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失落与“世界”共在的新美学
——读柳营《出城去》
2023-11-25◎梁鸿
◎梁 鸿
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梁庄十年》《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作为方法的“乡愁”》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出版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和《四象》。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2010年度《亚洲周刊》非虚构类十大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新浪网十大好书、凤凰网年度十大好书、《当代》长篇小说2017年拉力赛总冠军、《当代》长篇小说论坛“年度五佳”等多种奖项。论文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等。
作为一名七〇后作家,柳营的创作范围非常广泛,她对中国当代生活的深刻理解使她写出了长篇小说《姐姐》,她敏锐地抓住时代精神气质的核心,创造出了鲜活生动、让人无限感慨的“姐姐”形象,写出了“原乡”失落后中国生活的某种混沌。移居美国后,柳营创作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瓶子》《小吉》《了不起的木耳》等。这些小说也多以女性为主角,她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故乡,来到异国他乡,经历各种各样的遭遇,但是,不管如何困顿,如何痛苦,她们没有寻找退路,没有贪恋“原乡”,而努力在当地扎根,从而成为传统意义上的“离散者”。
在《出城去》一文中,作者细致地描述在失去爱人、母亲、小猫之后的两个女人(喜云和耳朵)的心态,“布鲁克林的家,是她世界的中心。母亲住的地方,是世界的另一个中心”。在女人的内心深处,有两个世界,两个中心,她们同时失去了两个世界中最重要的人——爱人和母亲。她们怀着无以排遣的悲伤互相见面,看仍然热闹的街道,回味自己的寂寞和孤独,觉得世间一切与她们都有距离,无法在任何地方找到归宿。在叙述过程中,柳营没有把母亲所在的世界——那有着南方温软话语的故乡——作为女人的精神归依,它们只是她对世界感知的一部分,无法抵挡人生最终的寂寥,它让人忧伤,却也是自然。
柳营没有赋予“原乡”更深沉的原乡意味,它在她的小说中只是人物的精神背景,却不是人物最终的精神指向。她们与“过去”(“故乡”“故人”)的关系非常松散。她的小说没有鲜明的“离国意识”,“故土”没有成为她们无依无靠时的精神支撑,也不是她们寻找新生活的动力,她们生活在当下,努力开拓现实——纽约、异乡、新的语言、新的家园,认真经营新的关系。没有“背井离乡”所特有的悲剧之感,她们踏实、谨慎,有灰暗、绝望的时刻,也有明亮、云开雾散的瞬间。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在都市、小镇不为觉察的空间中,她们努力建构新的生活,经营新的关系,如果能够存活下去,那么,这些地方就成为新的家。这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态度,开放、当下,没有退路,充满挑战,也充满活力。
这样的生存态度和精神状态凝聚成柳营小说强大的精神内核,这些离开“原乡”的人,她们在所经之地扎下新的根,建造新的家,换句话说,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她们的故乡,她们走过之地,喝过的咖啡,住过的公寓,遇到的人,都构成她们精神的一部分,也是她们构建新的空间关系的动力。这使得柳营小说给“移民文学”带来了新的元素和新的观念,并赋予她小说非常强烈的世界公民意识。
以移民、女性为背景,但却没强化这一背景,没有异己化和对象化,没有景观化,小说人物、异国都市和读者之间是一种疏离的共在状态,既互相慰藉,彼此又有基本的空间,这种疏离既是现代生活的现实状态,也是柳营小说的美学风格。
这种孤独又共在、疏离又响亮的叙事也成为柳营小说语言的美学风格和独特语调。读她的小说,恰如在散步中,两个好友,在热闹又安静的街边,在充斥着噪音却又有着奇异的孤独感的酒吧,向对方缓慢敞开心扉。语言如同溪流,清澈温和,却经历过四季转换、白昼夜晚的洗涤,有着绚烂、清寂的底色。
本期同时选了批评家戴瑶琴和苏七七的两篇评论,她们从另外的角度对《出城去》进行了非常精彩的分析,这几种理解可以相互参照,以对柳营小说有更深入和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