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的态势:自适自在与超拔融合
2023-11-24段爱松
段爱松
自适自在
在中国传统武侠世界里,“侠”的精神,有诸多价值取向,也有各自存活状态。比如践行“士为知己者死”精神的豫让;追求龟息隐逸之道,却被逼入世,毒死暴君秦始皇后被害的高誓;由非凡易容术介入国家战争,胜利后又自甘平凡生活的孟凡人;以“无名之刀”助力朝廷,斩除奸佞贼党的陈阳;高标独举、特立独行,让文侠风骨传唱千古的嵇康;依托听功神技,并作为“细作和眼线”,载起“大唐气象”源头的葛干。然而,邱华栋《十侠》第七篇《画隐》中的主人公甄画隐,相对于前面六位侠客显得很不一样,他既没有执拗的死士精神,也没有公开的侠义举动,更没有介入任何家国斗争的名利心,或者逃逸于现实生活的厌世情,而是有着自己普通的显性职业,在东京汴梁开了一家文房四宝店铺,隐形的爱好,却是一名刺客,并且是不受任何人约束指使,也不为任何功名利禄所驱动的自由刺客。这便是“侠”在历史流变中呈现出来的第七种态势“自适自在”,完全是自由身,完全是自由人,完全是自由态,即便出于兴趣做了无数行侠仗义的好事,也不想让人知道。这当然是“侠”的一种至高境界,自适自在地行走于天地间,既能像普通人一样过平凡生活,也能像吹吹针绝技一样,为侠义之道出手一击毙命。
很多年来,我碰到了欺男霸女的、伤天害理的、残害无辜的,我都出手惩戒之,极少数杀之。但我一直是独行侠,也没有人给我酬金,我是自己愿意当个隐形刺客的。
也就是说,刺客对于我不是职业,而是兴趣。
《画隐》开头就将这位大不一样的“侠”的行事风格充分展露了出来。这种“先入为主”的做法,似乎预示着作者的写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尽量贴合这篇小说的主旨,也就是侠在历史流变中非同寻常的“自适自在”态势,从而应和小说后面散漫自由的“行侠仗义”轶事。这种相当自我化的描写,恰恰和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极其吻合。也可以说,作者由此找到了此篇小说特殊的调性,小说的講述,因此得以在一条险峰般的道路上飞跃前行。
但为什么《画隐》的写作背景一定要放在宋朝,而且是宋徽宗赵佶在位治国理政时期呢?仔细想来,这是颇耐人寻味的一笔。中国历代帝王中,各种性情各种癖好的都有,但是没有哪个朝代的皇帝能像宋朝的徽宗这般,在文学艺术等方面如此出类拔萃。也许恰恰是因为如此,导致宋徽宗作为皇帝的极不称职,他把心思大都放在治国理政之外的其他事情上了。
我听说,唐太宗喜欢书法,尤其喜欢二王,他自己的字也写得很好。唐玄宗喜欢歌舞,常常在长安宫殿里,举行西域和汉地的歌舞晚会。梁武帝和南唐后主一个喜欢在宫内搞诗人雅集,另一位干脆就是一个著名词人。但是,在绘画、书法、文章、诗词、收藏几个方面都很出色的皇帝,一千年来,我看只有一个大宋的徽宗。
这段类比,较好说明宋徽宗集文学艺术大成于一身,试问一个人如果要在多方面取得不俗成就,那他该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钻进这些领域进行学习和练习啊。所以,从本质上来看,宋徽宗就是一个文艺天才而非一个政治雄才。如此,最终葬送皇位葬送国家,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但对于中国文艺来说,却多了一个从众皇帝中走出来流传千古的旷世奇才。反观宋徽宗不爱江山爱艺术的真挚散淡性情,正贴合了这篇小说主人公甄画隐的个性特点,也为展现甄画隐能如此在自适自在状态下,一步步偷偷行侠仗义埋下隐线、设下伏笔,并营造了与之相契合的浓郁时代氛围。
当然,作为一名漫无目的“自适自在”的独行侠,甄画隐有着相当高超的武艺,这是一名侠客在精神行动上安身立命之本,或者说是能够耍性子的重要前提。
作为一名刺客,我会夜行术、缩骨术、翻墙术,会飞檐走壁的轻功。我的杀人武器不是刀,虽然我的绑腿上别有匕首,后背上藏着一把短刀。我的杀人武器在我的袖管里藏着,平时都不拿在手上,关键的时候我的手一抖,那东西就到了我的手上。
它是我最拿手的武器——吹针。一根铜管,我瞬间吹出去毒针,杀人于无形,伤人于无影。
没人知道甄画隐身怀绝技。在众人眼中,甄画隐不过就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小老板。虽然他对政局和时局有着自己的独到看法,却实在不屑于谈论这些。只有当别人问起毛笔、宣纸以及画的时候,他才来了兴趣。小说就是从一个买宣纸的东京画家和甄画隐说宋徽宗的花鸟画棒极了切入主题的,于是他决定晚上一身黑衣,进皇宫一探究竟。由此,甄画隐散淡随心的性格跃然纸上,甄画隐“自适自在”的侠士风骨也展露无遗。作者把对甄画隐“自适自在”侠客形象的刻画,放在其几次潜入皇宫的讲述中,手法可谓是十分巧妙,且不动声色。
第一次甄画隐借助夜行术、翻墙术,以飞檐走壁的轻功,轻而易举地进入戒备森严的皇宫。这时候,小说作者并没有急于写皇宫内发生什么事情,而是将笔触放慢摆闲,以一个导游带游客的方式,将汴京皇宫游了个够,并详细介绍了皇宫的建筑布局,像个流连忘返的游客一样,在假山和奇异的树木花草间不忍离去。
在那瘦、露、透、皱、丑的太湖石间流连,我以缩骨术变形为石头,一动不动,真是有些神形兼备了。我有点如醉如痴。真没有想到皇宫后花园里的太湖石这么多、这么美。
甄画隐毕竟是侠客,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受力,尽管他忘情于宫内美景。他突然想起宋徽宗爱画画,也想起宋徽宗糊涂,竟然和金国暗地联合抗击大辽,却忘了此举必引狼入室,置大宋于危险境地……皇宫东北角上清宝箓宫内传来道士们作法的声音,还有飘来的一阵奇异香味,让他猛然意识到,“本朝眼前的最大危险,不是宋徽宗喜欢画画,喜欢画花草虫鱼玩物丧志,而是他被一些号称高人的道士包围着,沉迷于各种离奇道术,我早就听说了。在这种情况下,误国误民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就非常高。”作为侠客的侠义之心一旦被激发起来了,原本只是想着潜入皇宫,验证一下宋徽宗花鸟画是否真有传说中那么好的初衷,完全发生了变化。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打乱了甄画隐的心绪,一种莫名的侠的正义感,在此番自适自在的玩耍里骤然跳脱出来。
我在想,沉湎于道教的宋徽宗,真的是一个无道昏君吗?要是他是无道昏君,我刺杀他又怎么样呢?那些道士,真的是绝世高手吗?他们是高手,我也不服气啊,要不要会一会他们呢?
略带天真烂漫的连续自问,渲染着甄画隐“自适自在”的侠义之气,哪怕是他动了心思要刺杀宋徽宗,以及准备和那些蛊惑宋徽宗的道士一决高下。
在讲述甄画隐二次进宫前,作者特意先放进来一个人物:道士柳混康。这个柳混康,早在哲宗皇帝在位时就下诏进宫,用纸灰蜂蜜冲水令孟皇后吐出卡住的鱼刺而得到赏识。宋徽宗即位后,特意将此人又召进宫,赏赐有加,精神上几乎被其控制,不理朝政。幸得朝中反对势力派人刺杀柳混康,导致他被迫回到茅山却伤重身亡。宋徽宗仍不死心,继续邀请柳混康的弟子谈净下山,作为司仪主持皇家祭祀仪式……这些讲述,从小说情节的发展来看,是为了后面甄画隐击杀妖道做一些铺垫。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荒唐的事件,也佐证了宋徽宗崇尚的并非王权铁腕,而是类似于老庄的逍遥自在。这和小说要塑造甄画隐“自适自在”的个性形成互照互通,更为此后两人在皇宫的“心领神遇”埋下伏笔。
如果说前面讲述柳混康等道士是这篇小说调味品的话,击杀汪老志便是《画隐》的第一道大菜。汪老志乃是宋徽宗最信赖的道士。甄画隐第二次进宫,便是为了解决掉这道大菜。原本可能是腥风血雨的一场大战,因为甄画隐与众不同的侠性,让一切变得“诗情画意”起来,这就是作者刻画“自适自在”侠义形象的高明巧妙之处。甄画隐二次进宫后,作者让其直接面对的并非汪老志,而是翰林院里玉堂两面墙壁上的巨大画作:东边董羽的《沧海图卷》,西边晏殊的《六曲山水图卷》。
在我眼前,在昏黄的灯笼光的映照下,沧海横流,波涛汹涌,雄峰耸立,云山雾罩,看上去,两幅画上的人物,宛如在大海上隐现的神祗,又是在山林间奔走的仙人,让我看得如醉如痴。
此情此景,甄画隐的想法竟是:我自己的画风要不要再豪放一点呢?似乎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刺杀汪老志,而当听到巡逻人走近时,“我用缩骨术,一下子把自己变得单薄和缩小了,远看成了画幅中的一个人物。我的衣服皱褶,神似一片山石丛林,我就能躲藏在一幅画里了。我还真成了画隐。”如此放旷的举止,真是把“自适自在”的侠品态势,演绎活脱了。
在甄画隐进入墨香四溢、到处都是画作的宣和殿后,仍不忘率真使性,“而一件六联屏的屏风上,比真人略小的汉唐高士人物屏风,最适合我藏在画中,我用缩骨术变成了画隐,隐于屏风的画中。”小说再一次写到甄画隐隐身画中,是为了强调侠客“自适自在”的超然之态,也是为了便于观察隐藏在侧室静修的汪老志。
应该说,汪老志也具备相当高超的武艺,使他感受到甄画隐“画隐”的存在,于是急匆匆拔剑而来。之所以这么写,一来强调甄画隐的对手不凡,并非浪得虚名;二来说明汪老志的确在皇宫中得势(能在皇宫大院内有静修之所),一定程度上从精神上迷惑宋徽宗,确实该被驱赶出去。
“侠”的天然道义感,此刻主导着甄画隐。一番打斗后,汪老志被吹针(毒针)击中倒地。但甄画隐并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想让汪老志被迫离开皇宫。甄画隐行侠仗义的动机,由此可见一斑。这种动机背后的行动,却像是散淡状态下的致命一击,深化着“侠”的“自适自在”态势。
我从屏风的暗影中走出俯身察看,说:“汪老志听着,你装神弄鬼,干扰朝政,人神共愤。火速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汪老志被迫走后的两个月,甄画隐再次潜伏到皇宫睿思殿,隐藏在屋顶梁椽格子里,准备行刺宋徽宗。由于突然来人,不得不跳下来,隐于屏风里,通过缩骨功,和一个仙人的画影重叠在了一起。两个隐藏场景的变换,将甄画隐一再推向暗处,凸显了甄画隐行事的奇诡隐蔽。他的确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侠仗义完全是内心驱动,动机纯正,与外界利益毫无瓜葛。但当甄画隐听到宋徽宗和蔡京关乎百姓疾苦的对话,以及徽宗皇帝决定不顾艮岳工程开仓放粮赈灾后,便意识到这次行刺决定是错的,于是改了主意。
我一听,心下有些感动。这个皇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颟顸和愚蠢,而是挂念着苍生百姓。我在屏风阴影中一动不动。
甄画隐尽管行事随心随性,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也不含糊,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为“自适自在”的“侠”的态势,做了极为重要的正义性核心支撑。“自适自在”并非任性胡来,而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清醒,以一种超然的心态随机应变,不拘小节,不动声色,虽然隐匿暗处,却能瞅准时机,直截了当解决问题。当下人向宋徽宗報告汪老志去世,蔡京又向其推荐新道士钟素灵后,宋徽宗便带着蔡京去观赏自己新画的花鸟图,这时,小说作者有了一段神来之笔:
走过屏风的时候,徽宗忽然看到了屏风上的影子重影了,那是我在那里躲藏。我一动不动,徽宗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摸一摸,但没有再做什么,而是快步走了出去。
宋徽宗发现甄画隐了吗?不确定。不过宋徽宗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异样,故而他有些迟疑,甚至伸出手想一探究竟,但并没有继续,而是选择快速离开。这段有些似是而非的“心领神遇”描述,不但将甄画隐与宋徽宗之间有着的某种隐秘感应揭示出来,应和了小说开头,两人性格上相似的率性敏锐,而且,还成功将现场中的“隐”并置于感觉里的“显”之中,令“自适自在”的侠的态势,获得了宛如天助的运势与气场。那么,作为乘载此侠义之道的甄画隐,自然通过亲见亲闻亲感,有了自己最终的判断与自省。
作为一个画隐刺客,我这一次刺杀是既算失手,也算得手了。失手之处在于没有刺杀目标,而得手之处在于,我发现徽宗皇帝并不是一个昏庸的帝王。
等甄画隐离开皇宫回到家中床上躺着休息时,他脑海里两股力量便开始了辩论,一种认为宋徽宗还是挺好的,另一种认为坏就坏在蔡京,以及蔡京将要请进宫极可能迷惑宋徽宗的道士钟素灵。于是,甄画隐便下了决心,“钟素灵要是迷惑了皇上,那我就刺杀他!”有了这想法后,甄画隐就不得不经常出入皇宫,目的是暗中观察钟灵素。由于甄画隐性情淡然,导致潜伏宫殿的目的更多成为了观看宋徽宗作画。这个变化,更进一步说明“自适自在”侠的任情随性。在此过程中,作者还特意详细描写了甄画隐看到瘦金体、《金英秋禽图》《文会图》《千里江山图》的内容和感受。这就把作为侠客的甄画隐,和作为艺术鉴赏者的甄画隐,辩证地融为一体,并从反向证实着“侠”在历史流变中,“自适自在”之态势,是如何通过人物不同性格切面交汇融合呈现的,它既需要“侠”的高超武功,也需要对艺术的真挚热爱,更需要性格的率真散淡。甄画隐无疑集三者为一身,从而造就了这段虚构介入史实的“画隐”传奇。
亲自组织人撰写过《营造法式》的宋徽宗,在修建明堂(用于神位供奉祭祀)时,任命钟素灵为主持。不但如此,钟素灵还通过作假迷惑宋徽宗,不但让宋徽宗下令全国各地都要修建道观神霄宫,还把一些地方最大的佛寺改為神霄宫,把僧人称呼改为德士,甚至把释迦牟尼封为大觉金仙……如此荒唐的行径,钟素灵惹了众怒,更招来了杀身之祸。
侠客甄画隐要出手了。在祈雨仪式上,甄画隐用吹针吹破钟素灵乘坐的气球,让他栽倒进污泥里。钟素灵骗局败露、伎俩被识破后,宋徽宗便贬斥他回老家浙江宁波。这时,甄画隐追上了他,并用吹针结束了他的性命后,飘然隐去。
然后我转身,隐入了一片如同水墨画一样的暗影里。
我是甄画隐,我除掉了妖道钟灵素,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即使是徽宗,也以为他早就回到故乡了。
甄画隐的一切侠义行动都在隐秘状态下完成,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自适自在”作为“侠”在历史流变中的洒脱态势,就算后来大宋的命运发生巨大变化,宋徽宗和他的儿子宋钦宗等皆被“北狩”,甄画隐也跟随部分宋朝宗室逃到了南方,在南宋临安继续卖文房四宝,也无人知道甄画隐曾经作为“侠”的神奇存在。这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也是“侠”在历史流变中“自适自在”神奇而独特的态势,随时可以行侠仗义,也随时可以云淡风轻,就像小说结尾所叙述的那般自由洒脱:
谁都不知道我是一位刺客。白天,我卖文房四宝,晚上,夜行在临安的宫城附近,看那宫内欢宴不断,夜夜笙歌,看宫外市面上繁华依旧,人来人往,看那世事变幻,真的是其乐无穷。
超拔融合
中国历史进程到了元代,似乎有了民族文化大融合的味道。早在小说《辩道》故事发生之前,丘处机的大弟子李志常撰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就记载过七十多岁的道长丘处机,不远万里前往今天的阿富汗大雪山下,给成吉思汗讲道的经历。那是一个融合发展的时代,“辽、宋、夏、金、蒙元,还有西辽、吐蕃、大理这些地方政权相互替代、融合与交战,形成了一派多民族文化融合交流的局面。那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自然会有传奇产生。”可见,那个诸多传奇产生的时代背景下,“侠”在历史流变中的态势也会显得大不一样。它于一场佛道的务虚辩论大会上,发生了极其偶然的另一场实实在在的武艺比试,小说中的叙述主角“我”,由此坚定了寻找此种虚实相生绝妙技艺与精神追求的执念,从而令“侠”在历史流变的第八种“超拔融合”态势,成为《辩道》中隐藏极深的哲理性抵达。它甚至超越了各门派的门户之见,借“我”对奇僧道济和尚的恍惚乃至有些盲目的未知追寻,放弃了之前跟随福裕长老的“修行”之道,在更为开阔的交汇中,使得“侠”的此种呈现态势,成为走向某种终极融合的超拔意味与象征。
为了让道济和尚闯入辩论大会的偶然事件产生“实”质的主旨,小说作者从《辩道》开始,一直在“虚”意诸多缘由,并做了大量的人物事件铺垫,毕竟作者要体现“侠”在历史流变下“百川东到海”的融合性思考。所以,从小说的结果来看,这些自然是融合的必要前提,也是实现“超拔融合”的“侠”的态势的具体展示过程。
《辩道》的历史背景,正是丘处机和成吉思汗去世几十年后,一切都处在复杂变化因素中而产生的。这可能是实实在在的历史,关键是在这种复杂变化中,“侠”是如何通过附属的特殊人物事件设定,在历史流变下最终形成了新的态势。
道教在北方的势力日益扩展,发展太快,以至于少许地痞、混子痞子也变成道士,他们欺压良善,侵占佛教寺庙和儒生学堂,蒙古人开始侧目了。
小说一开始就设置好由“道教”制造的时代问题,为“我”和“我”的师父少林寺长老福裕出场,以及向蒙古朝廷告状给足了理由。作者通过《十侠》讲述历史故事时,前面几篇也多有相当分量的现代性叙述,这篇也不例外。这是超拔写作的一种拓展,一定程度上应和着小说中“侠”的神奇技艺。
我师父的告状信引发了很多事情的变化,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草原上的风暴即将来临一样。
“蝴蝶效应”,是一九六三年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N.Lorenz)在一篇提交纽约科学院的论文中提出来进行分析的,作者将此化用在历史叙事中,的确能产生一种新奇的时空交错感,应和着《辩道》在前后结构章节与主题虚实上的巧妙处理。无论是福裕告状后蒙哥的重视,还是阿里不哥委派国师那摩前往漠南调查,以及忽必烈对当时全真教教长张志敬的惩处,看似都是非常实在的主旨描写,其实却是为做实后面佛道辩论大会进行的“虚晃一枪”。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结构策略,而当蒙哥大汗在南征前传令忽必烈在德兴府,邀请儒、释、道代表人物进行辩论大会后,小说才真正进入表现“超拔融合”流变中“侠”(主要以道济和尚形象为代表)的神奇再现。
颇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在佛道辩论大会之前旁逸一笔,交代了蒙哥大汗离奇战死在重庆合川钓鱼城,忽必烈出人意料取代阿里不哥,继承了蒙古大汗高位。那么,由忽必烈主持的这场佛道务虚辩论大会,势必有了更加正统和最高规格的定性。忽必烈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他作为蒙古最高统治者的身份,更代表着历史进程朝代更迭下,民族文化融合的引领方向。也只有在辩论大会主持人忽必烈的允许授意下,突然闯入会场,代表着作者赋予“侠”在历史流变中“超拔融合”态势的道济和尚,才有了这次合法合理的神奇表演。那么,之前佛道两家关于《老子化胡经》的辩论,也就成为了另一种“虚”晃的摆设,目的仍是为了突出道济和尚出场后,代表“侠”的第八种态势,与代表制造时代问题的道士们的几番精彩“实”战。
值得注意的是,这期间作者对忽必烈身边近臣刘秉忠的交代,特别是刘秉忠曾经作为一位居士身份的强调,隐埋着“超拔融合”态势另一条重要线索:
福裕长老给我说,你看那个刘秉忠,他可是一个奇人,十多年前,他本来也是一位居士,跟随海云法师前往漠北觐见忽必烈,就被忽必烈留在身边成为近臣了。
刘秉忠身份的前后变化,似乎照应着佛道辩论的不确定性,或者说是这场辩论可能出现的意外。刘秉忠从一名居士,依靠自己对儒、佛、道、巫、易经的融合理解,能够观天象、通音律、算运势,深得忽必烈赏识和信任,最终成为了忽必烈的心腹。作者有意将刘秉忠按照小说中“隐侠”的某种形象塑造,在这种“隐侠”身上,已开始体现出“超拔融合”的特征,具有一种小神奇的力量。这为《辩道》所要展现的“侠”的第八种态势的真正代表道济和尚的大神奇,做足了一个前奏。当然,也可这样理解,刘秉忠代表的是从一种道(修行居士)到另一种道(护卫谋士)的融合,而道济和尚代表的则是从另一种道(拥有超强杀技的俗世和尚)到一种道(来去无踪影的佛家高僧)的融合。这两个人身上,都有着某种统摄力和震慑力,无论是刘秉忠借助自己作为忽必烈近臣的特殊身份,还是道济和尚借助自己在斗法中惊为天人的表演,皆在一种超拔的侠客气象中,暗自埋下了独具大融合的神妙奇功。这一点,和作者将这篇小说特意放置在民族文化大融合的元初时代大背景下来讲述一样,是有着相当精妙的设计与考量的。
道济和尚出场前,《辩道》为了衬托“融合”态势,为这场辩论大会进行着精心布局。
辩论场所就设在这个院子里,搭了一个台子,三边有帷帐围着,参加那一场辩论的台上坐着的代表都是高人,忽必烈坐在最中間,刘秉忠坐在他身后。佛、道、儒三家代表各六人,一共十八人,围坐成半圈。
其中有:
道教代表有掌教道长张志敬,还有樊志应道长、王树宏道长等。
佛教代表来自多个地方,有来自克什米尔的那摩国师,有来自吐蕃萨思迦派的高僧八思巴,他后来也成了忽必烈信赖的国师。还有来自大理的思纯法师,来自河西走廊的法师等。
儒家代表有儒生窦默、姚枢、廉希宪、张文谦等。
首先,除了台下坐着的几百人外,单单台上就有佛、道、儒三家代表一十八人;其次,道教的代表三位道长,儒家几位儒生代表,自然来自各个区域(未详细说明),唯独佛教的几位国师和法师,却来自非常具体讲述下的天南地北(暗示着大融合思想);再次,作为元朝最高统帅的忽必烈,坐在上述所有人的最中央,作为“隐侠”代表的刘秉忠,坐在忽必烈身后(也是前后并列的最中央位置)。如此,“融合”态势就已在外观上具体呈现,它为接下来以道济和尚为“侠”的“超拔”表演,设好了道具,做足了前戏。
辩论大会的第一天,主要围绕《老子化胡经》要义进行,作者并没有详写佛家和道家如何辩真与辩伪,反倒是在最终双方难分胜负时,忽必烈和道长张志敬关于汉地皇帝与别处皇帝权力地位是否一致的问答,影射了忽必烈作为新统治者的合法性,也就是元朝灭宋后,非汉地皇帝的合法性。放在这篇小说中,自然就是元朝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时代背景,一定程度上造就了“超拔融合”态势。
道济和尚的出场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作为一名游方僧,在辩论会尚未开始之前,突然瘸着腿闯入大会现场,并直言要和道士们比试比试。这引起了忽必烈的注意,特别是当他问询在座各位高僧皆不认识此人后,忽必烈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了。道济和尚作为“闯入者”的形象,在这里是否也可以比喻成当年蒙古铁骑闯入中原的形象,若如此,元朝建国之后促成的民族文化大融合,是否也将预示着道济和尚展示超拔武功,在斗法胜利后征服所有人的某种融合之力?甚至于能让原本福裕老和尚的徒弟,也就是本篇小说的讲述者“我”,义无反顾地“背叛师门”,走向追寻以促进这种大融合为形象代表的道济和尚(也许是虚幻的存在)的漫漫长路。
且看代表大融合态势“侠”的形象的道济和尚,在佛道辩论大会上,是如何与道士们(小说中代表着专横、独霸)展开“超拔”斗法的:
第一场斗法,讲道济和尚与樊志应道长比记忆。不比武艺比记忆,那是因为樊志应看到道济一瘸一拐,相当轻视,主动提出来:“我看你瘸,不和你比武艺,怕你说我欺负你。我和你比比记忆术吧。”樊志应首先将辩论大会名册上的人名一字不差背下来时,得到了忽必烈的赞赏。但道济和尚居然将斗法检验官刘秉忠的三千字文章看了一遍后全部背诵出来。随后,刘秉忠的也将此文给樊志应,却仅能磕磕碰碰背诵十几句,高下自然立决。斗法记忆,一定程度上也拓展着“侠”的特殊技艺向度。
第二场,道济和尚用一个葫芦成功回收了像墨汁一样黑的雨水,破了紫云道长的“呼风唤雨”术。哗哗落下的“黑雨”,象征着与大融合相左的邪力。
此时,作为辩论大会主持人的忽必烈,也忍不住说道:“道士还有什么妙招?使出来看看!”这语气,完全是站在了道济和尚这边。也就是说,道济和尚的超拔技艺代表了正方(大融合趋势)。
第三场,道济和尚斩杀三个美女纸妖,破了拂尘道士的幻术。有意思的是,忽必烈和刘秉忠等一众人对“和尚杀人”皆信以为真,差点就派人拿下道济。此幻术,也象征着“大融合”面临的多重迷障。
忽必烈为这些奇幻之术感到非常迷惑,问询道济和尚怎么解释。而道济说的这段话,为“超拔融合”的“侠”的流变态势,披覆上了一层佛家的智慧光泽。
道济鞠躬道:“不过是幻术而已。是大家的想象,我使用了幻术和障眼法,还有移花接木术,以迎合大家的想象,造就了这一幻觉而已。正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为了凸显幻术的“空”,紧接着,道济和尚表演自斩其头后,身首异处仍能喝酒复位,以及用带草的土和水捏成小羊,念念有词后变成活羊,并被杀了剥了拿去烧烤。这些幻术的“超拔”,不但增强了小说的传奇性和趣味性,而且还为“侠”的历史流变增添了无限的迷幻色调。
最为精彩的还是道济和尚与道士普光子斗法,以及后续故事拓展。
这真是一场恶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道济好像在迎战千军万马,这么说肯定是夸大了,但道济和尚迎战几十个手里拿着刀、枪、剑、戟等长短兵器的骑兵,场面令人震撼。
只见道济或者如风雷闪电,在马上马下奔走,手中拐杖所到之处,血液喷溅,人喊马嘶,或者静如立石,并未移动,而冲向他的骑兵却人仰马翻。一时间看得在场的人是眼花缭乱,心惊胆战。
当道济和尚杀光最后一个骑兵,战胜普光子的纸人纸马幻术,士兵们也忙着大快朵颐那只烧烤好的羊,结果在道济一句“尘埃本来无一物,变作牛羊仍是土”,兵士捂着肚子吐出来的烤羊肉又全都变成了泥块时,忽必烈内心也折服了,希望道济给他讲讲佛法,却遭到当场拒绝。就在张志敬乘机站出来,质疑道济根本不懂佛法,就是一个骗子时,道济淡然一笑,说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贫僧确实有点急事,本来赶过来是想看看你们的热闹,没想到,是我自己搞了一番热闹。今天不过是给大家增添一些趣味,想必大家辩论得太辛苦了。佛法无边,道行深邃,看每个人的悟性了。我走了!”
之后,道济和尚纵身冲入白色大帐不知所终,只留下印在白色幕布上的身影,惊呆了众人,简直是超拔奇妙之极。
显然,道济和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历史流变赋予“侠”的另类形象塑造,并在“超拔融合”的态势中,留下了未解之谜,也可以说是留下了传奇。正因为如此,小说叙述者“我”,对后面最后一天的辩论完全丧失了兴趣,“脑海里,跃动的都是道济和尚的身影”。就算是辩论大会最终由于道济和尚的意外闯入斗法,使得代表与其同一阵营的佛家取得了胜利。
尽管辩论大会小说中写的是佛家胜利,但谁都明白,真正胜利的乃是辩论主持人忽必烈,是元朝初年产生的民族文化大融合。或许道济就是另一个忽必烈的化身,它以历史流变中“侠”的形象,与一切反融合力量进行着辩论斗法,更以超拔技艺取得了完全胜利。所以,这篇深藏宗教哲理思辨性特征的小说,让“侠”的流变在扑朔迷离中,走向了更为奇诡和圆融的未知,也走向了“超拔融合”的非凡之境。而叙述者“我”,最终决定放弃继续跟随福裕长老返回少林寺,立志去寻找道济和尚拜其为师的心愿,也让这种看似“虚”的选择,似乎变得“实”了起来。特别是小说结尾的恍惚错位感,为虚实相间的“侠”的“超拔融合”态势,以及终极融合的意味与象征,增添着无限坚定的遐思和追忆:
茫茫大地之上人海如潮,那么多人如影如幻,可道济和尚却是无比真实的存在,他穿越幕帐不见了,可他就在我的眼前,我一定要找到他。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