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旧时光
2023-11-25聂鑫森
聂鑫森
一
“修复旧时光”,是店名,也是人名、地名。
在古城湘潭城东的文庙街街尾,往右拐过去,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小公园,再往前走,凸出一截短促的小街,叫“老街子”。拥拥挤挤排列着十几爿小店铺,修补铁锅铜盆,修补皮鞋或为鞋底钉掌,修锁配钥匙,修理各种家用电器……还有一家专门修复老照片的店子叫“修复旧时光”。这店名很有意思,老照片定格的是逝去岁月的一个个瞬间,发黄了,破损了,需要修复的顾客只能到这里来。这种店子,在“老街子”是独一份,在湘潭城也是独一份。“老街子”修理的都是老物件,老物件凝聚的都是旧时光,久而久之,人们就把“修复旧时光”与“老街子”合二为一。谁到“老街子”去,都会情不自禁地说:“我去‘修复旧时光’遛个弯儿!”
湘潭大学一位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教授,对此饶有兴趣,写过一篇文章《为什么“修复旧时光”成为“老街子”地名的指代》。他说怀念逝去的时光,是人们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需求,又因年长日久,记忆会出现偏差,需要得到准确的校正和修复。修复老照片成为当下的一个行当,光顾者甚多,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修复旧时光”的店主,姓修名复,今年三十岁了,英姿雄发,仪表很酷。他爹是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当初为呱呱坠地的儿子在“修”姓后缀一“复”字,只因“修复”是人人熟知的词语,又顺口又好记,并无什么深意。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儿子在新闻学院摄影系毕业后,不去报社、杂志社、电视台应聘上班,居然干起了修复老照片的营生,一干就是八年,成了一名专业修复师,生意很好,名声也很好。店主、员工就他一个人,不受人管,也不管人,活得自由自在。古城的人很风雅,不叫他“小修”“修老板”或“修师傅”,直截了当称他为“修复旧时光”。修复很喜欢这个称谓,就像古代文人的别号,如“五柳先生”“红豆馆主”,或如一些能工巧匠的美称,如“泥人张”“金鱼李”。不过,他说:“他们是高人、贤人,我只能望尘莫及,还得努力修炼。”
修复是个独子,爹娘都是有文化的人,儿子既然爱上了这一行,老人也只能由着他,但总不见儿子领个女朋友上门,这就让人焦心了,不得不时时催问。修复说:“无拘无束惯了,不想让人管着我。不过,时机一到,她自然就来了,二老就安心等待吧。”
修复的店子,嵌在“老街子”的尾端,门楣上置一块黑漆底色、竹节鞭镶边的横匾,“修复旧时光”五个隶字,阴刻,涂成暗绿色,很古拙的模样。大学毕业时,教老照片修复课的老师问修复就业的意向,修复说:“我不想去公家或私营的单位谋职。我喜欢修复老照片。”老师说:“你虽年轻,却有诗人潜质,常怀思古之幽情,那就自个儿开个店子吧,店名就叫‘修复旧时光’,我来书匾,如何?”修复眼里淌出热热的泪水,说:“谢谢老师!”
店子的格局有点怪,门脸两边都用木板封住,上面涂画出青砖叠砌的白色砖缝,中间是黑漆铜钉大门,不窄也不宽。营业时,大门敞开,只有冬天在门前再加一道厚厚的棉帘子。店堂隔成前后两进,前大后小,营业间兼工作间摆在前面,后面的小间为冲洗照片的暗室和杂物间。店堂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装框的横式楷书,是他父亲早些日子书写的一首七绝,录自当代著名诗人兼学者李元洛先生的《夕彩早霞集》:“无情最是那时光,偷走青丝换白霜。唯有诗心偷不走,高歌依旧少年郎。”父亲说这首诗与你的顾客多是老年人十分契合,修复老照片正是把被时光偷走的美景佳容追还回来。修复说:“我也很喜欢这首诗,一个‘偷’字用得出神入化。”
店堂右边靠墙处,摆着一个小方桌和几把古式圈椅,可供顾客休息。店堂左边靠墙摆着一个宽长的工作台,台上立着大屏幕电脑和扫描仪,还有插着各种型号毛笔、铅笔的瓷质大笔筒,颜料盒,笔洗,剪刀,镇纸之类东西。修复老照片对于修复来说,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先用扫描仪把老照片扫描成电子版,再把照片传入电脑,然后识别老照片的病症,再用修图软件清除污点、剔去划痕、澄清背景和人物,重现图片光影的立体感、明暗关系和透视结构。如果人像破损了,先打印出来,再根据其人同时期的照片,用铅笔、炭精笔、毛笔进行描容描衣饰复原,然后再在原照上修复。修复好的照片,翻拍后冲印一张,再连同原件一起交给顾客。顾客也可另付费扩大冲印。每个项目都有公平的收费标准,修复绝不胡乱收费,好口碑带来旺旺的人气,比打广告还管用。
修复每天上班的时间很有规律,在家里用过早餐,上午九点准时到达店里,下午四点便关门回家去,中餐吃订好并送上门的外卖盒饭。每周的星期天,给自己放假。他的业余时间很充裕,或拎着照相机外出拍各种照片,或待在家里读书、画素描、画工笔人物、国画。
但今年入冬一个多月了,修复却一反常规,上午八点就开门迎客,下午六点才离开店子,星期天也不休息。爹娘问他是不是生意太好了?他说:“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取照片!当然,还有一个陪同者。”
二
这个老人叫计生平,修复只大略知道他住在湘江对岸岳塘工业区的那一大片老宿舍区里,具体在哪里,老人没有告诉他。
立冬那天上午,北风吼,搅得雪花满天飞舞。修复九点钟准时来到小店门前,发现台阶上站着一个穿棉布长袄、戴着老式棉帽的老人,洁白的雪花沾了一身。旁边还有一个穿红羽绒长外套、系紫色头巾的年轻姑娘。没等修复说话,老人抢先开口了,说:“你是修复旧时光吧?我要劳驾你了。”
“谢谢你光临小店,我来开门,快进店。”
“你应该说谢谢你们光临小店,这是礼节,我也是一个大活人哩。”姑娘说话很冲,让修复猝不及防。
“哦,还漏掉了一位年轻的女士,抱歉。”
姑娘说:“你开门也太晚了,不像个生意人。”
修复说:“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工匠!”
老人搓搓宽大而多皱的脸,两道浓眉一跳一跳,忍不住仰天大笑。
修复打开锁着的店门,说:“二位,请到屋里歇口气!”
接着,修复利索地启动空调,热热的气流便喷吐出来。又提来装满水的电热壶,接上电源。再在方桌上摆上三个白瓷盖碗,揭开盖,放进茶叶。
姑娘抿嘴一笑,浅浅的,很好看。“这盖碗是瓷城醴陵的上品茶具,下有托,中有碗,上有盖,纯白一色,素雅。茶叶是君山毛尖,香味细腻,不错。不过,我还有事,无福消受。”
修复说:“你说了这么多话,不喝口茶润润喉?”
姑娘扑哧一笑,然后转过身对老人说:“爷爷,我已为你约好了的士,十点半会准时到店门前来接你,我有事要去办,不陪你们了。”她调皮地挥一挥手,往门口走去,掀开厚厚的棉帘子,又回过头来说,“修复,我可是没喝你一口茶,还如徐志摩的诗,‘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然后,人影一闪,窜出门外去了。
老人说:“她是我的孙女,叫计新新,在一家陶瓷厂搞新创意日用器皿设计。疯疯癫癫的,你别见怪。”
修复笑了,说:“是个有冲劲的新派人物!来,请坐。水马上开了,我们且安坐喝茶、聊天。”
“好。我叫计生平,今年八十岁了。原是湘江对岸岳塘区红星铸造厂的浇铸工,六十岁退休时,那个厂子也关门大吉了。”
“我姓修名复,算是一个手艺人吧。计老,这么远的路,你早早赶来,辛苦你了。”
“老工友都说你有好手段修复老照片,我急着赶来了。孙女不放心,陪着我来,说我有心脏病,绝不能跌倒。”
“计老,你可以等天气好了再来不迟。”
“不能等了。过几天,我们这群老工友相约AA制聚餐,还规定每人至少要带一张可以体现个人风采的老照片来,相互传看,借此引发怀旧的话题。我们都是一个班组的,当年的十几个人,如今只剩下五个了。”
电热壶的壶盖一起一落,欢快地发出声响。修复赶忙提起壶,为两个盖碗冲入滚沸的水。
“计老,请喝茶。你们这一群老工友,有浪漫情怀!每个人都有值得回忆的旧时光,老照片记录的虽是瞬间的光辉,也许就是人生的一个注释,太珍贵了。”
计生平的目光忽然变得暗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端起碗喝茶。
修复耐心地等候着,他知道计老有很多话要说。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什么顾客来,安静得很。
计生平放下茶碗,说:“我是个农家子弟,十八岁那年招工进了铸造厂,被分配到浇铸车间拜师学艺。能吃上国家粮,又成了工人阶级中的一员,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学艺我认真,干活我舍得出力气,对每个工友都谦和,绝不逞强出风头。年终评劳模选标兵,我总是说工友比我干得好,我不配得到这些荣誉。评上了劳模和标兵的工友,工会的宣传干事会端着照相机来给他照相,还会冲洗出一张相赠。厂子大,有一张内部发行的四版小报《钢人铁马》,是厂工会编好后交印刷厂付费印刷的,一月一期。小报专登本厂生产消息,还有劳模、标兵的事迹介绍和照片。”
修复说:“能干好本职工作,干一行爱一行,计老值得点赞!”
计生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计老在日常生活中,总会要照相的,应该会有老照片。”
“我家在乡下,那地方穷,父母终年在田土里刨食。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生活艰难,我必须节衣缩食多寄些钱给父母,哪会花钱去照相?结婚时倒是照过一张照片,那是与公事无关的私人生活照,怎能拿去显摆?因为工作证是一年一换,上面要贴照片,公家出钱去照的,倒留下不少张,可那只是个头像,能说明什么?”
“计老就没有其他老照片了?”
计生平忽然头一昂,说:“有!我居然找到了一张!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厂工会宣传干事拍的,还加上了说明文字,登在厂报第四版的右下角。干事很热情,还特意多冲洗放大了一张送给我,大四寸哩!”
修复兴奋起来,说:“你不是劳模、标兵,宣传干事给你拍照,肯定有故事。来,我给你续上水,你喝口热茶慢慢说。”
计生平端起碗,有些得意地喝了几口茶,额头上迸出细小的汗珠子。他大声说道:“当然有故事!”
“这个故事一定精彩!”
“哦,你知道浇铸工是干什么活的吗?”
修复摇摇头,说:“惭愧。长到这么大,我就没到工厂去看过。”
“现在已不提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兵学习、努力改造思想的口号了。铸造厂浇铸车间天天要做的事,就是把熔炼好的铁水,盛在桶型的钢包里,钢包上面穿两根钢筋,像一副担架,由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用手抬着,走向摆好沙质型模的浇铸场,将一千三百多摄氏度的铁水,浇铸到型模的空腔里。无论寒冬酷暑,浇铸工都得穿上厚重的帆布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和手套,脚蹬笨重的大皮靴。抬钢包的两个人,步速要一致,不慢也不快,还要走得正行得稳。不管如何灼烤,都要咬牙经受住。特别是不能突然单个儿撒手放下钢包,谁撒手,钢包就向谁倾斜,铁水奔涌过来,不死即伤!”
修复听得双眉一跳,端茶碗的手抖了一下,热茶水顺碗沿流下,烫得他轻喊了一声“哎呀”。
“那年盛夏,我二十八岁,是十年工龄的师傅级人物了。”
“用计老现在年纪往回推算,那年应是1972年,半个世纪了。”
“不错。那年月,工业学大庆,工人学铁人王进喜。社会闹腾得再厉害,工人阶级依旧坚守工作岗位抓革命促生产。厂部的工程技术人员都是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每周有三天必须下车间劳动锻炼。浇铸车间也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帅小伙子,是个技术员,叫季常春。车间主任让小季跟着我学艺,还说我们是同辈人,容易交流感情。”
“看得出你很喜欢小季。”
“我只读过一年初中,因为交不起学费,就下地干农活了,一直干到招工进厂。我很崇拜读了很多书的人,我只让小季干轻松活,不让他去抬钢包。但小季说,不干累活苦活,如抬钢包,车间主任知道了,鉴定表上若评一个‘差’字,他不写检讨才怪。我只好答应了。”
修复说:“小季果然是个狠角色。”
“我先给小季讲抬钢包和浇铸型模的要领,让他反复看我们怎么操作,然后才让他和我一起登场,我在前,他在后。盛夏天,我们工作服里面只穿短裤和背心。我怕小季力气小,还特意将钢包在两根钢筋抬杠上,往前移了二十厘米,再固定好。钢包连同铁水,少说也有六十公斤重。我们在熔炉前,用手抬起灌上铁水的钢包,钢包与我们的大腿成一水平线。我们一步一步朝车间另一端的浇铸场走去。因为钢包离我距离近,走了没几步,小季惊叫起来:‘计师傅,你的裤腿烧穿了,露肉了,起血泡了!’我平静地说:‘看着我的背,一步步走稳。你如烤痛了皮肉,绝不能撒手!’……等到铁水全部注进了型模,我才觉得灼伤的地方生痛生痛,还隐隐闻到带汗酸味的肉香。小季忽然哭喊起来:‘计师傅,我的好师傅!’”
修复忍不住一拍大腿,说:“了不起,果然是钢人铁汉!我猜想,那个端照相机的工会干事该亮相了。”
“一点不错。他下车间拍照正好经过这里,听到小季的哭喊声,赶快进来了。听工友述说了此事,也动情了,让我和小季站成一排,作古正经地拍了一张照片。他说这照片会登在厂报上,还要加说明文字:烈火红心,工人师傅计生平堪为表率;车间锻炼,知识分子季常春深受教诲。”
“计老,快把照片拿出来,我想看看你和小季当年的模样。”
计生平哆哆嗦嗦从长棉布大袄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和一个很旧的工作证,递给了修复。
“可惜呀,这张老照片破损了一个地方,就是我的脸;站在旁边的小季,倒是面相很清楚,其实小季当时比我还大三岁。这张合影上,我的脸部破损了,但同年代的工作证上,头像很完好,你可以作参考去修复。”
修复接过来,先看发黄的老照片,背景是车间的浇铸场,飘着淡淡的烟雾,矮矮的浇铸台上摆着各种形状的型模;计生平和季常春穿着厚厚的工装并排而立,手上拿着工作帽,脸上沾着油污的汗水。照的是全身像,季常春长得很文秀,瘦高个,眉目清爽;计生平个子稍矮一些,粗壮敦实,脸只剩下一半,另一半脸的胶皮脱落了。再看计老工作证上的头像,蓄着平头,眉粗,眼大,鼻梁高,嘴唇厚,老实厚道的模样。
“能修复吗?”
“小菜一碟!当然能修复。”
“多少钱?我马上付。”
“修复这个规格的老照片,然后再翻拍一张,四百元。因为要修补破损的地方,要做到修旧如旧,所以得另加四百元。”
“我不还价,请先收钱,我才放心。什么时候来取?”
“三天后。你就别来了,让你孙女代劳吧。你孙女有好眼力,她肯定能看出好坏,若手艺不到火候,让她挑出毛病,我返工重做。”
“好。你们年轻人,说话会合口味,就像当年我和小季一样。你记下我孙女的手机号,你的手机号,也请抄写给我。”
“遵命!”
十点半了。门外停下一辆的士,司机喊道:“计生平,你叫的车到了,请上车!”
计生平拱了拱手,说:“我得回家了,告辞!谢谢你的热情接待。”
修复下意识地搀扶着计生平,走过大门,掀开棉帘,再走下台阶,来到的士后座的车门前,拉开门,让老人坐进车里,说:“计老,一路平安!”他又伸进头去,对司机说:“老人八十岁了,请你把车开稳,路面结冰了,滑得很。”
司机说:“放心吧。快关车门,别冻了老人。”
的士缓缓开动了,修复朝他们挥了挥手,目送的士在风雪中远去,然后转身回到店堂里。
三
这三天,修复感觉又过得快又过得慢。
计老这样的黑白老照片,往常修复有个小半天就可完工,但这回他一定要精工细作,希望能尽善尽美。一是八十岁的计老视他为知己,与他倾心交谈,而这张老照片又是计老一生中的华彩片段,将呈之于老工友以引起共同的回忆;二是来取照片的是计老的孙女计新新,是个搞瓷艺设计的内行,目光锐利,心直口快,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修复先扫描老照片成电子版,输入电脑,用修图软件清理污点和划痕。再将初修后的照片放大、打印出来,然后对照工作证上的头像照,细细复原那脱落的半边脸,铅笔勾出大体轮廓,毛笔蘸炭精粉勾、皴、擦、描,有的地方用毛笔蘸浓淡墨,小心晕染。两个半脸成为一个全脸,连脸上的油污、汗水都活灵活现了,修复再用照相机翻拍,传入电脑变成与原照相等的规格,反复检查,直到找不出什么毛病。如今的照相机很先进,翻拍后还可以直接出照片,一张或多张。修复把新照片上计老的另半边脸的上面一层,小心挖剖下来,熏黄做旧,像装裱字画一样贴补到原照上,让其浑然无迹。时间悄然而逝,三天如同一瞬。
修复停下来稍作休息时,总会想起计老要了他的手机号给计新新,她怎么就不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但细思忖,他不是约好三天后她才来取照片吗?这个辣妹子很矜持,不到时间是不会来的。修复忽然感觉到自己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很想见到这个人,三天也就像牛皮糖一样被扯得长长的了。
第四天午后,修复的手机铃声响了。随即计新新的声音,风风火火地传来,震得修复的耳膜嗡嗡地响。
“修复呀,我今天忙,要下午五点下班后才能来贵店,你等着我,别急着关店门。”
“爹妈等我回去吃晚饭哩。”
“填你肚子的食品,我会带来。你是受宠惯了的独子,不回去吃晚饭,老人会心痛。你打电话告诉老人,说有个女孩子要请你吃饭,他们会高兴得笑掉下巴!”
“他们问是不是女朋友呢?”
“你傻呀,就说是呀。”
“他们说都来家里吃晚饭吧,我怎么回答?”
“你说还没到火候,人家不会来的。”说完,计新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吧。我在店堂等你!”
“今日放晴了,应该夜里会有月亮出来。”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南朝谢灵运的诗句,我喜欢。不说了,拜拜。慢!还有一句话,我爷爷夸你是个好伢子。”
入冬后的天,黑得早,不到六点钟,在暮色四合中,已是满城灯火。
店门外有的士停下,碾得雪地吱吱响,车门拉开又“咚”地关上。随即棉帘掀开,冲进来几声清亮的笑,是计新新。她右手提着一个鼓鼓的紫红大布提包,毫不费力的样子。“我来了,你可以关店门了!”
修复说:“水已烧沸,灯已打开,外卖送来的几盒热菜已上桌,就等着你这位风雪夜归人!”
小方桌已移到店堂中央,左右各摆两把圈椅。空调呼呼地吹送热风,暖如三春。
计新新从大布提包里,先拿出一个大瓷瓶,形同一截树桩,四周绘着疏疏密密的树皮纹,手柄是一个弯曲的树杈,顶盖上卧着一只红嘴翠鸟,嘴很长,是做瓶嘴用的。
“这是我设计的暖瓶,外面是瓷的,里面是保温的瓶胆。下班后我去了一家店子,买滚热的奶茶灌在瓶里,又购了两盒法式小面包、两份俄式猪排和粉肠。”
接着,计新新又拿出一个精美的纸盒,打开盒盖,内有两只弧形口的瓷茶碗,瓷色是外米黄内浅绿,端起来平视像一弯月亮,放下来俯视像一潭碧波。
“这肯定也是你的作品,有视觉冲击力,新潮又古典。”
“今日用过后,就留在你这里了,薄礼致谢,爷爷吩咐的,莫嫌弃。”
“计老让我修复老照片,是付了费的。”
“你陪我爷爷聊天,还搀扶他下台阶上车,爷爷一说,我眼眶都湿了。来,我们先倒奶茶,赶快吃点东西,填一填肚子。”
“也可以边喝奶茶边啃面包,边用筷子夹热菜吃,麻辣子鸡、红烧肉、快熘腰花,不知你喜不喜欢?”
“君之所选,我之所好。来,碰个杯,‘寒夜客来茶当酒’。”
“可惜空调虽好,比不上‘竹炉汤沸火初红’有韵味。但这奶茶煮得真好,又热又甜美。”
“你再尝尝法式面包、俄式猪排和粉肠,味道很正宗。”
“小计,你得先验收照片,好让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我相信你的德行和技艺,定是免检产品。你把照片交给我吧,交割清楚了,你会食欲大增。来,刀、叉、筷子轮番上阵,无主无宾,大快朵颐!”
“中西合璧,美味兼呈。你搞新创意,我修老照片,应时应景。真好!”
他们边喝边吃边说话,好像是订交已久的良朋好友。但计新新性子急,话多,语速快,修复成了一个最好的聆听者,只是偶尔插上几句话。
计新新讲她和她的团队,如何在传统日用器皿上,将古典与时尚完美结合,设计出让人拍案惊奇的新款式,还说不仅仅是为了营销获得更多的订单,更是为了启迪世人挣脱固有的思维模式,宣扬锐意创新才能大展宏图的新理念。她有微信公众号“陶情瓷意”,图名并茂,点击率很高。
修复问:“我干修复老照片怎么锐意创新?”
“你使用扫描仪、电脑,也用传统的描容技法,在工艺上就是创新。”
计新新还说起她的爷爷、爹妈和已过世的奶奶,说到动情处,泪水哗哗地流。
“爷爷是二十五岁成家,奶奶和他同年,也在铸造厂当勤杂工。那个年代是可以多生多育的,但他们生下我爹后,就止住了。因为经济窘迫,得省出钱寄到乡下去。我爹妈是另一家铁路工厂的工人,他们也只有我这个独生女,不仅仅是因为独生子政策,而是他们太忙了。爷爷退休时,我八岁,他们把我接过去住,在附近的学校读书,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我毕业后参加工作了,奶奶因病过世,爹妈家房子宽敞,要接爷爷去住,爷爷舍不得那帮老工友,坚持住在老旧的工厂宿舍区。爹妈家离爷爷家路远,又还在上班,于是我就住进爷爷家,朝夕陪护,让爷爷开开心心过晚年。”
修复笑着说:“将来你给他找个孙女婿,一起陪老人家,他会更开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快九点钟了,爷爷在等着我。吃饱了,说够了,我该打马回府了。”
“你说今夜会有月光,让我替你约个的士,在小公园的彩虹桥旁接你。我们步行去那儿,既送送你,也赏赏月。”
“很有味的提议。”
白天放晴,晚上果然有一弯月亮静浮在空中。他们踏着吱吱响的雪,走出短短的老街子,走向小公园,空气里飘来淡雅的梅香。
计新新说:“我想折一枝梅送给爷爷。”
“不用你动手,我伸手便可折下!我想把那张修复好的老照片,再扩印成两尺规格的,让你转送给爷爷,表达我的一点心意。”
“你又给了我一个再到贵店的理由。你的脑瓜子很想事!或者爷爷知道我来取这样大的照片,会跟着我来先睹为快!”
修复的脸蓦地发红发热。
四
这是个苦寒的冬天。从送别计新新的第二天开始,老天的情绪变得很坏,不是冷雨纷飞,就是落雪结冰。
一个多月了,计新新和他爷爷没有来店里取照片。
今天又是漫天大雪,上午八点不到,修复已坐在店堂里的工作台前了。空调呼呼地喷吐热气,棉帘子严丝合缝地垂下,店门敞开。他把手机放在工作台上,生怕漏听了蓦然响起的铃声。
店堂左边靠墙的方桌边,静悄悄地立着三把圈椅,那曾是计生平、计新新和他相对聊天的地方。离地一人高的墙上,横扯着一根粗粗的红尼龙绳,早些日子用木夹子夹着修复好的老照片,在绳子上挂成长长的一排,等待着顾客在验收后取走。每年立冬后,店里的生意都很红火。古人说:“冬者,终也。”一年的光景快要打上句号,大概最容易引起人们“逝者如斯夫”的万千感慨,于是翻检出自感有意义的老照片前来修复,重拾旧时光以作留存。那些老照片陆续取走了,带着小坠环的木夹子还夹在红绳上,像一个一个的惊叹号。只有计老那张扩印后的老照片,还孤零零地夹在红绳上,像一只片帘儿的风筝,轻轻地晃动着,显得很惆怅。
冰天雪地,寒气砭骨,计老来不了,计新新怎么不来?是加班加点忙得无暇光顾这里?还是那一晚他们相聚,他给她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前者有可能,后者呢,他细细回想,应该不可能。记得她坐的士回家后,打手机来说:“爷爷看了你修复的五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激动得老泪横流。我说你还要为他扩印大照片,他指着床对面的墙说:‘就挂那个地方,每早醒来一睁眼,我就看见我和季常春了。’我说梅花是你摘下送给他的,他马上寻出我送给他的一只瓷质仿青铜器的罍,把折枝梅插进去,摆放在床头柜上。他还说取大照片时要跟我一起来,为的是当面向你致谢。”
修复记得第一次和计老品茶聊天,计老说几天后将和几个老工友聚餐,应该早已完成这个仪式。但不知那张修复好的老照片,和计老讲述的故事,是否能成为大家一个美好的忆旧话题?他忽然心一抖,是不是那张老照片没修复好,让计老受到了冷遇?所以他们不想来取这张扩印的老照片。
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了铃声,修复飞快地抓起来,是计新新打来的,嗓音嘶哑而无力:“你在吗?我马上到。”说完就关了手机。
修复“咚”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忙忙去烧水,在小方桌上摆上两个盖碗,放上茶叶。水滚沸了,赶快沏茶。然后,站在小方桌边迎候计新新的到来。听手机里的声音,计新新是病了,或是受了风寒,或是加班加点累狠了。
门外有了响动,接着棉帘子掀开了,计新新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人还没站稳就“哇”的一声哭了。修复跑上前去扶住她,替他拂去头上和身上的雪花。
“爷爷……走了……”计新新艰难说出这句话后,就瘫软地坐到地上,哭得满脸是泪。修复大吃一惊,再看计新新,穿的是深黑色长羽绒大衣,头发上缀一枚白色的蝴蝶形发夹,脚上的长筒皮靴是深紫色的,通身上下没有一丝鲜亮的色彩。他弯下身子,使劲把她搀扶起来,慢慢朝小方桌那边走去。她忽然看见了红绳上那张扩印好的大照片,挣开修复的手,紧走几步上前久久凝视后,很费力地鞠了三个躬,再缓缓地在圈椅上坐下来。
修复揭开盖碗上的盖子,说:“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后,也坐了下来。他想起计老也是坐在计新新现在坐的这把圈椅上,和他诉说往事的情景,精气神足足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待计新新慢慢平静了,修复问:“计老怎么突然犯病了?”
“爷爷原本有心脏病,和老工友聚餐后一直闷闷不乐。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忽然跌倒了,幸好我在家,赶快叫了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一查验,是心梗。经过抢救,人是苏醒了,但没有脱离危险期。”
“你就一直在病房陪护计老?”
“我和我爹轮换着陪护老人。”
“你应该告诉我,我也可以来轮班,你们就可以多休息一下了。”
“爷爷看见你,会更……焦急。”
“是我把老照片修复坏了,工友不相信照片中有计老?”
“你修复得完美无缺。是他们聚餐时,爷爷说起当年的故事,他们都说记不起有这么一回事。爷爷拿出原照作证,还说他的脸虽有半边脱落了,但已修理复原。大家都笑起来,说照片上修补过脸的人,能证明是你计生平吗?只能说那个修复师手艺高超。还说只记得那些年,你计生平就没评上过劳模和标兵。虽然工友的话并无恶意,只是个话题罢了,但爷爷很伤心,这不是暗指他一生原本平淡,却硬要假造出从没有过的辉煌?”
“计老可以搬出那个拍照的工会干事呀。”
“爷爷说了,人家不信,说那个干事在1978年就调回了老家上海,与厂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你能找他来作证吗?”
“和计爷爷并排照相的季常春呢?”
“爷爷也说了,他们说季常春十年前得肺癌死了,能做证人吗?爷爷聚餐后,憋屈得寝食不安,只能向我倾吐。我劝爷爷别这样认真,人家说没有这件事,你就一笑了之。爷爷说自己经历的事怎么能不认真?我是弄虚作假的人吗?后来,爷爷就进医院了。”
“不解开计老这个心结,他就难以康复。”
“那些日子我都急疯了,想找到除了聚餐的工友以外,当时在车间现场的,是不是还有别的工友,如果可以证明这件事,当面和爷爷一说,比灵丹妙药还管用。可惜浇铸车间的这个班组,就剩下聚餐的这几位,其他的都鹤归道山了。”
“唉——”修复叹了一口长气。他知道计老躺在病床上,难言的痛苦无法解脱,在一种绝望无助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他想起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两句名诗:“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与计老同班组的几个工友,共浴烟熏火烤,应该情深意厚,怎么就遗忘了计老的这个精彩的片段呢?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是故意的,身边的凡人凡事太多了,没有人会去用心铭记。或者说,每个人的个人史,只有他自己记得明明白白。无数的个人史,英雄的,芸芸众生的,构成了宏观的历史,而有名有姓进入史家笔下的只是英雄,与无数普通人合成一体,又统称为“人民”。
计新新说:“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我相信那张老照片的真实性,我要找到确凿的佐证,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让我来和你一起做这件事。我记得计老说这张老照片,曾登在厂报《钢人铁马》第四版的右下角,还配了说明文字。”
“二十年前铸造厂因亏损严重而关闭,连办公楼、厂房都卖了,然后又拆了个干净,哪里还会留下当年的厂报?”
“市图书馆也许有。我曾为图书馆修复过不少历史老照片,馆长和一些工作人员我都熟。馆里有一个资料档案库,各厂的厂报或许有收藏,我们可以去那儿找找。”
计新新隔着小方桌把右手伸过去,紧紧地抓住了修复的左手,喃喃地说:“我们……一起……去找。谢谢你……”
…………
五
农历正月初七,称之为人日。
午后,厚厚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金色的阳光漏落下来,让这城郊的公墓园,少了许多岑寂和阴悒。
计新新和修复并排站在爷爷的青石墓碑前。小石案上没有点燃的香烛,只是放着几碟子水果和点心。石案边有一个凿出的浅石坑,余留着一撮灰烬,烧过的不是纸钱,而是一张扫描复印的旧报纸。
计新新说:“爷爷,我和修复终于在图书馆的资料档案库,把当年登载你和季常春老人合影的那张《钢人铁马》报找到了,找了整整三天啊。然后,扫描复印出好多张。刚才送你的那一张,你看看吧。我相信你会开怀大笑,再无遗憾了。”
修复说:“爷爷肯定听得见你说话,也肯定能读到这张报纸。你多说些话,爷爷喜欢听。”
“爷爷,修复要我多说些话哩。这张报纸,修复陪着我,登门去送给你的那几个工友了,他们看了报纸,说真的对不起你!我还写了篇文章《怀念平凡而伟大的爷爷》,发在我的微信公众号上,许多人都点赞了。修复也建起了微信公众号‘修复旧时光’,写了一篇长文《计爷爷老照片后的精彩人生》,配上你的老照片和这张报纸的原件照,被《潭州晚报》的编辑发现并转载了,你高不高兴?高兴了,你就喝杯酒吧,我不可能再去抢你的……酒杯子了……”
计新新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别哭,爷爷看了会难过的。”说完,修复掏出一条白手帕,替计新新揩去眼泪,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修复,我们该回家了。我爹我妈已经开始张罗做晚饭了,他们说欢迎你去一起用餐。你愿意吗?”
“愿意!”
“我爹有好酒量,你得把他陪好。”
“我不敢造次,到关键时刻,我会甘拜下风。”
“今天是人日,你是一个明白人!”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清脆的鸟啼声,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