?阿草说:我跟他说了,他很重视。许梅说:那我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去宣传科上班了?阿草说:不过,人事调动,没有那么容易。他说还要再研究研究。许梅说:这么说,他没有同意调我?阿草说:主要是他还不太了解你。许梅说:是啊,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和他单独说过一句话,他肯定对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阿草说:下野地人多,你们又是刚来,他不可能和每个人都有接触。许梅说:我想亲自去找他,毛遂自荐,你觉得怎么样?阿草说:完全可以。把你拍的照片,写的文章,拿给他看。许梅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了。阿草说:又没有给你把事办成,谢什么呀。许梅说:你在刘场长跟前说了我那么多好话,我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不会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了。阿草说:这倒也是。
许梅在宿舍里打开了箱子,找出了一些报纸和奖状还有拍过的照片。许梅把这些东西装进了黄挎包里。装到了包里后,又想起了什么,拿起了镜子,上下照着,梳理着头发,整理着衣服,直到满意了,才放下了镜子。一旁的女友问她:是不是要去和孙志强约会呀?许梅说:谁要和他约会?啥也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才看不上呢。女友说:他可是到处跟别人说,你是他的对象。许梅说:这个人真是够不要脸的。女友说:你是不是看上了别人?许梅说:目前在下野地,还没有一个让我看上的。女友说:其实孙志强长得挺英俊的。许梅说:那你去追他呀。女友说:问题是有你在,他怎么能看得上我。唉,长这么大了,还没有男孩子追过我。许梅说:没有人追,也挺好,清静。女友说:我倒想不得安宁,有人来天天骚扰我。许梅走出门去。望着许梅的背影,女友自语道:我要是有她这么漂亮就好了。
许梅走在通向场部机关大院的路上。路人看到了她,不管是男是女,都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
三
刘子川是下野地最大的官儿,可架子并不大。不管谁有事想找他,都可以去敲他办公室的门。许梅敲了门,听到刘子川在里边说进来,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许梅走进来,刘子川没有马上抬头,仍在埋头看一份文件。许梅说:刘场长,不好意思,打搅你了。刘子川抬起头,看到许梅,他的表情明显有些愣怔。
许梅说:我是许梅,新来的支边青年。你一定听阿草队长说过我。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刘子川说:下野地人很多,我不可能都认识。许梅说:给我们开会时,你说过,我们会慢慢都熟悉认识的。我想,从今以后,刘场长见了我,不会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吧?刘子川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刘子川让许梅坐下。他在办公桌前边放了一个凳子,来找他办事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农工,他都会让他们坐到凳子上。看到许梅坐下来后,刘子川说:你们阿草队长在我面前,不止一次说到过你。许梅说:我知道,阿草队长给你推荐我去当宣传干事,你没有同意。刘子川说:我们安排工作是有程序的,要上党委会讨论,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许梅说:我知道调换工作是不容易的。刘场长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为难的。刘子川说:宣传干部,不但会照相,还要会写文章才行。许梅说:我也会写文章。刘子川说:你会写文章?许梅说:是不是看着不太像呀?有一句老话,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要是不会写文章,也不敢让阿草姐推荐我。更不敢到办公室来找你。刘子川说:看来,你想让我大吃一惊。许梅说:大吃一惊不敢说,至少会让你有些意外。说着,许梅拿出了自己拍的照片和在学校时写的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让刘子川看。刘子川接过去,认真地翻看着。刘子川说:不错嘛,在学校时,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许梅说:那是老师布置的作文,我写好了以后,老师当范文给全班同学念了不说,还给我推荐到了《少年报》。没有想到真的就发表了。刘子川说:我们宣传科确实缺这么一个人。许梅说:我到了宣传科一定会好好干。刘子川说:这样吧,你把材料留下来,我和其他领导商量一下。有了结果,会有人去通知你的。许梅说:我可以直接来找你吗?刘子川说:不用。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的。许梅朝刘子川浅浅一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许梅走后,刘子川靠着椅子,好半天一动不动。他会这个样子,绝不是因为许梅长得好看。当场长十几年了,好看的姑娘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没有一个姑娘会让他这个样子。要说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这个许梅长得与他的初恋女友陶芸太像了,像得让刘子川猛一眼看到许梅时,还以为是陶芸又活过来了。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会长成一个样子的,但两个人长得像的事还是可以遇到的。其实自失去了陶芸后,刘子川再没有和別的姑娘恋爱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遇到一个和陶芸长得像的女人。说实话,如果不是阿草一下子爱上了他,并且为了他什么都愿意付出,他还会是单身一人。那年,在天山上寻找水源,他跌下悬崖,阿草为救他,背着他爬上绝壁,差一点儿没有了命,他养伤时,阿草更是侍候在身边,喂药擦身,让他无法不被感动,这才娶了阿草。
娶了阿草,还有了孩子,不等于心里边,就没有了陶芸。说句难听的话,黑夜里,睡到床上,他常常会把抱在怀里的阿草,想成陶芸。明知不该这样,可由不得自己。也正是这样的难以忘怀,让他看到许梅后,马上想到了陶芸。这个许梅不但长得和陶芸像,连才华都相似。陶芸写文章,也写得好。陶芸遇难前,去报馆应聘,社长看了她写的文章,马上拍板录用了她。
许梅的出现,确实让刘子川无法平静。但千万不要以为刘子川就此会有什么更多的想法,甚至会打算干点儿什么。身为场长,身为在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的干部,什么是原则性的问题,他比谁都清楚。就说这些年,农场的大小干部里,因为男女作风犯错误的,从来就没有断过。但只有刘子川在这方面,连一点儿风言风语都没有。不是他没有机会。农场是个小社会,大小的事情,他都可以说了算。不少人想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一点儿,都恨不得成为和他最亲近的人。记不清有几个女人,仗着自己长得有些姿色,就来和他套近乎,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只要他愿意,想怎么做都行。不料这个刘子川硬是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啥手段用在他身上都会失效,惹得这些女人对他有了怨恨的同时,更多了些敬重,见了阿草都羡慕她嫁了一个好男人。
也就是说,刘子川不管此时心潮有多么澎湃,也不会让自己目前的工作与生活受到什么影响。关于许梅和自己的初恋情人长得像的事,也只会作为一个秘密藏在心中,他不会告诉许梅,也不会告诉阿草。对于一个经受过枪林弹雨考验的有文化的革命者,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一般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一次也应该没有例外。
他让心情平复下来后,抓起电话,让办公室主任来一趟。和长相没有关系,凭着许梅的能力,她完全应该到宣传科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是和陶芸长得像,他怕是不会这么爽快地就让许梅去宣传科。
农场领导开会,刘子川说了这个事。说只是试用,如果不能完成交给她的任务,就马上让她回大田干活儿。都是农场领导,可刘子川是正职,只要是刘子川提出要办的事,一般是没有人会反对的。
刘子川回到家。刚一进屋,正在做饭的阿草就问许梅是不是去找他了。刘子川说:是来了。阿草说:她是不是长得很可爱呀?刘子川说:可爱不可爱不知道,不过,确实不难看。阿草说:好看就好看,不要假装没看见。刘子川说:别人长得什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在意。阿草说:好好,不说长的样子了,就是说她的本事吧。你看到她拍的照片和写的文章了吧?刘子川说:真没有想到她挺有本事。在下野地,找个干体力活儿的人容易,找个能写文章会照相的人,真的很难。阿草说:我就说嘛,你还不信。让她当宣传干事,真的很合适。刘子川说:我已经给王主任说了,可以试用一下。阿草说:真的?那可太好了。刘子川说:你高兴个什么?阿草说:当然高兴了,你让我有了面子。过两天休息,我想把许梅喊到咱们家吃个饭。刘子川说:这不行。阿草问:为什么?刘子川说:我是场长,随便请人来家里吃饭,会让别人误会的。阿草一听,也觉得刘子川说得有道理。他们俩结婚以后,还没有请谁来家里吃过饭。要是把许梅喊来吃饭,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猜测。阿草说:听你的,那就不让她来家里了,不过,我可认许梅当妹妹了,她在你眼皮子下面工作,你可得多照顾点儿。刘子川说:所有的干部农工,我都会一视同仁。
许梅趴在床上写东西。孙志强走进来,与许梅套近乎。孙志强说:行呀,才来了几天,就不用下地干活儿了。许梅说:我这是工作需要。孙志强说:大家都是一块儿来的朋友,发达了,也别忘了我们。到时候,也给我找个不用耍“坎土镘”的活儿干。许梅说:活儿倒是有,那也得有本事干得了才行。孙志强说:我写文章不行,可干别的事没有不行的。你有机会也在场长跟前推荐一下我。说着,孙志强伸手想去摸许梅的腰,被许梅一把打开。许梅说:你又不是不认识场长,自己去找呀。行了,我在工作,你在这儿,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许梅找到刘子川请示工作。许梅说:王主任说你对宣传工作很重视,让我问问你,对宣传工作有什么要求。刘子川说:至少每半个月,在咱们生产建设兵团的报纸上,应该有下野地农场的消息。许梅说:并不是每一个报道,报社都会用,要有新闻价值才行。刘子川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许梅说:我会尽全力做好这个工作,不过,我也提个要求。刘子川说:只要对工作有利,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许梅说:你出去检查工作时,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把我带上,给我提供可以找到有好新闻的机会。刘子川说:这个要求不过分。不过,一个月后,如果你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你必须要回到大田里干活儿。许梅说:干不好,我就自己提出辞职。刘子川说:还挺有志气,行。
四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行驶在土路上。车前排坐着刘子川,后排坐着生产科长和许梅。到了一块条田旁,吉普车停下来。刘子川下车查看棉花的生长情况。许梅紧跟在后边。生产科长向刘子川介绍棉花的长势。刘子川从棉枝上捉了一只棉铃虫,说:这个小东西,可是棉花的天敌,不把它们收拾掉可不行,会造成棉花产量大幅度下降。生产科长说:现在还是幼虫,等它们长大了,就更难对付了。刘子川说:所以当前要加强灭虫措施。各个队的植保员都配齐了吧?生产科长说:全部配到位了。刘子川说:明天开始,各个队的主要生产任务就是灭虫。生产科长说:喷雾器有些不够。刘子川说:轮班干,人休息,喷雾器不休息。
许梅在一旁拍照。拍完了照,又拿出采访本在上面记着什么。这时,一阵小风吹来,一片树叶落到刘子川的肩膀上。刘子川没有发现,许梅看见了,主动上前,把树叶拿了下来。许梅这么做,刘子川当时没有说什么。过后,没有别的人了,刘子川说:以后遇到了这样的事,提醒我一下就行了,不要自己动手。许梅说:树叶落到别人身上,我看见了,也会这么做的。刘子川说:对别人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许梅说:为什么?因为你是场长吗?刘子川说:你不要问那么多,让你不要这样,你就不要这样。
洗照片的暗室里,许梅冲洗着照片。许梅把洗好的照片夹在铁丝上晾晒着。照片拍的是刘子川在庄稼地里检查工作的场景。洗好了照片以后,许梅又坐到办公桌前,摊开了写稿子的纸,拿起了笔,在上面写了起来。写一会儿,就侧过头想一会儿,想一会儿后,又接着再写。
许梅走出办公室,在路上遇到了孙志强。孙志强说:明天休息,我们几个打算去水库游泳钓鱼,再带些吃的喝的,痛快地玩一玩,你也带上相机,咱们照几张合影。许梅说:明天可不行,我已经约好了,要去采访几位农垦老兵。孙志强说:那些乡巴佬值得你为他们浪费时间吗?许梅说:他们可是对革命有功的人,你不能看不起他们。孙志强说:农场这些个乡巴佬,我就是看不起。许梅说:小资产阶级就是这样,以为农民脚上有牛粪,就觉得自己比他们干净,不知道自己其实更脏。孙志强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许梅说: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过,你肯定不是个好学生,上课不好好听讲。孙志强说:我学习是不好。许梅说:怪不得呢。孙志强说:你就给我个面子吧,一块儿去吧。我可是跟他们说了,一定可以把你喊上。许梅说:对不起,我不会为了玩,耽误工作。说罢,许梅转身离去,气得孙志强不由得骂出了一句脏话。
刘子川在办公室里看着新来的报纸,目光停留在了许梅写的稿子和拍的照片上,边看边满意地点着头。
许梅走进场长办公室,请示刘子川如何做好下一步的对外宣传工作。刘子川说:报纸我看了。许梅说:没有让你失望吧?刘子川说:能发在头版上,不容易。许梅说:是你告诉我的,要怎么写。刘子川说:知道怎么写,还要有能力写出来,这才是本事。许梅说:这篇文章,字数少,只是篇新闻稿。刘子川说:还想写什么?许梅说:我想写个人物专访。刘子川说:写谁?许梅说:写你。刘子川说:写我就算了,你要写,还是去写在生产第一线埋头苦干的同志们。许梅说:他们我也会写,但我现在就是想写你。刘子川说:想写我也行,那就等把下野地建成了一座城市,等我老了以后再来写我吧。许梅说:场长真会开玩笑。刘子川说:我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早就想好了,等到理想实现了,退休没有事干了,就算别人不来写我,我也会自己把我的一生写一写。许梅说:这个时候就想写回忆录,有点儿早了吧?刘子川说:看起来早,其实不早。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我们就会老去。许梅说:场长要是看得上我的文笔,那就让我来执笔写你的回忆录吧?刘子川说:你是担心我到时候老得写不动了?许梅说:我是不想让你劳累一辈子,到了晚年还要再辛苦。刘子川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许梅说:不过,有一个条件。刘子川说:什么条件?许梅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抽空把你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才行。刘子川说:这要看我有没有时间了。许梅说:我会等你有时间的。
刘子川说忙,不是故意推脱。他是真忙。对他来说,从没有星期天这一说。几万人,上千平方公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来管,还要管好,不能有一点儿失误。这有多么的不容易,别的人可能不知道,但许梅已经知道了。这几个月,由于宣传工作的需要,除了去师部开会,只要去各处安排检查工作,刘子川都会让许梅跟在身边。车子里连司机在内,可以坐五个人。每次出去除了刘子川和司机,还会有别的干部跟随。也就是说,虽然这些日子,许梅老出现在刘子川身边,但只要在野外,还没有出现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况。
跟着刘子川,许梅走遍了下野地,还上了天山。边界线上,有一个牧羊点儿。其实也是个哨所。牧羊人是一位老兵,他一边放牧一边巡逻,守卫着边疆。刘子川每个月都会抽一天去看看,给他送些必需的生活物资,同时也了解一下边界附近的情况。这里的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洁白的雪峰近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许梅头一次来到这里时,激动地大声喊叫起来,带来的三盒胶卷全都用光了。
分布着各种地貌的荒漠,苍凉辽阔,如浪一样起伏的植物和四处奔跑的动物,以及在不同时刻的阳光照耀下所形成的富有意味的画面,引得许梅经常会让吉普车停下来,她下去拍照。
考虑到角度与光影的关系,许梅不得不去寻找合适的拍摄位置。不过,只要离开吉普车稍稍走得远了一点儿,刘子川都会让司机跟在她身后。她对刘子川说:我去拍照用不着司机跟着。刘子川说:戈壁滩上有野猪和狼,你要是遇到了它们,麻烦就大了。许梅说: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刘子川说:要以防万一。
似乎为了让许梅充分地意识到这一点,不久她就遇到了一次危险。
那天许梅随刘子川去了胡杨河谷。一块儿去的还有请来的一位园林设计师。这个河谷有大片的胡杨树,有众多的湖塘和飞禽走兽。刘子川有心在下野地以后的发展中,把这片湿地打造成一个生态公园。带设计师来实地勘察,就是想让他进行整体的规划设计。
站在一棵老胡杨树下,刘子川给设计师说着他的设想。许梅有些内急,就悄悄地转过身,钻进一片芦苇打算解决掉这个麻烦。芦苇密布如墙,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见。放心解开了裤子,蹲下后让肚子舒服了。不知是不是由此散发的气味过于特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有一只野猪,听到了许梅弄出的动静,不但没有逃开,反而耸动着鼻孔朝她走了过来。
许梅提起裤子刚要系腰带时,看见了野猪那只丑陋的脸和弯曲尖利的獠牙。关于野猪,她听老兵们说过,它的野蛮凶残超过了饿狼。许梅可不想让自己青春的身体受到它的伤害,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往吉普车跟前跑去。
只是她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野猪。她虽然背朝野猪,看不到它,但野猪散发的体味和弄出的声响让她感觉到了野猪正跳起来要把她扑倒在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腿一下子软了,不等野猪扑到身上,她先瘫在了地上。不过,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声枪响。野猪重重地摔在了她的腿上。她抬起头,看到刘子川端着一支步枪朝她走过来,枪口冒着青烟。
刘子川走到她跟前,把压在她腿上的野猪扯开,看到她半个屁股还露在外边,低声对她说,你没事吧,快起来把裤子提好。
许梅知道裤子还没有提好,可吓得整个身子都软了,手哆嗦着用不上劲,想把裤子提起来,却怎么也提不起来。许梅看着刘子川,眼神有些无助。
不远处还有别人,要是让别人看到许梅的半个屁股,会让许梅羞死的。
刘子川一急,伸出手,帮着许梅把裤子提了上来。
这天下野地农场食堂的晚餐多了一道菜,那就是红烧野猪肉。
许梅当晚在日记中写道:“如果不是刘场长开枪打死了那头野猪,我的命运不知会变得有多惨。跟着刘场长去野外工作时,看到吉普车里总是放着一杆步枪,一直觉得它不会有用得上的机会,没有想到今天它不但被用上了,还救了我一命。刘场长说他察觉到了我走进芦苇丛,就让司机从车子里把步枪拿了出来。刘场长不但预先就估计到了我有可能遇到危险,还在极短的时间内将野猪一枪毙命。原来以为刘场长是个儒雅的书生干部,没有想到他还这么威武神奇,如同传说中的英雄好汉。”
有一点,她没有写到日记里,可躺到床上后,却想了好一会儿。当时刘子川帮她提上了裤子,让她没有丢人,可自己的半个屁股却让他看到了,也让人够不好意思的了。不过,好在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刘子川对许梅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不许她一个人去荒野和山谷拍照,若不遵守,就会对她予以纪律处分。对许梅说这个话时,刘子川的脸色严肃如铁,透出冷意。可不知为什么,这些话语落到许梅心上,反而让她觉得暖暖的。
五
知道许梅差一点儿被野猪伤害了,孙志强跑来关心她,让许梅不要在宣传科干了,实在太危险了。许梅说:这个危险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孙志强又说他家里的人知道他在农场干活儿很累,就找了一个关系可以把他从农场调到工厂去。许梅说:那你就去吧。孙志强说:我说了,光我一个人去不行,要把我和我的对象一块儿调去才行。许梅说:那你就带着你的对象一块儿去呀。孙志强说:问题是我的对象就是你呀。许梅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做你的对象了?孙志强说:你是嘴上不好意思说,其实心里边还是愿意和我好的,是吧?许梅说: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你谈对象的。孙志强说:不要把话说死。反正你要是不同意和我一块儿调走,那我也不走了。许梅说:你爱走不走,这事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许梅再次来到刘子川的办公室,请刘子川说说他的故事,要给他写专访。刘子川说: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写我了。许梅拿过来刘子川放在桌子上的行军水壶:我听人说,刘场长的水壶里,装的不是水,这是真的吗?刘子川说:对别人来说,是酒,对我来说就是水。许梅说:这么说,刘场长喝酒就如同喝水?刘子川说:当然,酒还是酒,喝下去和水的感觉不可能一样。许梅说:这么说,你喝酒如喝水,从来就没有喝醉过?刘子川说:喝得头晕过,但确实没醉过。许梅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可以这样喝酒。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在你身上闻到过酒味。刘子川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这个事,应该算不了什么。许梅说:没有人会先天这样。你能这样,一定有某个机缘让你变成了这样吧?刘子川说:其实我在当兵以前根本不喝酒,见了别人喝酒还很反感。许梅说:这么说,你是在战场上和酒结了缘?刘子川说:应该是这样的。许梅说:我就想不明白了,打仗怎么能和酒扯上关系?刘子川说:很偶然。许梅说:所有的必然,都离不开偶然。正是偶然让生活变得很奇妙。刘子川说:我的那个机缘,可并不奇妙。说起来,还有些可怕。许梅说:那就一定更有意思了!刘子川说:对别人来说并不一定有意思,但对我来说,却是终生难忘。许梅说:忘不了的事,一定不同寻常。刘场长,你就说给我听听吧。刘子川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到下班时间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许梅说:不行,一定要说,不说我就不走了。刘子川说:这可是不能写到文章里的。一个爱喝酒的农场场长,是容易让大家产生误会的。许梅说:我知道。刘子川说:那是我头一次上战场,部队在一片倒塌的房屋里阻击日本人的进攻,看到日本人往上冲,知道这些日本人有多么凶残,心里有些害怕,握枪的手发起了抖,一着急,看到旁边有一个酒缸,就拿起碗舀了一大碗,一口喝了下去,酒劲儿一下子上了头,想不到不怕了,手也不抖了,接下来的冲呀杀呀,再没有半点儿慌乱,结果这一仗打下来,不但受到了表扬,还让我当上了班长……
这时头顶上的电灯亮了。许梅起身拿起暖瓶,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到了刘子川面前,一杯放到了自己面前。许梅仰起了脸,认真地听着刘子川说话,神情随着刘子川的讲述不断发生着变化。
这天晚上,许梅伏在床头写日记。从上了中学以后,许梅就坚持写日记。她的文章写得好,和她坚持写日记有关系。和往常一样,忙完了一天的事,快要睡觉时,许梅就会把日记本拿起来,靠在床头,把这一天里有意思有意义的事写下来。和往常一样写日记,但写的日记内容却和往常不一样:“今天下午快要下班时,在刘场长办公室里,听他说了他与酒的故事,真的是太精彩了!他本来是一个文人,是一个老师,但历史的风浪把他吹卷到了战场上,让他从一个小知识分子成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江南水乡到西北高原,再到沙漠戈壁,他的经历实在是太丰富了!我想知道他更多的人生传奇,我想与他有更多的交流,我刚走向社会就能遇到他这样了不起的人,是我最大的幸运!我会寻找机会听他说他的故事。我想在他的教育影响下,让自己更快地成长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时代青年。”
阿草和刘子川躺到了床上。阿草问许梅干得怎么样。刘子川说:表现还不错。阿草说:这个姑娘是真有本事。刘子川说:算是个有才的女子。阿草说,这么好的姑娘,不知谁能娶上。刘子川说:找对象这个事,没有缘分不行。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好了,不早了,睡吧。阿草有点儿不想睡。有一阵子了,刘子川没有碰过阿草。阿草把手伸到刘子川的被窝里,说:建疆睡着了。刘子川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找感觉,而且马上就找到了。还不到四十岁,正当年,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刘子川一阵撒野,自己舒畅了,阿草也舒畅了。过后,刘子川很快睡着了。阿草还在回味。好像以前,刘子川没有这么厉害过。地里干活儿,一群娘儿们胡扯,会扯到床上的事。说到自己丈夫,没有一个满意的。问到阿草,阿草只是笑,什么也不说。这种事,再觉得好,也不能跟别人说。反正和刘子川结了婚,过了这么多年,要让她说个刘子川的不是,还真说不出来。也是自己有福气,嫁了想嫁的人。当时,自己追求刘子川,用的那个心,连女伴都看不下去了,说你一个大姑娘,用不着把自己搞得像是嫁不出去似的。现在想想,没有那会儿的委屈,哪儿有现在的畅快。要说有啥不称心的,就是原本想多给刘子川生几个孩子的,但怀着身孕挖大渠时,从渠堤摔下来,造成流产,伤害了子宫,不能再生了。对此,刘子川倒是安慰她,一个孩子好,少操心。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对她有一点儿不好。结了婚后,刘子川说过,要不是遇到阿草,他很有可能一辈子单身。阿草知道刘子川的初恋情人虽然早已死于鬼子的大轰炸,但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她,迟迟不肯再恋爱结婚。她曾问过刘子川他的初恋情人长什么样子,让他这么难以割舍。刘子川说这和长什么样子没有关系。听了刘子川这个话,阿草不生气,反而为刘子川惋惜,并越发体贴他。
许梅又去刘子川办公室采访他。刘子川说:我已经把自己打仗时的故事都跟你说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许梅说:我不但想知道你打仗的事,我还想知道你别的事。刘子川说:别的事,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许梅说:怎么没什么可说呢?一个人不可能只打仗呀、工作呀,我想听听你和阿草姐的故事,我想这一定是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刘子川说:这些事都是个人私事,怎么能写到报纸上呢?我看这些事你就没有必要了解了。这时电话响了,刘子川说:许梅,你先去忙你的事吧,釆访的事以后再说吧。许梅朝刘子川笑了笑,一脸春风地离开了。
六
冬天到了,冰雪覆盖了下野地。西伯利亚的寒流,让天空中看不到了飞鸟,戈壁上看不到了走兽,但火热沸腾的生活却并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有声有色地继续着。
农闲人不闲,每一个人都拉着一个雪爬犁,把一筐筐来自羊圈牛圈猪圈还有公共厕所的有机肥料运到一块块的条田里。它们会让土地变得更肥沃,以保证来年的农业生产还是一个大丰收。
到了夜晚,人们并不着急睡觉,而是围坐在火炉旁边学习着北京发来的文件,畅谈着社会主义事业已经和将要取得的伟大胜利。
为了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各个生产连队和班组自入冬以后,就开始准备着各种文艺节目。所有的节目会连着演四五个晚上都演不完。
许梅成了文艺晚会的主持人,她让所有下野地的人看到了她的容貌和才华。
阿草和一群被称作“娘儿们”的山东女兵腰系着红绸子,扭了一段胶东大秧歌。
刘子川写了一首长诗,赞美下野地的大自然,还有改天换地的一群男人和女人。
许梅站在台上,朗诵了刘子川写的这首诗。对这首诗她喜欢得不行,她把这首长诗一字不落地全都背了下来。
每个节目,都赢得了掌声,但这个诗朗诵得到的掌声最热烈。
如一面红旗在风中展开
烧荒的烈火掠过戈壁
铧犁刺进黑色的泥土
书写的是一部不朽的传奇
汗水浸泡过的种子
在四月的夜晚发出爆裂的声响
如同婴儿的啼哭
让一群男人和女人欢天喜地
…………
冬去春来又一年。
去水库看厚过三尺的坚冰是否已全部融化,刘子川带了水利科长和技术员,还有许梅,坐着吉普车前往。
今年的春风比往年迟了一点儿,也柔和了一点儿。坚冰正在融化,却并没有全部融化。许多大冰块还是小山一样,浮动在水面上,看样子要等到它们全部融化,怕是五月初了。
四月中旬该播的种子必须要播到地里去,不然的话,生长期不够,就会影响到秋天的收成。可是种子播下去,浇灌不能及时跟上去,一样会让它们不能茁壮生长。
刘子川和水利科长还有技术员跳到了一块很大的冰上,冰的厚度不会让它因为这几个人的重量发生开裂。他们想离得更近一些,看看有什么办法让这些冰块更快地融化,以保证水库的水在流向各条水渠时,不会因为这些冰块发生堵塞。
许梅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跳到冰块上,她站在岸边拍了几张刘子川他们察看冰情的照片。她还想再拍几张近照,给报社投稿时,她会多寄去几张让编辑来选。
水库整个冰面已经在春风里破成了大小不一的冰块,许多冰块不再相连,像小岛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许梅为拍近照也要跳到冰上去,她知道冰面和地面不一样,有可能滑倒,她以为凭着她身体的灵活敏捷,这对她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所以在往冰块上跳的时候,她并不太在意,这让她在跳到冰面上后发生了侧滑,失去重心溜下了冰块,掉到了水里。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冰面上的三个男人都愣住了。要知道这个时候的春水,虽然很清澈,可它的寒意会比刀子还要凶狠。
水利科长说快找根绳子来,让她抓住。技术员也在喊,找根棍子也行。岸边的司机听到了两个人的喊声,也看到发生了什么,赶紧去找绳子和棍子。
只有刘子川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是直接跳到了冰水中,拖着许梅就往岸边爬。
幸亏这块冰离岸边不远,刘子川终于在刺骨的冰水把他和许梅冻僵以前,拖着许梅到了岸边。
只是这个时候,刘子川整个人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司机拿过来车子里备用的棉大衣,要给刘子川披上。刘子川指指许梅,让司机给许梅披上。
许梅脸色乌青,似乎已经被冻僵了。可以说再晚一会儿,许梅就会真的变成一块冰了。
吉普车直接开进了场部的卫生队。
两个女护士把许梅抱进了病房,脱光了她的衣服,用棉被裹住了她。
医生走过来看她的眼睛,摸她的脉搏。
刘子川走过来问:她会怎么样?
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寒气伤害了她,身子骨有些虚弱。
刘子川说:你们卫生院,要对她进行重点看护。
医生说:场长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
刘子川走到许梅身边,弯下腰,对许梅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养。
从落水到这会儿,许梅的样子看起来奄奄一息,但她一直是清醒的。
刘子川对她说话时,她从刘子川黑色的瞳仁里,看到了对她的怜惜和心疼。
许梅的眼角有泪水流下来。
刘子川回到家,对阿草说:烧一锅姜汤。给许梅送去,她在卫生队。
阿草问:许梅怎么了?
刘子川说:去水库检查工作,掉进了冰水里。
阿草问:你跳下去救了她?
刘子川说:水太凉了,再晚一会儿,许梅可能就没有了。
听到这个话,阿草急忙凑过去,手伸到刘子川额头上:这么热,你是不是受凉发烧了?
刘子川说:喝一碗姜汤,就会没事了。
阿草说:还有别的人呢,你怎么非要自己跳下去呢?你是场长呀,病倒了可会影响全农场的工作。
刘子川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些家伙,全吓得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草烧了一锅姜汤,让刘子川喝了一大碗。剩下的装到了热水瓶里,提着去了卫生队。
到了卫生队,阿草看到了许梅。
许梅的四肢还没有恢复正常,阿草就用勺子往许梅嘴里喂。
这个时候的许梅,已经可以说话了。她对阿草说:阿草姐,要不是刘场长,我可能就冻死在水里了。
阿草握着她的手:什么死不死的,你这么年轻,还有多少好日子,等着你活呢。
半个月后,许梅走出了卫生队。
她没有先回到自己的宿舍,而是一直走进了场部机关俄式建筑的大院。
她走进了刘子川的办公室。
刘子川看到她,不由得站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
刘场长,我向你报到。许梅向刘子川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彻底好了?
好了,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看气色恢复得不错。要不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不,我要工作,回到你身边工作。
还是要注意点儿,不要让自己太劳累。
我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操心多,工作忙,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没事,男人身子骨天生就强壮。
可我们女人也不是天生的弱者。
这倒也是,农场的半个天就是女人给撑起来的。
许梅差一点儿被淹死、冻死的事,别人知道了,都说许梅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个事也让孙志强意识到了,年轻并不等于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得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生一件什么事,就什么都没有了。看到许梅回到了宿舍,他马上就跟了过去。许梅在卫生队恢复身体时,他经常去看她。只是在卫生队里,她的身边总是有照看她的护士,让他没有机会说出想说的话。正好这会儿,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孙志强对许梅说:这次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真的是太可怕了。许梅说:当时还没有想那么多,过后真的是越想越可怕。孙志强说:如果这次你真的有了意外,你这一辈子是不是也活得太冤枉了?许梅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孙志强说:通过这件事,你难道没有什么新的想法?许梅说:大难不死,就该好好活着,还能想什么?孙志强说:你不觉得,你应该赶紧结婚,享受做妻子,还有做母亲的快乐?也许是没有想到孙志强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梅愣了一下。她没有马上说什么,但她的神情告诉了孙志强,她也认为他的这句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孙志强说: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嫁给我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许梅说:对不起,我就算是嫁人,也不会嫁给你的。孙志强问:为什么?许梅说:我对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求你了,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孙志强说:许梅,你不能这么对我呀,我可是想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你的。为了你,我连离开下野地进工厂的机会都不要了。
不知是不是孙志强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发育成熟的身体自然产生的渴望,当天晚上躺到床上,她竟然用了很长时间去想和男人相关的那些事。以前不能说一点儿也没有想过,但真的没有想过这么长时间,想得这么用心。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她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和一个男人温柔缠绵。她整个人就像一池春水被搅得浪花四溅,差一点儿要飞到天上去。但这时,她被惊醒了。人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却在从未有过的愉悦中得到了慰藉。
第二天去单位上班,许梅遇到了刘子川。刘子川问她休息得好不好,她的脸不由得一下子红了。因为一看到刘子川她就想起了夜里的梦,而梦里出现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子川。也是因为梦的关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有刘子川在,她的心跳就会快起来。
七
忙到天黑透,刘子川离开办公室,往家走。路上遇到孙志强,孙志强主动与刘子川打招呼。孙志强说:我叫孙志强。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是这一批新来的支边青年。刘子川说: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能听出你是刚来的支边青年。孙志强说:开大会时,听你讲过话。你说话有水平,我们喜欢听。刘子川说:你们这些城市青年,见多识广,在农场可以发挥大作用。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呀?小孙同志。孙志强说:刘场长,我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刘子川说:说吧,就是不知道,你的这个忙,我是不是能帮得上。孙志强说:场长只要想帮,一定可以帮得上。刘子川说:说来我听听。孙志强说:我在火车上见到许梅后,就喜欢上了她。刘子川说:这很正常。孙志强说:可我现在的心情有些不太好。刘子川问:什么原因呢?孙志强说:许梅不理我。刘子川说:不会吧,她有什么理由不理你呢?孙志强说:我要和她谈对象。她不干。刘子川说:噢,是这个事呀。应该不会吧?你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呀。孙志强说:是啊,别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看不上我。不过,场长可以经常见到她,我希望你能跟她说说,我真的很喜欢她,希望她不要总对我不理不睬。刘子川说:恋爱自由,我们做领导的,不会去干涉。但既然你跟我说了,我可以帮你和许梅说说。可是结果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孙志强说:场长的话,她一定会听的。
六月,沙枣树的花全开了。沙枣花不大,小如金砂,但却极香。这个时候,不管走在下野地何处,都能闻到它的芳香。
许梅摘了一把沙枣花,来到了刘子川的办公室,插在了水瓶里,放在了刘子川的桌子上。刘子川说:你还真浪漫。许梅说:那要看遇上了谁。刘子川说:浪漫是天生的,和遇上谁没有关系。许梅说:这你就是不懂女人了。刘子川说:行,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了。许梅,你来了,正好有一个事,想给你说说。许梅说:说吧。刘子川说:昨天散步时,遇到了孙志强同志。对这个名字,你不陌生吧?许梅说:当然了,太熟悉了。刘子川说:他是不是很喜欢你呀?许梅说:喜欢我的人多了,可不止他一个。刘子川说:小伙子长得挺精神,我看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许梅说:怎么,场长同志也想当媒婆了?刘子川说:什么媒婆不媒婆的,多难听,我就是替他传个话。许梅说:那么你是想让我和他谈还是不谈呢?刘子川说:这个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我不能干涉,再说这是你的事,和我也没关系。许梅说:怎么和你没关系,我看太有关系了,你是场长,在下野地,你的话,就像圣旨一样,不敢不听呀。刘子川说:没有想到你还这么调皮。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吧,我就不过问那么多了。许梅说:这么说,你是不想让我理他了?刘子川说:我可没有这么说。许梅说: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和他谈对象了?刘子川说:许梅,你怎么抓住这个话题,说个没完没了了?许梅说:是你开的头,可不怨我。刘子川说:行,我开的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许梅说:你既然帮了孙志强的忙,那么我也有一个同样的忙,你能不能帮一帮呢?刘子川说:就是不知我能不能帮得上。许梅说:你肯定能帮上,就看你愿不愿意?刘子川说:你说。许梅说:我真的很讨厌孙志强,可他却对我纠缠不休,弄得我很烦。而且,他这个人性格暴躁,我真担心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刘子川一听笑了起来:你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婚姻这个事,讲的是你情我愿,都什么年代了,没有人敢强逼着谁嫁或娶了。在下野地,有我这个场长在,决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到欺辱。许梅说:你这么一说,我也就踏实了。那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见了孙志强,当面警告他一下,让他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和生活。刘子川说:他要是再来找我,我可以开导他一下。许梅说:谢谢刘场长了,你对我可真好。刘子川说:不是对你好,我对谁都会这样。这是我的工作。许梅说:你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对我好。
好梦不会只做一次。
这些日子,过上几天,就会让做过的好梦重现在黑夜里。
都说梦是假的,做完了,只要醒过来,就消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许梅为什么,只要是梦醒后第二天看见刘子川,就会脸发红,心乱跳呢?
好几次,去汇报请示工作,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上前抱住他,让他对自己做梦里做过的事情。
莫非这就是书里说的爱情?不记得是哪本书里说过:爱情如洪水,当它真的来临时,就连最羞涩的姑娘,也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起来。
不过,许梅只是想到了,却并没有敢去做什么。
不但因为刘子川是场长,她不敢,而且因为刘子川已经有了妻子,有了孩子。
一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拥有了这些,他也就失去了与另一个女人相爱的权利。同样,别的女人,不管是谁,也不该再对这个男人有任何关于爱的想法。
这个道理,许梅当然懂。可她偏偏就梦到了他。
她知道之所以梦到的人是刘子川,而不是别人,不是因为他是场长。
如果没有胡杨河谷他举枪打死野猪,没有他跳进冰水救她脱险的行为,如果不是发现了从他眼睛里流涌出来的对她的心疼,还有那首他写的让她读起来热血沸腾的长诗,她肯定不会让他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从来都没有错。
只是这个爱,只能让许梅在梦中得到,实在是让她不甘心,让她很难受。
想做的事不敢做,不等于想说的话不敢说。
许梅问:刘场长,你做过梦吗?
当然做过。刘子川说。
你说,做梦老梦到一个人,是怎么回事?许梅问。
你梦到谁了?刘子川问。
不告诉你。你和阿草姐谈对象时,是不是经常会梦到她?
现在工作时间,不要谈个人私事。好了,快去写你的稿子去,宣传任务完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刘子川的样子有些严厉,可许梅能感觉出来,他一点儿也不生她的气。
自从做了那些梦以后,许梅就很想知道刘子川和阿草的事了。
刘子川不说,不等于许梅就没法知道了。
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许梅会经常去采访那些男女老兵。他们都是些心直口快的人,不管问到什么,知道的,都会说出来。
下野地的人都生活在一个大集体里,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因为有共同的革命目标,相互之间的关系就不由得密切起来。没有谁能有什么秘密会一直藏着,不让别人知道。
用不着那么直接,自己稍稍拐一个弯,就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刘子川和阿草的婚姻是什么状况。
确实,刘子川一开始因为心里想着初恋情人的缘故,一直拒绝阿草的追求。结了婚以后由于两个人文化背景的差异,刘子川对阿草也不是各方面都满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不但生了个儿子,而且从来都没吵过架打过架。这在下野地的其他夫妻中几乎是没有的。
所以那些男女老兵在给许梅说到刘子川和阿草的婚姻时,说到最后都会说一句:他们俩的日子过得真的是幸福啊!
这些话许梅听了,当然不会十分高兴。但也确实相信这是一句真话。把阿草当了姐姐的许梅知道阿草有多么善良朴实,也知道刘子川作为一个男人有多么优秀。这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幸福呢?
要怨,只能怨自己没有早生十年,让自己也能在刘子川单身时遇到他。这让许梅不由得想到古诗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许梅知道这个时候,就算是在梦里经常让刘子川出现,与他有多么缠绵,在现实中也应该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只是天下太多的事,知道了该怎么做,并不等于真的就可以做到,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八
刘子川没有去找孙志强开导他。他不觉得许梅的担心是个事。下野地实行的仍然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大家的行为都会受到严格的纪律约束。谁要做出过分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由此带来的后果。只是跟刘子川说过了那些话后,孙志强一直没有忘这个事。等了些日子不见刘子川找他,他就主动去找了刘子川。刘子川告诉他,问了许梅,许梅说她还不想这么早解决个人问题。刘子川让孙志强不要太着急,太着急了,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孙志强却说他只有把许梅娶了,才能安心在下野地干活儿。刘子川说:婚姻的事,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强加干涉。没有想到孙志强却给刘子川出了个主意,说让许梅离开机关宣传科,和他一起去牧羊点放羊去,让他们能天天在一起,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轻易地让许梅成为他的老婆了。一听孙志强说出了这样的话,刘子川气得差一点儿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他问孙志强想干什么,他严厉地警告孙志强,一定要尊重妇女同志的意愿,在下野地绝不允许有伤害妇女的事情发生。
刘子川把与孙志强见面的情况告诉了许梅。许梅听说孙志强想让自己和他一起放羊去,不由得笑出了声。笑过了以后,她对刘子川说,孙志强就住在我宿舍的隔壁,来找我的麻烦实在是太方便了,能不能把他调到一个偏远一点儿的连队去,省得让他经常见到我。
没过几天,孙志强就调到了十公里外的一个新建的开荒队。孙志强一开始不愿意去,干部说这是场部的命令,不想去也得去,不去就处分他。
孙志强去了开荒队后,许梅的生活一下子清静了不少。孙志强还是会来找许梅,只是因为距离的关系,他想经常来找许梅是不可能了。
许梅对刘子川说:谢谢你把孙志强调到开荒队。
刘子川说:这小子思想有些问题,需要好好改造一下。
孙志强这样的男人,许梅肯定不会嫁。刘子川这样的,许梅倒是想嫁,可刘子川已经娶了别人。
原以为自己年轻,长得又好,要找个可心的男人嫁出去,不会是件困难的事。怎么也没有想到,可心的男人是遇到了,但却失去了嫁给他的条件。
她想,也许命运会安排,让她再遇到一个像刘子川这样的,而且是单身的男人。
问题是万一这个男人一直不出现呢,难道说她能一直等到脸上有了皱纹,黑发变成白发,让青春的花朵在等待中慢慢地凋谢吗?
看来,成为一个妻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很容易,但要成为一个心爱之人的妻子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容易不等于不可能。没有一个女人不为此睁大眼睛,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让梦想变成现实。
师部物资处陈处长来到了下野地。对每个农场各种物资的调配,由他说了算。他的到来让下野地的上上下下格外重视。
刘子川让阿草去胡杨河谷打些野味。农场有许多老兵打枪都打得很准,只是打猎这个事没有人可以比得上阿草。
只要来了首长和重要的人物,场部都会上几道下野地的野味,以体现出对来宾的重视。
这个事用不着宣传报道,和许梅没有什么关系。可刘子川还是让她参加了迎接陈处长的晚宴。
陈处长看到许梅,露出惊异的神色,说以前来没有见过。刘子川说是去年才来的支边青年。陈处长说怪不得没有见过呢。
男人都一个样,只要有女人在场,如果女人再有些姿色,就会变得兴奋。
陈处长让许梅唱歌。许梅看看刘子川。刘子川说:陈处长想听,你就唱一首吧。
许梅就唱了一首新疆地区的哈萨克民歌《燕子》,这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情歌。
陈处长说:就凭这首歌,多给你们下野地一台拖拉机。
陈处长让许梅喝酒。许梅说不会喝。陈处长指着酒杯说:喝一杯,就再给一台联合收割机。
许梅看看刘子川,面露难色。刘子川知道许梅喝酒真不行,春节联欢会餐,只喝了一小口,脸红得就像着了火一样。
刘子川说:陈处长,喝酒是咱们男人的事,就别让女人掺和了。
陈处长是个爱酒的人,有许梅在,喝得就更加豪气,想把一桌子的男人全打败,让许梅看到他的英雄气概。
陈处长说:酒杯太小了,一口口抿不过瘾,换成茶杯。
刘子川说:行,换成茶杯。
从月上柳梢头,喝到月亮升到半空中,刘子川一个人把陈处长及随行的三个人全喝高了。
看自己喝多了,刘子川还没事,陈处长的面子有些下不来。他说:刘场长,你现在能多喝一杯酒,我就多给你一吨化肥。
为了给下野地多要几吨化肥,刘子川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坐在旁边的许梅听刘子川说过他的酒量,以为他喝多少都不会喝多,也就没有劝他少喝两杯。
谁知刘子川的酒量再大也是有限的。结果喝到第十一杯时,酒杯从手中掉落在了地上。看到刘子川也喝多了,陈处长这才醉醺醺地带着随行回到了食堂旁边的招待所。
刘子川还要走一千多米才能到家。这段路,要是不喝多了,走个十分钟就走到了。可喝多了,就不好说了。
许梅说:刘场长,我送你回家。说着,许梅上前去扶刘子川。他身子明显在晃,有些站不稳。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刘子川甩开了许梅伸过来的手,摇晃着往前走。
月光如水。置身其间,似乎什么都能看见,却又看不太清楚。平常那些熟悉的大路小路,还有四周的树林和房屋,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此时已过午夜,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躺到了床上。安静中透出神秘,让人总觉得会有什么白天看不到的事情要发生。
许梅没有去搀扶刘子川,但也没有离开他。她跟随在他身后,打算把他一直送到家门口,看到他走进家门,再回自己的宿舍。喝酒喝多了的人,很容易摔倒、呕吐,或出别的意外。
有一条小路穿过一片人工栽种的树林,只要穿过了这片树林,再有一百多米,刘子川就到家了。不知是不是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刘子川不想带着浓重的酒意进门。正走着的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不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了一条隆起的土埂上。
没有想到刘子川会坐到了土埂上,许梅不知该上前拉他起来,让他继续往家走,还是让他坐一会儿歇息一下。
她停了下来,站在离刘子川五米远的地方看着他。她没想别的什么,只想看着他能顺利回到家。
刘子川似乎也看到了她。
陶芸!陶芸!刘子川用不大的声音呼喊着。
谁是陶芸?陶芸是谁?这个名字,许梅从来没有听到过。下野地的女人中,似乎也没有一个叫陶芸的。
陶芸,你为什么站得离我那么远?刘子川朝许梅挥了一下手,示意她走近一点儿。
看来他是认错了人。许梅朝他走过去,她想如果他看清了她的脸,他肯定就会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许梅走到了他跟前,离得很近了。月光朦胧,刘子川似乎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她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脸离他的脸更近了。
她正想说:你好好看看,我不是陶芸。刘子川却一下子抱住了她。
陶芸,我亲爱的人,你终于来看我了,这么些年,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呀。
说完,刘子川就把许梅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紧接着一张嘴就在许梅的脸上亲了起来。亲到了许梅的嘴,就把许梅的嘴直接咬住了。同时一只手伸到了许梅的衣服里,摸到了许梅饱满的胸部。
天啊,和梦中情景完全一样,同样一个男人,同样的动作!但带给许梅的愉悦却比梦中的不知强烈了多少倍。
此时刘子川周身散发出的酒气,变得如鲜花般芬芳。还有他那有些野蛮的动作,也让许梅感觉到的只是温柔。
许梅只喝了一点点酒,可这会儿,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也就是说,这会儿,不管刘子川对她做什么,她都会欣然接受。
也许只要是梦,到了最后那一刻都会醒,让做梦的人总是不能如愿。许梅原以为刘子川会让自己在这个梦中不再有遗憾,没有想到,刘子川在解开了许梅的腰带以后,却一下子把她推开了。
不行,我说了,要把这一刻,留到洞房花烛夜,我说到做到。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刘子川站起来,像是没有看到还瘫软在地上的许梅一样,继续晃荡着身子,朝前走去。
许梅没有站起来跟着刘子川往前走。
许梅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她用手指掐了掐自己身上的肉,以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格外的灿烂。
许梅推门走进刘子川的办公室,她没有敲门。
看到进来的人是许梅,刘子川神情平静。
陶芸是谁?许梅问。
刘子川愣了一下,因为虽然下野地许多人都知道他曾有一个初恋情人,但她的名字,没人知道。连阿草都不知道。
许梅怎么可能知道?他一脸疑惑。
昨天晚上你把我当成了陶芸,你对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刘子川呆住了。
你不但对我喊出她的名字,你还抱住了我。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刘子川很肯定地说。
你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忘了自己干过的事?许梅问。
我可是从来没有喝多过。
可这一次你真的喝多了。
我干了什么?
你抱了我,亲了我,还摸了我。
刘子川吃惊地看着许梅,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似乎在努力地回想昨天夜里自己干了什么。
这么看来,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要不要我脱了衣服,让你看看,你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留下的印子?许梅说着,要去解胸前的衣服扣子。
其实一听到许梅说了陶芸的名字,他就知道许梅的话不会有半点儿虚假,而这件事如果说是真的发生了,被传出去,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他是非常清楚的。
许梅,尽管我想不起来,可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对不起你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把这个事忘了。
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不会对上级组织说,也不会对阿草姐说。
那我就谢谢你了。我一直以为我喝多少酒都不会醉,看来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件事对我是个教训。
酒确实可以让人失去理智,但也可以让人说出藏在心里不敢说的真话,干出一直想干却不敢干的事。许梅说。
好了,许梅,以后,我们可不可以再也不要提起这个事了?刘子川说。
我可以答应你对我提出的要求,不过,你也得答应我的要求才行。
你说吧,这一年多,你好像没有什么要求我没有答应过。
告诉我,陶芸是谁?
能不能别提这个要求?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
许梅的目光与神情里藏着一句没有说出的话: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我就不能保证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不会让别人知道。
别看刘子川是场长,许梅只是他的部下,但这会儿,他们的位置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了昨天晚上那件事,刘子川和许梅的关系,想要一切如初怕是有些难了。
刘子川告诉许梅,陶芸就是他的初恋情人。还告诉许梅,她长得真的太像陶芸了。也是这个原因,才会发生昨天晚上那样的事。他希望许梅能够理解,不要生他的气。
我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许梅说完,转身走出了门。
看到许梅转身离开,以为此事就这样不再留有一点儿痕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松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的刘子川却开始仔细地回忆昨天晚上的事。
毕竟是自己做过的事,认真去想,还是能从如水的月光中打捞出一些细节。这些细节让他紧张汗颜的同时,身心也感受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满足。
为什么有那么严厉的惩罚和道德约束,我们不少干部还是会犯男女方面的错误?过去他一直认为这些干部意志不坚定,品德不高尚,现在看来事情的发生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好在许梅是个懂事的姑娘,这一年对她的好,让她懂得回报,不会因为这件事和他过不去,做出让他为难的事。
尽管回味起来让他还会产生有些难言的冲动,但他已经有把握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他和许梅之间了。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阿草问他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呀,醉成了那个样子。刘子川说还不就是为了能多给下野地要些东西。阿草说事是公家的事,身体可是自己的。刘子川说参加了革命,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刘子川这次主动地把阿草拉进了自己的被窝。灭了灯拉了窗帘的屋子里,比最黑的夜还要黑。可刘子川还是透过这厚重的黑,看到了难以分出彼此的陶芸和许梅在朝他微笑。这让他在阿草身上不由得越发狂野了。
确实,许多事情发生了,只要当事人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别人不知道,就会和没有发生一样。
刘子川依然主持召开下野地农场重要的会议,研究安排部署着方方面面的工作,让下野地政治经济生产继续在党的领导下,快速且有序地发展着。师部首长和工作组对刘子川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肯定。师长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了要提拔刘子川当副师长的意思。
下野地各个重要的场合,都能看到漂亮姑娘许梅的身影。她拍的照片写的文章不断出现在建设兵团的报纸上。机关门口有一个宣传栏,经常可以看到她站在宣传栏前忙碌着。每天收工以后,都会有许多人站在宣传栏前看上面的文章和照片。大家边看边说:许梅这个姑娘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九
因为工作的关系,刘子川和许梅会有许多机会单独在一起。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许梅说:有一次你问过我梦到谁了,我当时没有告诉你。
你用不着告诉我。刘子川说。
我必须要告诉你,因为梦见的是你。许梅说。
梦到的事,可以不当真。刘子川说。
可那天晚上,它成了真的。许梅说。
不是说好了,不再提它了吗?刘子川说。
我想忘了,可忘不掉。许梅说。
忘不掉,也得忘掉。刘子川说。
那你为什么不把陶芸忘掉?许梅问。
刘子川被问住了。
阿草姐读过几年书?许梅问。
她只上过识字班。刘子川说。
她不该当你的妻子。许梅说。
她当得很好。刘子川说。
陶芸应该当你的妻子。许梅说。
陶芸不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子川说。
谁说不在了,我就是陶芸。许梅说。
许梅的话,无法不让刘子川惊呆,只是他很快就变得平静了。
刘子川说: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就当你没有说,我也没有听见,行吗?
许梅说:这怎么可能?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行了,你年纪太小,还是个孩子。孩子经常会说错话,大人是不会把孩子的错话当真的。以后不说就行了。刘子川说。
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信口开河,随随便便把自己说过的话当作没有说过一样。许梅说。
如果你说的是一句错话,那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可这并不是一句错话,而是一句真话,一句真心话。
真心话,也一样可能是一句错话。
只要是真心话,它就没有错。
我已经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你再说这句话,就是天大的错。
你是个读过许多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喜欢,是无条件的。
但你别忘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里,这个社会,是有规矩的,是有道德约束的,并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也别忘了,人是有感情的。当感情发生时,人的行为会被感情左右,别的都会变得不再重要。
可是人更应该有理智的。我们不能只是被情感左右。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这么任性,会带来什么后果?
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没有付出就不能得到。为了爱,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但有些代价并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我知道,如果让你主动提出离婚,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我问你,你在看到我以后,是不是后悔娶了阿草姐?
我……
我再问一句,如果你能把婚离掉,你愿意不愿意娶我?
刘子川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回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什么意思?
我要嫁给你!
对刘子川说出了想说的话,许梅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勇敢,当面就向刘子川表白了。走出场部机关大院,不想回宿舍。走到野外,走到一条水渠边,坐到了树底下,许梅继续回味着和刘子川的那番对话。关于爱,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现在才知道当它出现时,压根儿就不容你多想。而它产生的力量有多么大,更是会超出自己的想象。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许梅已经感觉到了内心深处正在涌起的浪涛,以不可阻挡之势把她推向生活的前方。
水渠里的流水并不清澈,摘一片草叶扔进去,瞬间被吞没。许梅想,我可不会像一片叶子随波逐流,我一定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活。似乎是为了马上证明她能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个叫孙志强的男人如同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同样是男人,为什么见了孙志强不但没有喜欢,反而像是见到了苍蝇一样?而孙志强对于自己的关心体贴,让自己像是在遭受折磨,从来没有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这个时候看到他,更是让许梅难以忍受。
你不是调到了开荒队,怎么还有事没事老往场部跑?许梅问。
这就是爱,就算是把我开到了天涯海角,也别想让我和你分开。孙志强有些得意地说。
对我,你就死了心吧。咱们支边青年里,还有那么多姑娘,你完全可以另找一个。许梅说。
别的人我都看不上,我就看上你了。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干,都敢干。孙志强说。
好像为了让许梅明白他不是说大话,他竟真的伸出了胳膊去抱许梅。许梅没有想到孙志强有这么大胆子,下意识地踢出了一脚。这脚踢得速度有些快,有些重,一下子把孙志强踢到了水渠里。水渠里的水不深,淹不了他,可把他弄得很狼狈。孙志强边往水渠堤上爬,边对着扬长而去的许梅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我的,我一定要得到你。
许梅敲开了阿草家的门。看到敲门的人是许梅,阿草很高兴,把她让到屋子里,还拿了凳子让许梅坐。许梅没有坐。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边走边和阿草说着她想说的话。许梅打量着房间说:收拾得挺干净呀。阿草说:老刘这个人爱干净。许梅说:刘场长是个文化人,可不像那些大老粗干部,干什么都不讲究。阿草说:也是的,我一开始,就有点儿不习惯。许梅说:你是在农村长大的吧?阿草说: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许梅说:农村人,是有点儿不讲卫生,还有许多陋习。阿草说:其实农村人也想干净,就是条件不允许。许梅说:但养成了习惯,就不好改了。阿草说:不过,跟着老刘,改掉了不少。许梅说:再改,怕是有些土气,也是改不掉了。阿草说:改不掉,就改不掉吧,反正也不影响过日子。许梅说:你是觉得没有什么,可对刘场长来说,就得长期忍受折磨了。阿草说:许梅,你不是说,找我谈什么事吗?许梅说:我们正在谈呀。阿草说:什么意思?许梅说:这还听不出来?我觉得你有些配不上刘场长。阿草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许梅说:当然和我有关系。阿草说:有什么关系?许梅说:因为我喜欢上了刘场长。阿草说:你说什么?许梅说:怎么,我说的是普通话,你听不明白吗?你应该可以听明白吧。不过,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喜欢上了刘场长。阿草说:我听明白了,可我却更糊涂了。许梅说:我知道,这句话,对你来说太突然,让你一时糊涂起来,也不奇怪。这样吧,你好好想想,咱们下次再好好谈谈。
许梅转身走出门。阿草坐在那里像傻了一样。
傻了的阿草,在许梅走了以后,足足呆愣了有一个小时。在把许梅的话反复地想过以后,才相信了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而是每一句话都是从这个叫许梅的可爱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确定了这些以后,阿草从坐着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拉开门走出来,似乎是想看看许梅是不是走远了。当然她没有看到许梅,只是看到晴朗的天空上,飘动着几朵白云。她把身子靠在了门上,在想,这么好的阳光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晚上,她和往常一样,做好了饭,等着刘子川回来吃。刘子川也在和平时差不多的时间段里回到了家里。吃饭的时候,阿草没有像以往一样主动和刘子川说许多话。她的少言,刘子川察觉到了,问阿草是不是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说话。阿草说:我以往是不是说话太多了,让你厌烦了?刘子川说:夫妻间要是没有话说,那就麻烦了。
阿草没有说话,不是没有话说,更不是不想说,她只是想等到建疆睡着了以后再说。建疆这个年纪,只要到了睡觉的时候,马上就会睡着,并且会睡得很死。看建疆睡着了以后,阿草才对刘子川说:老刘,今天,许梅来家里找我了。刘子川说:找你干什么?阿草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刘子川说:你指的是什么事?我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事。阿草说:我说的是和我有关的事。刘子川说:这还真没有。阿草说:许梅为什么找我,你不会不知道吧?刘子川说:我真不知道。阿草说:她来告诉我,她喜欢你。刘子川说:小孩子瞎胡闹说的话,你也当真?阿草说:可她不是小孩子,而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刘子川说: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阿草说:这不可能。刘子川说:她这话也跟我说了,我教训了她,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你。阿草说:你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她一来,搞得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刘子川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阿草说:你什么意思?刘子川说:她就是瞎胡闹,你不要当真。阿草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刘子川说:你又不傻,你说我这个时候,可能还会有别的什么想法吗?阿草说:你得跟我说实话,这样我才会知道,我该怎么做。刘子川说:是不是实话,你还听不出来?阿草,你也是干部,知道这种事会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有多大,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千万不要闹出什么麻烦来。阿草说:许梅是个懂事的姑娘,你再跟她好好说说,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太过分。
也是对刘子川太信任了,有了刘子川的这番话,阿草也就没有再把这个事当作什么事了。
刘子川没有想到许梅会去找阿草,这让他真的很生气。一到办公室,就打电话到宣传科,让许梅过来一趟。许梅来了。刘子川说:许梅,你怎么可以去找阿草?许梅说:我要嫁给你。有她在你身边,我就嫁不了,我当然要去找她了。刘子川说: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荒唐吗?许梅说:我觉得我正在做的事,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一点儿也不荒唐。刘场长,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让你很难往前走出一步。你就不用管了,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安心在这里等着就行了。等到有一天,我就会顺其自然地成为你的新娘,让你拥有你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刘子川说:这是大白天,你怎么说起了梦话!许梅说:梦想不能没有,首先得有,才有可能成真。梦想也是理想,没有一个理想不经过努力奋斗就可以实现的。刘子川说:我看你这不是什么理想而是胡想。许梅说:对我来说,这就是值得我奋斗的理想。
十
许梅再次找到阿草,让阿草有点儿意外。她知道刘子川的能耐,身经百战有勇有谋,一个小姑娘,不会是他的对手。许梅的胡闹,只不过是天上打了一个雷罢了,把人吓了一跳,却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可现在看来,似乎和她以为的有些不太一样了。因为许梅此时站到她面前,不但告诉她,自己喜欢刘子川,还告诉她,自己要嫁给刘子川。阿草问许梅:刘子川已经结了婚,你怎么能嫁?许梅说:所以才来找你。因为你只要和刘子川离婚,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阿草笑了起来。笑过以后,阿草说:刘子川是下野地最优秀的男人,无论是哪个女人喜欢上他,想嫁给他,都很正常。许梅说: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阿草说:可再喜欢,也要面对现实。许梅说:什么现实?阿草说:刘子川比你大许多。许梅说:我就是想找个年纪大的男人。年龄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个问题。你知道孙中山比宋庆龄大多少吗?阿草说:我不知道。许梅说:大二十七岁,刘场长才比我大十五岁,怎么能算大?阿草说:你别忘了,我们已经有了个十岁的儿子。许梅说:这算什么问题。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阿草说: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嫁给刘子川了?许梅说:要是再有别的选择,我就不会找你了。阿草说:许梅,这一年多,姐对你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你不能干这么没有良心的事。许梅说:姐对我的好,我从来没有忘过。我想姐要是真的对我好,会让妹子得到她想要的爱情。阿草说:刘子川是场长,他要是闹离婚,不但干部群众会把他骂死,上级组织也不会放过他,你这样干,不但不会让他幸福,还会把他毁掉。许梅说:所以为了不连累刘场长,要离这个婚,必须得你提出来。都知道这个婚是你要离的,大家就不会怪罪他了。阿草说:可我并不想离,我和刘子川在一起过得很幸福。许梅说:如果你真的不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疯,而发了疯的人能干出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想你不会让刘场长真的被毁掉吧?阿草说:你是个好姑娘,你真的不该这样的。许梅说:正因为我是个好姑娘,把你当了姐姐,才来和你商量。阿草姐,你就答应我的请求吧,我保证嫁给刘场长后,还会把你当亲姐姐一样待,把建疆当亲儿子一样养。
看来想用道理说服许梅是没有可能了。阿草比许梅大了十岁,可说起话来,许梅似乎比她还坚定沉着,比她还有更多的道理。她是个猎人的孙女,从来都不擅长说道理。但她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并且知道该怎么来保卫它。
看来,刘子川是很了不起,可也并不是所有问题他都能解决。
阿草爱刘子川,爱这个家,与此相关的任何麻烦,如果刘子川解决不了,阿草只能自己来解决了。
想好了怎么解决,阿草没有跟刘子川说。用不着说,刘子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许梅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之间的事,最好女人自己来解决。等解决完了,再跟刘子川说,给他一个惊喜。
阿草约了许梅,说去胡杨河谷转转。许梅去过一次胡杨河谷,有了人生一次难忘的经历,也对刘子川有了不同以前的感觉。许梅也想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说服阿草主动提出离婚。上次与阿草交谈,虽然没有让阿草答应她的要求,但当时阿草理屈词穷的样子,说明阿草已经处于劣势了。只要自己再乘胜追击一下,阿草肯定会失去最后的抵抗能力,让自己能如愿以偿嫁给刘子川。
阿草骑着马,让许梅坐在身后,马鞍上挂着枪。看到了枪,许梅说起了在胡杨河谷的遭遇,说当时如果不是刘子川让野猪一枪毙命,就算当时没有把命丢掉,自己也会破了相,不知变得有多丑。
阿草说:对付野猪,我比刘子川更有经验。阿草让许梅不用担心会碰到野猪。
胡杨河谷风景如画,只是阿草和许梅无法沉醉其间。
阿草举枪打下两只天上飞的野鸽子。
阿草拿出了一把小刀子,让它从手中飞去,击倒了一只奔跑的野兔子。
许梅看呆了,她只是从武侠小说中看到有人可以让刀子飞起来,没有想到在现实中也能看到。
阿草说跟着爷爷打猎,十二岁她就会使用猎枪了。她说十六岁时在山里遇到土匪,想打她的坏主意,被她一枪打得脑袋开了花。
许梅只听说过阿草怎么厚着脸皮追求刘子川,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还干过这样的事。
阿草用小刀子给野鸽子和野兔子剥皮扒肚,一片青草被血染红。她说她手中的这把刀子,是祖先传下来的。别看它不大,只有巴掌那么长,但却锋利无比。爷爷让她带在身边,说新疆野兽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看着阿草使用刀子的熟练动作,可以想到她已经用这把刀子对付过不知多少野兽了。
阿草把烤好的野味,用刀子割下来一块,递给了许梅,让许梅尝尝好吃不好吃。
许梅咬了一口,说太好吃了。
阿草问:还想不想再吃?
许梅回答:想。
阿草说:不过,你很有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许梅问:为什么?
阿草指了指挂在马背上的枪,又晃了晃手中的刀,说:因为你让它们生气了。
许梅有些吃惊地看着阿草,似乎还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阿草突然一拳打在许梅脸上,打得许梅的鼻子顿时流出血来,整个人仰面躺到了地上。
许梅说:你怎么还打人?
阿草说:打你是轻的。
阿草说着,上前一步,用膝盖顶住了许梅的胸脯,紧接着就把手中的刀子,逼在了许梅的喉咙处。
许梅说:你难道想杀了我?
阿草说:没有错。我是要杀了你。
许梅说:至于吗?
阿草说:如果是别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不会这么做。但你的运气不好,偏偏遇上了我这样的女人。
许梅说:可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阿草说:我今年三十三岁了,做过了妻子,也当过了妈妈,作为女人,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你才二十三岁,你现在应该还没有被男人碰过吧?用我的这条命换你的命,也算值了!
阿草手上使了点儿劲,刀尖刺到了皮肉,许梅感到了疼。
和刘子川的事,许梅想到了被人骂,基至被人打,可从来没有想到会死。当然,一个革命者,是不应该怕死的。可她好像还没有干成什么革命的事,就这样消失了,是不是也太不值了?
阿草说: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很干净。你这么年轻,皮肉是这么鲜嫩,把它们分割成了一块块,扔到河水里,那些野鱼不知会有多喜欢!
仰躺着的许梅看到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还有灿烂的阳光。她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青年,怎么能就这样毁在了儿女情长上?
以为阿草文化不高,但很善良,待人随和,打败她不会太费力,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么凶狠的一面。
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包括爱。人只能活一回,我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理想没有实现,怎么可以死?
在生死面前,许梅的爱动摇了。
阿草姐,我错了,放过我吧。
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了。
别再给刘子川找一点儿麻烦。刘子川是我的命,为了他,我可以去死,也可以让给他找麻烦的人去死。
阿草姐,我不会了。
还是那匹马,驮着阿草和许梅,走出了胡杨河谷,一直走进了农场的营地,许多人都看到了她们。大家都向她们打着招呼,问她们干什么去了。到了青年宿舍门口,马儿停了下来。阿草让许梅下了马。阿草对许梅说:下一次再带你去吃烧烤。门口站着几个城市青年,听到阿草这么说,都喊叫着,阿草队长,你不能光带许梅去,我们也要吃野味烧烤。
也就是说,发生在阿草和许梅包括刘子川之间的事情,虽然有些惊心动魄,但却没有在下野地掀起半点儿波纹。因为除了当事人以外,别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它就被阿草粗暴地平息下去了。孙志强在许梅从马上下来后,跟在她身后问:脸上怎么会有一块青肿?许梅说:我不小心,自己碰在了树上。
按说,故事到了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因为许梅一旦停止胡闹,一切就会恢复到过去的样子,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发生了。但接下来的日子,却又生出了一些谁都没有料到的事情,让我们的故事,不得不再继续讲下去。
十一
让许梅改变了主意,阿草很高兴。
刘子川回到家,阿草忍不住向他报功。
听完阿草说怎么样把许梅搞定的过程,刘子川不但没有高兴起来,没有表扬阿草,反而说用这种方式对待一个年轻姑娘太过粗野了。尤其是居然拿起了枪和刀去威胁自己的姐妹,还一拳打得人家鼻青脸肿,这哪里还是一个女干部应该做的事,简直就是强盗土匪才会有的行为。
不能说刘子川的批评没有道理,可阿草这么做,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他好,就算有点儿过分,也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刘子川那种生气的样子,让阿草有些迷惑不解,好像阿草不是帮着他解决了一个麻烦,而是给他添了堵。
没有想明白,也不会多想。丈夫在,家在,儿子在,幸福就在,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刘子川接到通知,要去师部开三天会。临走时,刘子川对阿草说:你是当姐的,又是干部,要对许梅好一点儿,别把她吓坏了,不要让她在心里留下阴影。
刘子川去开会了,阿草一个人在家。看到家里有些脏乱,才想起这些日子,因为许梅胡闹的事,一直没有顾得上打扫。刘子川可是个爱干净的人,他一直说,只有生活在清洁的环境里,才会心情舒畅,才会活得幸福愉快。这么一想,阿草不再耽搁,马上动手打扫起了卫生。
打扫卫生时,阿草还想着,会不会真的把许梅吓坏了?过两天,包饺子把她喊过来一块儿吃,安慰安慰她,让她知道,只要不胡闹,啥事都不会有。
打扫到床底,看到了刘子川的那个老旧的皮箱。每次打扫卫生,她都会擦去落在上面的灰,但从来没有打开看看里边装了什么。
只是这次拖过来,擦去上面的灰尘以后,没有马上推回原处,而是顺手打开了皮箱,想着把里边的东西整理一下。
里边主要装了一些证件和各种纪念章,还有一些厚薄不一的日记本。整理日记本时,从里边掉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刘子川和一个姑娘的合影。
一看这张照片,阿草愣住了。因为这个姑娘长得和许梅实在太像了。
再翻过来,看到背面上写着一行字:永远怀念我的爱人陶芸。
像被惊雷击中,阿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明白了此前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了,明白了为什么知道了自己那么对待许梅后,刘子川会那么的气恼。
阿草没有把照片放回原处。
拿着照片,阿草找到了许梅。
许梅脸色灰白,以为阿草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她说她已经明白自己错了,不会再去做让阿草不高兴的事了。
阿草拿出了那张背面写了一行字的照片,让许梅看。
许梅也看得愣住了。刘子川说过,她和陶芸长得像。可她真的没有想到会长得这么像。
刘场长是不是一直对你很好?
是的。
他是不是对你说过,你长得像陶芸?
以前没有说过。
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那天晚上,他喝酒喝得太多了,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喊我陶芸。
光是喊了你陶芸?
他把我当成了陶芸。
他还干了什么?
他只是抱住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
你什么时候铁了心要嫁给他的?
就是那个时候。
还有别的男人对你这么好过吗?
许梅摇摇头。
还想嫁给刘子川吗?阿草问。
我不敢。许梅说。
你一定要嫁给他。阿草说。
我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许梅说。
姐让你受委屈了,是姐不好,姐文化不高,别与姐计较。阿草说。
许梅一下子抱住了阿草,放声大哭起来。
阿草说:刘子川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会让爱他的女人受委屈。他的胃不太好,饭要煮得软一点儿,还有,他口淡,炒菜时尽量少放点儿盐。
刘子川开会回来了。
阿草拿着照片问刘子川:为什么不告诉我,许梅长得像你的初恋女友。
刘子川说:这有什么可说的,都是人,谁和谁长得像,说明不了什么。
阿草问:其实一看到许梅,你就想到了陶芸?
刘子川不说话了。
再问刘子川:如果这会儿,没有和我结婚,许梅出现了,非要嫁给你,你会不会娶她?
刘子川还是不说话。
只是刘子川这个时候不说话,等于把什么话都说了。
阿草说:咱们离婚吧。
刘子川吃惊地看着阿草。
阿草说:许梅不是随便出现在下野地的,陶芸的魂儿托寄在了她的身上。我如果不成全你们,天理不容。
刘子川说:算了,不说这个事了,现实已经如此,不可能改变了。
阿草说:不去做,怎么知道改变不了?
刘子川说:离婚的事,我决不会去做。
阿草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刘子川说:我是不会离婚的。
阿草说:这可由不得你,我有和你结婚的自由,也有和你离婚的自由。
一个月以后,阿草和刘子川离了婚。
下野地负责办理婚姻手续的机构不给她办,说要刘子川同意才行。而刘子川不让工作人员给阿草办理离婚手续。阿草直接去了师部,找到了师长。师长问阿草为什么要离婚,是不是刘子川做了什么错事,说如果他做了什么错事,组织上一定会给她主持公道。阿草说刘子川一点儿错都没有,是她对刘子川实在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了,和他在一起过日子天天就是在受罪。阿草的理由当然说服不了师长。阿草就说如果师长不同意她和刘子川离婚,她就天天坐到师长的办公室里来。还说师长这么做是违背婚姻法,是不尊重妇女的意志。看到阿草这么坚决,师长就给刘子川打了个电话,说强扭的瓜不甜,阿草非要离你就同意了吧。既然师长这么说了,刘子川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让工作人员给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阿草让刘子川提着皮箱,离开家,住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
阿草拿出那张陶芸的照片还给了刘子川。
阿草说:和许梅再生个女儿吧,这样你就儿女双全了。
刘子川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
阿草说:你放心,我和儿子会活得很好。
刘子川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了。
阿草说:这一辈子,我想要的,你都给我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刘子川说:以后,有什么难处跟我说。
阿草说:最难的事情我都经历了,不会再有什么事可以难住我了。
离婚在那个年代的任何地方都是轰动性的事件。
自下野地建立农场后,有人闹过离婚,但在刘子川的干涉下,没有一个离成过。他说人海茫茫中两个人能走到一起,这是天大的缘分,就该永不离弃白头到老。谁都没有想到他自己倒成了下野地离婚的第一人。
不过,在这件事上,倒是没有什么人说他的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婚不是他要离的,而是阿草非要闹着才离的。
可阿草究竟为什么要离婚呢?大家都想知道原因,见了面不免互相打听。只是不管怎么打听,似乎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让人信服的说法。
一块儿来的姐妹,不明白阿草为什么要和刘子川离婚,来当面问阿草:为什么要主动离婚?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阿草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和他过了。
两个月后,大家都知道了,大城市来的支边青年许梅要嫁给场长刘子川了。
这件事,当然也是很轰动的。
轰动是轰动,可并没有对刘子川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因为这个事情是发生在刘子川离婚之后。既然阿草不和刘子川过了,刘子川当然就得再找个女人过日子了。
许梅比刘子川小十五岁,会不会是刘子川利用手中的权力,逼着许梅嫁给他的呀?可这个疑问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只要有人问起许梅这个事,许梅都会毫不含糊地说是她主动要嫁给刘子川的。
再说了,刘子川不但是场长,也是战斗英雄,还那么有文化有知识,这样的男人在下野地娶个多么漂亮多么年轻的女人都是应该的。
所以,下野地的人,不管是谁,只要说起这件事,都不会说刘子川半个不好。
这段日子,大家只要见到了刘子川,都会高兴地向他表示祝福。
不过,有一个人除外,他就是孙志强。
早已经把许梅爱得死去活来的孙志强,不但跑到了刘子川的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流氓干部,还当面威胁许梅他就是死也不会让她嫁给刘子川的。
孙志强还去找了阿草,说阿草是个大傻瓜,说刘子川和许梅早就勾搭成奸了,说她不该主动离婚成全这一对狗男女。
阿草让孙志强不要胡闹,说婚姻自由,谁也不能干涉。
孙志强说:如果他们真的结婚,我会让他们不得安生。
阿草说:你真爱一个人,就应该让这个人活得幸福,而不是去折磨这个人。
孙志强说:可我活着,也不能被别人折磨。有气必出,有仇必报,别人让我活不好,我也会让别人活不好。
十二
刘子川和许梅定下来,在国庆节那天举行婚礼。
距离十月一日,还有一个星期时,孙志强把许梅约到了沙枣林,让许梅不要和刘子川结婚。
许梅说:我们结婚证已经领了,我肯定要嫁给他了。
孙志强说:我说过我一定要得到你,你既然非要嫁给刘子川也行,那你就满足我一次,这样也不枉我对你好了一场。
许梅说:这么恶心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什么时候对我好了,我可不知道。
许梅不想再听孙志强说什么了,转身要离开。
孙志强的眼睛变得血红。
他一把扯倒了许梅,打算用暴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许梅可不想屈服于他,于是拼命地呼叫起来。
沙枣林不远处就是农场场部,看到孙志强带着许梅走向沙枣林,有人就向刘子川报告了。
刘子川一听,马上离开办公室,朝沙枣林跑去。
快跑到沙枣林跟前时,听到了许梅的叫声。
跑到一片草丛前,刘子川看到孙志强骑在许梅身上,一只手扯着许梅的衣服,一只手去解许梅的裤腰带。
这时的许梅,在刘子川眼里,不但叫许梅,她还有一个名字叫陶芸。
刘子川上前飞起一脚,把孙志强从许梅身上踢开。
孙志强看到了刘子川,不但没有害怕,赶紧逃走,反而如同看到了前世仇人,腾地一下跳起来,朝着刘子川扑过去。
两个男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许多人被惊动,大家都跑了过来。
阿草也在其中。
打架的事,在下野地不是没发生过。但场长和人打架,还是头一次见到。
为什么打,不用多问,到了现场,一看许梅衣衫不整的样子,就明白了。
刘子川没有想到干了坏事的孙志强,见了他不但没有被吓破胆,还冲上来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一下子打得他眼冒金星。
刘子川气得只恨没有把手枪带在身边,要不这会儿就掏出手枪把他一枪崩了。不过,这个家伙的行为已经属于犯罪,等会儿让保卫科的人把他抓起来。
所以面对孙志强的拳脚,进行还击时,他并没有下重手。
不过,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又正处于壮年,就算不下重手,他一拳打在孙志强的软肋处,还是把孙志强打得一下子半跪到了地上。
把孙志强打跪下了,刘子川决定带着许梅离开现场,让保卫科的人来收拾他。
可孙志强却像疯了一样,被打跪下以后,缓了一口气,又站了起来,嘴里叫嚷着:就是你夺走了我的爱人,我要和你拼了。
重新站起来的他,手里抓着一把闪着光亮的镰刀。
孙志强挥动着镰刀朝着刘子川砍过来。
谁都没有想到孙志强会有这样的举动,连刘子川都没有想到。
所以当孙志强挥动着镰刀砍向刘子川时,不但别的人愣住了,连刘子川自己也愣住了。
许梅在看到阿草后,就站到了阿草身边。看到许梅衣服被撕破了,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阿草脱下了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许梅看到孙志强挥动镰刀扑向刘子川时,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并下意识地跑向刘子川,想挡住扑过来的孙志强。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么做,不但保护不了刘子川,还有可能让她一起受到致命的伤害。
镰刀呼啸着,砍向许梅。
镰刀落了下来,只是落下来的镰刀,没有落在许梅身上。
不是孙志强的镰刀出现了偏差,也不是镰刀的速度不够快,而是因为镰刀在落下时,被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拦住了,挡住了。
这个人就是阿草。
她伸出了胳膊,昂起了头,迎向了落下的镰刀。
镰刀先是划破了她的胳膊,后又插进了她的脖颈。
阿草倒在了血泊中。
谁都没有想到孙志强真的会把镰刀砍下去。大家在发出一片惊呼后,冲了上去,把孙志强摁倒在地上。
刘子川和许梅俯下身子,抱起了阿草,并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阿草睁开了眼睛,微笑地看着刘子川和许梅。
阿草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了说出来的力气。
阿草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但刘子川和许梅分明听到了她没有说出来的所有的话。
阿草死了。对她的死,大家说法不一。有人说她见义勇为,死得伟大。有人说她,为救许梅而死,死得不值。说法虽然不一,但无不为她叹息。她四十岁不到,本该活着,却倒在镰刀之下。
孙志强被判极刑。他供认在见许梅之前先把镰刀藏在了树林中,打算如果许梅坚决不顺从他,就用镰刀阻止许梅嫁给刘子川。对他的结局,大家没有一点儿同情,说他罪有应得。
刘子川一直在农场场长的位置上干到离休。在上级组织讨论是否提拔他当农业某师副师长时,有人提到他和阿草离婚再和许梅结婚并造成人员伤亡的事。虽然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过失,但毕竟和他关系密切,确实不宜再继续提拔。
从农业大学毕业的刘建疆又回到了下野地农场,从技术员干到生产科科长,最终也如他父亲一样成为下野地农场的场长。七年之后他又凭出色的业绩与能力,提升为生产建设兵团某师副师长。
刘子川和许梅的女儿刘倩倩毕业于某重点大学的新闻专业,进入了京城报社成了一名记者。母亲许梅把家传的照相机送给了她。她的文章比母亲写得更好。
每年的清明节,刘子川和许梅都会走向下野地的西戈壁,把一束野花放在阿草的坟头上。许梅成为场长夫人后,一度遭到众人非议。可她低调谦和,从不摆架子,且工作努力,成绩突出,最终被大家认可。人们都说她和刘子川真的是天生的一对。
在刘子川和许梅的家中,一直都悬挂着许梅给阿草拍的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