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居之地
2023-11-24尚勇
尚勇
天还没亮,就接到母亲电话。八十多岁的母亲莫名地悲伤,老屋场的那蔸桂花树突然死了。我心里一咯噔,这蔸桂花树是父亲五十多年前栽下的,正是枝繁叶茂的兴旺时期,去年秋天它还开了两次花,熏香了红岩溪一条街。今年风调雨顺的,它怎么就突然叶落枝干了呢?我带了疑问,回老家去。
一
老屋,在红岩溪的街头,龙山五中学堂的河对面,二〇九国道的坎上。它,灰木青瓦,带着岁月的尘埃,默立于两栋小洋楼的背后。老母亲就住在老木屋里,守着火炕度着晨昏;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黯淡地住在神龛下的玻璃框里,要等逢年过节时,在温暖的烛光香火里复活人间。
父亲生前,是极爱这蔸桂花树的。老屋坐东朝西,桂花树生在老屋下方的后檐边,一树多枝,竟然有了一片森林的气象。桂树与邻居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桂花树生长在沃土之中,高大的树冠早已超过青瓦屋脊,也远远地越过了沟壑。每年秋天的金桂花谢了,可以晒出几十斤桂花茶。父亲看重这蔸桂花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单传之子,深知独木难支的现实与道理,幸好在他名下开枝散叶,一树成林,足以告慰祖宗先人,内心里难免有些自得,以桂树自喻。
在红岩溪河街上,我们之前还有个老屋场,是我公公名下修建的。老屋是三柱五骑的制式,天圆地正,绮窗亮瓦,全部是一等一的梁柱,装修得严丝合缝。当年,我母亲是坐了十五里花轿,唱着哭嫁歌,从卸甲寨嫁到红岩溪河街上的老屋里,相继生了我们五姊妹。
红岩溪是酉水上游支流上的一个古镇。解放后,虽然公路取代了航运,红岩溪河街上商贸依然不衰,周边四十八湖的乡亲都要来此赶场交易,把窄逼的河街挤得水泄不通。虽说土家人最是讲究礼尚往来,但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是热情好客的,像我公公,就是一个吝啬的人。当年过苦日子的时候,父亲在龙山一中读高中,把一群同学带到家里来,一顿饕餮大餐,把他的眼睛水都吃出来了。父亲却撇了撇嘴说,不就是几瓢麦麸子吗?公公拗不过父亲,摊上这么一个大手大脚的儿子,只好捏着鼻子认了。父亲当家做主了,家里的客人就不断线。特别是赶场天,卸甲寨嘎嘎舅舅乡里的客人刚走,田家沟里的伯伯幺幺又来了,一顿饭要搞几趟火,加人加碗筷加酒加菜,怪酒不怪菜。“红岩溪是河码头”,是父亲的口头禅,言下之意就是“放开吃,这地方随时可以买来添加”。酒足饭饱之后,还要给客人发草烟,卷喇叭筒。到床铺下取草烟的工夫都是派给我的,公公每次都会悄声嘱咐我:“每人两匹!”生怕我心里没有哈数,一撒手,害得他到时候要卷桐子叶似的。
无奈老屋场紧靠区粮站和转运站盐库的墙根,在粮库扩建工程中要求搬迁。当时搬迁户的概念跟如今不同,不能坐地起价,个人不兴和国家、集体讲价钱,只有等价的补偿,还要自己再找新屋场。
二
新屋场就是老屋场。这个屋场是嘎公看的,他是懂风水的先生。“坟打尖山屋打垭”,这个是有讲究的,新屋场的前面对着一个垭口,叫百家垭。嘎公说,这垭口是给屋主的子孙后代留下的一个“出路”。屋后是一壁青岩山,生长着密密匝匝的杉树林。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屋场。至于“坟打尖山”的含义,嘎公没说,我也没问。待到我心有所悟,他已经在青山之巅对着“尖山”了。
修屋的掌墨师,是十二湖的姑爷施老三;踩青山划木的,是田家沟的冬伢幺、三佬幺、四佬幺;二舅舅、二舅娘打早打晚把粮食和腊肉送到红岩溪,用来招待木匠师傅和用工。材料备齐,铆隼归一,就要立屋上梁。须择一个黄道吉日,举行盛大的上梁仪式。周边的亲朋好友都要聚拢来,汉子们要架着梯子,出哈力帮着立排扇;婆娘伙则要背着缸子来走人家。土家人“修华居”从来就不是一家人的事,主东只要供酒菜饭食,无需开出工钱,乡邻一律打白工。
当然,烟也是主东打供的,而且必须是盒装的纸烟。当时红岩溪街上最销行的有三种烟:“老司城”每包二角五,淡墨色的那种;“节约”每包一角,麻红色的那种;还有一种“松牌”香烟,九分钱一包,是金黄色的包装。在立排扇时,屋架梁柱沉重,需有人喊号子指挥。指挥者会根据主东的大方程度编词,来敲打主东。
“伙计们呀——”“嗨着!”“老使撑那——”“嗨着!”随着紧凑的节奏,大排扇很快就立起来了。围观的人马上就知道,大方的主东用工发的“老司城”,和“老使撑”谐音。要是喊号子的叫“要节约”,大家都会停住手中的工夫,因为怀里揣的是“节约”烟。要是喊号子的叫“松一排”,大家会一起松劲,把立起来的排扇又放倒一次,以戏谑发“松牌”的主东。
新屋场的四道排扇很快都立起來了,因为父亲派的是“老司城”香烟。山上的一挂鞭炮响起,父亲知道梁木“偷”到手了。“偷梁木”是土家习俗,因为梁木需要又长又直的杉木做成。主东无须拘泥于山林地界,只要你看得起,随你去偷。“偷树”的人将梁木伐倒后,要放一挂鞭炮感谢山林的主人。山林之主面对“偷梁木”的人,要出来骂几句应景,据说骂得越凶,修新屋的主东就越吉祥。记得,帮着我家偷梁木的冬伢幺和四佬幺,几百斤的杉木在他们的手里就像灯草似的。
上梁的时候,掌墨师要敬鲁班师傅,上楼梯,登排扇,一路念念有词,都是一些“三羊开泰、五子登科、六畜兴旺”的套话。最后是“扔梁粑粑”,掌墨师高坐在梁上,手持两个热乎的糍粑高声问主东:“你要富,还是要贵?”父亲站在堂屋中央,仰头高声答道:“富贵都要!”“你要富,赐你富;你要贵,赐你贵!”掌墨师金口一开,手中的两个粑粑凌空抛起,父亲把一个四方包袱两角扎在腰间,两角捏在手里,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天赐的“富贵”。随后,光洋大小的梁粑粑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大人和小孩肆意地抢接,一片欢呼雀跃。
梁木削得四方四正,架在屋脊正中,梁木中央用一块红布包扎出菱形图案,红布上镶嵌着崭新的镍币。梁木之下的正枋上,搭着一匹匹红布,随风发出“卜卜”的轻响。无疑,这是我记忆中最神圣的礼仪。
三
每一个黎明和日出,都是父亲抽着喇叭筒咳出来的。母亲总是第一个起来,打开大门,烧燃早火的人。一只新抱来的小黄狗艰难地扒着房门,嗯嗯地哼着。门一开,就摇摇晃晃地向屋后的杉树林跑去。杉树林里还有一些小杂树,叶子上有露珠,很是好看,是我求母亲刀下留情,它们才侥幸留下来的。
公公一起床就扮起了农具修理工的角色,守着一方磨刀石,半盆清水,嚯嚯嚯,把砂刀弯刀镰刀一一磨亮,又把锄头楔和背篓系一一整理,把日子打理得妥妥帖帖。
新屋建好,单家独存,一下子放大了生存空间。譬如说,一畦畦的菜土在杉木林里开辟出来,种啥得啥;桃树李树枇杷树,吐个核就长成了,开花结果;洋藿、魔芋、芋头、南京菜(洋姜)是个懒阳春,把种子丢在墙角地头,就会连年生发。我最喜欢的是屋边一棵野生的木芙蓉,粉红色的花瓣像古典的美人脸,一朵接着一朵,从夏季一直开到秋天,最后凋落在少年的心扉里。父亲用一手血泡,把一片满是白茅青蒿的生土挖开,翻松,刨平;母亲就把从集市上捡来的甘蔗巅,种了下去。没几年,就长成了一片青纱帐,在时光里流出蜜来。
或许是从八岁始,我一直在家里承担的是伙夫的角色。就在这个老屋场,我总能把一个八口之家的伙食安排得妥妥帖帖。做饭时,总是先要把洋芋刮净剁碎,掺在米里,烧开后,再加入苞谷粉搅拌均匀,最后用抬锅片抬下三脚,文火煨烤,适时定向转动鼎罐。所谓定向,就是按照推磨的方向转动,避免人多手杂,转来转去,把饭煨煳了。做菜,我更有心得。炕上有腊肉和干豆腐时,尽量做到荤素搭配,“小炒发焖”是全家人的最爱,如果再加上一把本地黄豆,就会把人香蒙。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小小年纪,我就体会到每件事都需要操心。清早,我会到河边的出水洞挑清泉水,一口气把水缸挑满。有时候,饭做到一半,柴没了,我会急匆匆来到屋后的杉木林里捡些杉木刺来救急。所以,我喜欢雷暴雨的夏天,可以在风停雨住后,去国道上捡拾行道树上落下的干枝;更喜欢落木萧萧的秋天,杉木林地上,火红一片,引火之物,俯拾皆是,正是一个少年伙夫的“理想国”。
为了让家人从山上回来有茶水喝,我会从屋边的茶树上一把把地捋下新鲜的粗茶叶和茶果,洗净后入锅,以山泉水熬制,最后盛入一个紫砂缸钵,红酽酽的茶饮便大功告成,以瓢畅饮,可犒劳三军。有时家里断了油盐米面,我就会到河街上的人家拆借,很少“打空枪”。最有趣的是借火种,挽一把稻草,把火石兜在草窝里,脚步匆匆地往回赶,一路上要紧捏着草把,以防稻草燃烧,火种滑落。一溜烟到了老屋里,将草把火石捧在胸前,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把火用吹火筒吹燃,再加一些干柴草,屋檐上就有生生不息的炊烟袅袅升起。
屋后的半山腰间,有一个山洞,口小腹阔,有钟乳石、石笋、石柱那些长得很慢的东西,也有石臼和熬硝台等一些旧物。我在洞外的感觉是一无所有,进得洞来,就成了这里的国王,一切都是我的,甚至可以像蝙蝠一样,摸黑走遍每一个角落。平日里爱在洞里玩耍,惹事了,可以到这里“避难”,大人是不会来洞中追逐叛逆的孩子的。洞中的天坑和阴河,在别人的眼里是恶魔,却恰恰是我最神秘的伙伴。
四
湘西人把屋场看得金贵,它似乎关系到一个家族的运程兴衰。不管是走了大运,还是走了霉运,都觉得跟屋场有莫大关系。在评价一个家庭的家风作派时,不爱归结在人的身上,总是习惯地概述为:“屋场作的”。因此,有钱人总爱把院子打上围墙,图个气派清闲;没有打围墙的邻里,常常为屋场的边界扯皮。
一座木屋,八口人,一锁一钥匙。我们把那枚崭新的钥匙放在楼板下的土灰里,把日子锁紧,又打开。钥匙晦暗了,新屋场变成了老屋场,土坡坎变成石堡坎,大哥的喉节和胡子也长了出來。
单家独存的逍遥时光,是短暂的,很快就来了一家又一家邻居。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作为一队的生产队长,本来可以做“两块钱把牛脑壳包了的事”,但他对此很是不屑,尽量为他人行方便。在土地下户时,将生产队的牛栏五块钱卖给周家,开了一家照相馆;把生产队的晒谷坪卖给了杨五表叔,开了一家餐馆。岩玉表叔他们三兄弟,跟父亲是亲血表,几年后都从河街上搬迁到我家屋檐坎下,跟我们做了邻居。一个个新屋场开辟出来,三五年过去,一个新的村落就成形了,渐渐地和河街连成了一体。
记得,母亲时常问父亲,你也养了这么多儿子,为什么不替他们多准备点屋场?父亲说,一个人学叫花子烤火,什么都往自己身下刨,要不得。
父亲是个爱闹热、爱逞能的人。但凡有兄弟分家、婆媳不和,乡邻都爱请父亲来当中人。父亲不推杯,不偏心,一经划墨,人人依从,自是皆大欢喜,避免了无数纷争。
每年打糍粑的时候,也是我家老屋场上最闹热的时候,不管家里有无劳力,父亲都会将“新村”里的人户集中在这里共襄盛事。前一天,父亲就把青岩打制的粑粑槽和檀香木做成的粑粑锤泡好洗净;母亲则负责清洗方桌、门板、甑子和灶锅,泡发糯米、高粱,备好黄蜡清油。第二天清早,母亲就钉在灶屋里,大炉大火,把甑子饭蒸得香喷喷的。父亲带着大哥和精壮的汉子们,捉对轮流厮杀,使劲地捶打着软糯的糍粑,“嗨着”“嗨着”的号音在梁上萦绕。大姑娘和小媳妇们在桌上忙着出粑粑,冒着热气的粑粑坨坨像灯泡一样,大小均匀;最欢实的是家家户户的孩子们,在案板上蹦跶着、欢呼着,把糍粑压扁压圆,也把土家人的年味压得实实在在,浓郁无比。暮色降临,家家户户将糍粑五个叠成一摞,一簸箕一簸箕盘回家。
“客赴旺家门。”看我们家年年打糍粑热闹,五中的老师和林业站的职工主动找到老屋场来,相邀来年一起打糍粑。父亲欣然答应,在一个小小的粑粑槽里,你一捶,我一捶,打出了其乐融融的邻里关系。就此而言,土家人打糍粑的社会意义,丝毫不输于糍粑作为美食的意义。
五
我家老屋场上的这棵桂花树,让人稀罕,被黄狗看得很紧。黄狗老去,桂花树渐渐地有了一树成林的趋势。
红岩溪是区政府所在地,我家河对面就是学堂,从起床铃到熄灯铃的打法,连公公都很清楚。也许有了桂花树,老屋场迎来了一波波借读的莘莘学子。田家沟的刚刚幺和塔泥湖畲竹坪的小秦在我家寄读高中,我姨老表肖泽泮寄读初中,二舅舅家的三个老表秀云、秀珍、秀凤在我家寄读小学。虽说是睡的睡天楼,打的打地铺,却能和睦相处,与家人无二。
除了老表叔侄,小秦和我家无亲无故,父亲收留他别有缘由。小秦因家境原因,单亲之家无力供养他继续上高中,他却不愿放弃学业,幸而遇到了父亲。小秦是在塔泥湖汝池河边长大的孩子,有一手撮鱼的绝技。来上学,他就只带着一个鱼篓来,下到红河里,只要两个时辰,就能从河滩上撮来一满盆鲜鱼,大多是巴岩鱼、哈宝鱼和小杂鱼。晚上,母亲帮他用锅焙好,第二天拿上街一卖,学杂费、生活费就全有了。当时红岩溪有铁厂、锅厂、向阳煤矿、木龙湾煤矿等一些工矿企业,小河鱼最是不愁销路。寒来暑往,两年过去,小秦就凭着一个鱼篓,读完了高中,考取了一个中专,从我家老屋场走向了山外。同在一个屋檐下,表妹秀珍、秀凤先后考上了州卫校、州农校,一跃出了农门。
我与红河,是生死之交。大约是我五岁的那年,我独自走上了红河上的一座便桥,刚刚发过春水的红河,汹涌而浑黄,三根圆檩搭成的桥面溅着水花。打小,我就体弱,父母和哥姐笑我是“洋螃蟹”,毫无疑问,我摇摇晃晃地掉下了便桥,浑浑噩噩地被河水淹没冲走了。当时,五中的晚餐铃大作,数十名师生来到河边的食堂吃饭,有两个人来不及脱衣,就跳入了激流,把我捞了起来。几分钟时间,我竟然没有呛到一口水,连脚上的马口靴都没有被水冲掉。一捞上岸,我就能开口说话,哭喊着要回家,要找爹妈。据救我的两个恩人说,硬是缘法好,我的头发长,一撮黄毛漂在水面,才没有耽误救援的时间。
自从“落水”以后,我病弱的身体就开挂似的好起来,自然也成了河中老到的玩水人。十岁那年,我就在便桥下方的沙滩上抓到了一只鳖,有面盆大小,用个“巨”字形容也不为过。在回家路上,我把它卖给了过路的外地人,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财不露白,我把这笔“巨资”藏到了木楼上的梁柱里,从此梁木红布上镶嵌的镍币,在我的眼中失去了光泽。到底是小孩子,不到两年,我的私房钱就像裤裆里夹猪油——阴消了。究其原因,无非是被哥哥骗了买鞭炮,被母亲借了称籽籽盐,给姐姐买了花胶圈,看父亲烟瘾发了,给他买纸烟救急了。
突然有些怀念那只被我贩到远方的红河巨鳖。当我第一次落水的时候,莫非是它在渡我。当我在天楼的梁柱上“存款”和“取款”时,无须借用木梯,一次次从光滑的板壁上攀爬,从未失手,是否有它在护我周全?十五岁时,我提着家传的那口楠木箱,从老屋场走入了一所师范学校,是否是它给我输送了文字功力?念此猜定,它一定是红河之灵。
相反,大哥读书不甚用功,第一次考高中,备取生第六名;第二年,公公去打溪学校给老师们煮饭,挣钱帮他复读。临考前,大哥晚自习还逃学,偷偷到向阳煤矿去赶电影,结果不言而喻,刷牛屁股的命。大哥到底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十七岁的那年春天,他偷偷地拿了家里卖猪的五十多元钱,搭车去了远方。一个星期之后,正当父母焦急得过不得日子的时候,他老人家转回来了,钱已花光,抱回了一台“梅花”牌收音机。
大哥把天线架到了房梁上,就是我藏钱的那个“猫眼”旁边。他不让我们动他的“宝贝”。他总能适时调频调幅,准时收听《小喇叭》和《每日一歌》文艺节目。那台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有一个黄牛皮制成的套子,应该算得上精美。它,在大哥的青春时光里,应该是一个黑匣子般的存在。父亲倒是常常骂大哥,说他像屋后树上茧房里的肉虫子,没多大出息。
六
同行生嫉妒,在国道路边,上下二百米范围同时开了三个酒馆,为争夺客源,空气里流荡着呛人的竞争气息。
最先开业的是岩玉表叔和矮子表婶娘她家。她家也是从河街上搬迁而来,紧挨着我家屋场的下方。矮子表婶娘是城郊来的手艺人,靠打棕绳在红岩溪河街上打开了市场。她个头矮小,脸颊上有一个明亮的酒窝。她纺动转轮的手很是麻利,一张嘴也是能唱能说,比刀子还快,几招几式就把相貌堂堂的岩玉表叔拿捏住了。到底是做生意出身,她见国道上车多人稠,就开起了“湘鄂情酒家”。因为是第一家个体私营酒店,远比国营旅社体制灵活,国家允许公平竞争,生意不火都不行了。每天都会有湘P、鄂Q的车辆在大门口停上一长溜。矮子表婶娘负责喊客,整天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跟南来北往的司机打情骂俏;岩玉表叔当炉炒菜,从不管其他事,闭着眼睛喝酒吃肉。说实在的,当时的客运还没有放开,红岩溪人就爱找矮子表婶娘搭便车,她也是个热心人,等过境司机吃饱喝好,编一个亲密的关系,就把人顺风捎走了。当时,我每学期到师范上学去,都是矮子表婶娘帮着找的车,且还坐的是驾驶室。矮子表婶娘也是个爱数情表功的人,她不会把一碗腊肉蒙在碗里,总是逢人就说:狗雀的,这个伢儿每次都有驾驶台坐,二回是坐小车的命。
市场是一只灵敏的兽。第二年,杨五表叔家的“宏达酒家”又开业。杨五表叔是个嘴巴笨,眼睛却很管事的人。他和过往的司机不熟,就重点做当地政府机关的生意,第一个学会了用“签单”的方式,代替用现金结账;另外,他另辟蹊径,在野味食材和特色菜上下功夫。很快就拿下了一定的市场份额。
真正的危机,是来自兰家湾的“火宫殿”开业,既有餐饮,又有住宿,位置刚好选在“湘鄂情”和“宏达”之间——上下之间,百米左右。不能说谁动了谁的蛋糕,食客们的嘴是刁的,有了更多的选择后,“宾主关系”就会发生变动。客源之争、价格之争就再所难免,三家饭店之间,此消彼长,“火官殿”因为有专业的厨师,生意明显胜出。矮子表婶娘家的酒馆,有时一天也招不来一波客,脸拉得老长,就像有人借了她的米,还的是糠似的。三家酒店之间渐渐没了热乎劲,行同陌路。最后,矮子表婶娘一咬牙,拉了一个帮厨队,承包百里方圆的红白喜事,生意一时忙不过来,真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哥和大嫂也在幫厨队,每年帮厨挣下的银子要比种阳春高出一截。不过,大哥不是省油的灯,他对矮子表婶娘的“抽水”行为,颇有微词。
父亲认为,几家开酒店的真正的大赢家是杨五表叔,他是火烧牛屎——阴着燃。一个世代农民之家,家里的四个儿女读书皆不成器,他通过开店这个平台关系,让孩子们全部吃上了“公家饭”。红岩溪人都说杨家新迁的屋场好,是“金龟”地。
应是春夏之交时节,天色阴晴不定,峡谷的天空之上有几点玄鸟。二○九国道上的行道树开花了,是紫红色的苦楝,有几分绚烂,也有几分苦涩,恰似懵懵懂懂的青春。一个面容憔悴、脚步蹒跚的女孩从红岩车站沿着公路流荡。大概是无亲无故,小镇几乎没人留意这个“不速之客”。杨五表叔是退伍兵,也是热心肠,他主动收留了这个小女孩。一纸电报飞了出去。隔日,一辆黑色的小车就停到了“宏达酒家”的门口,把小女孩接走了。原来,这个女孩是一家国营烟厂厂长的千金,因为在青春叛逆期,和家人拌了嘴,就离家出走了,一直流浪到红岩溪,才被杨五表叔收留。小女孩的父母为了感谢杨五表叔,带了一万元现金作酬劳。一万元,开店几年也挣不了这么多,杨五表叔却没有动心,只是认下了“流浪女”作女儿。第二年,杨五表叔的二儿子就被招录,成为了一名国有企业的职工。所以想想,杨五表叔能把四个孩子都送出去,可以说是屋场好,也正好应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那句老话。
七
峨眉豆的藤蔓袅娜地爬上门前的那棵桃树,结出了一串串白色的豆荚。桃树的果子已经长大,一个个在太阳下红了脸颊。这天,正是周末,我给学生放了学,回到家里准备晚餐,就在桃树上搭了一个短梯,挎着一个篮子上树摘峨眉豆。正在这时,阶沿上的黄狗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随后,它一改昔日狺狺狂吠之态,尾巴摇得像一把蒲扇似的。一会儿,从屋檐坎下来了一个姑娘,穿着一件绿色的上衣,辫子又粗又黑,脸蛋红扑扑的,很是俊俏。她操着恩施的口音,问起了大哥的名字。哦,她是来和大哥相亲的。家里刚好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忙着下树,给她搬板凳坐,烧开水喝。她叫李抗,是咸丰的女子,大大方方的一个人。她也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主动帮我择菜、烧火。当她看到屋边的那棵桂花树时,眼里露出了欢喜,轻声说了一声,这地方好住。大米饭香了,“小炒发焖”也出锅了,父亲和大哥他们也回家了。一个咸丰女子很自然地融入了这个大家庭,成了我的大嫂,像桂花树一样,把根扎进了这老屋场,为家族生儿育女。
分家后,大哥大嫂他们住在了老屋的南半截,一打开侧门,就能看见高大的桂花树。守着这棵树,大嫂年年都能做出桂花茶,送乡邻们品尝。
老屋的公路坎下,是区林业站。历任的站长都和父亲交好,他们在路上执法,拦截了偷运的木材,总是把上下木材的活路交给大哥,不要发票,不要上税,一概现钱,大哥最是喜欢。
林业站的站长姓梁,他对我家的那棵桂花树很是上心,多次提出要买下它,卖到城里去,可以挣大钱。当站长把价格提到五万元的时候,大哥挺动心的,无奈老父亲不答应,他认定这是一棵风水树,给多少钱也不能卖。直到侄儿侄女都长大成人了,大哥也没能把树卖出去。
父亲在七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撒手人寰。说来也奇,第二年秋天,桂树开花时,花色一改过去的金黄,花瓣里渗出血色来。几年过去,老母亲奇异地发现,老屋场的这棵金桂完全变异了,成了一棵丹桂。
父亲不在,大哥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几个买家又到老屋场来看树,和大哥价钱都讲好了,无奈桂花树太高太大,不仅需要大型的起重机,还要把老屋拆掉,才能把它挖走。大哥和幺兄弟都已新修了小洋楼,我和大兄弟早已在县上工作安家,老木屋分在母亲的名下,年节时作为一大家子的聚会之所。要拆老屋,母亲自然舍不得,毕竟是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了,有太多的不舍,何况父亲的遗像还挂在神龛下。大哥只好再等下去……
不想,这棵生机勃勃的桂花树竟然突然死掉了。
八
回到老家,看到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桂花树的事让她有些神伤,甚至有些惶恐,生怕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其实,母亲的担心是有些道理的。我又到桂花树边看了看现场,这棵树长得实在是太大,树蔸有近十个平米,七八个分枝,每枝都有一抱多大。整棵树死得很彻底,几乎没有一片绿叶。我看见桂树旁边,隔沟有一个新建的厕所,屋顶是新盖的琉璃瓦,很是讲究。只是飞檐处,被锯子锯掉了一部分,像狗牙齿咬了一般参差不齐。
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我,想必是桂花树长得旺相,枝桠遮住矮子表婶娘家厕所的窗孔,影响了其采光。矮子表婶娘没和大哥商量,就请人将桂花树斫去了几枝。大哥回来后,一时火起,就用锯子锯掉了厕所上新盖的飞檐。
哦——还是桂花树自己做错了,自己长得太过茂盛了。我长叹一声,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不由想起了欧阳修的《秋声赋》,突然明白了“物过盛而当杀”的道理。吃过晚饭,我和母亲谈起了一件往事。当时是住在河街上,当然是父亲在时。母亲养了一窝芦花鸡。接连几天,都有鸡丢失。母亲留意观察起来,从邻居家的地楼板下发现了芦花鸡毛,一时怒不可遏。邻里之战,一触即发。是父亲劝住了母亲,他备好了一撮瓢鸡蛋,到邻居家去交好。结果再也没有丢一颗针,还是那个表婆婆做义务工,一直把我照看大的。母亲见我往事重提,自然也是心有所悟。
为了化解母亲心中的块垒,我陪着她在屋后转了转,果然是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只见昔日留下的那些白檀、乌柏、冬青等一些野生树,都已长成了合抱之木,郁郁青青长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禁林。其中有好几棵树,都可堪担任风水树。“物过盛而当杀”的道理,本想和母亲说一说,想想又放弃了。
年近花甲的大哥,一直想在县城里买一套学区房,目前在浙江宁波打工。我建议母亲和大嫂,先不要和他说桂花树的事情,因为他从事的工作是机械操作,用大铁杵拧螺丝,丝毫分心不得。至于桂花树的后事,要等大哥腊月回来,趁早把它的高枝稳妥地砍伐了,以免砸伤两侧的房屋。母亲一一允下,一改脸上的愁容,说要把那几棵硕大的树蔸送给邻居们,三十晚上正好做年火蔸,来年家家户户养大肥猪。
回城前,我专程看望了岩玉表叔和矮子表婶娘。岩玉表叔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红通通的,依然是一副闭着眼睛喝酒吃肉的模样;矮子表婶娘没有太多的老相,只是脸上的酒窝已不再明亮,说话时常常咬着牙齿。寒暄之下,两老面露惶惶和戚戚之色,我只字不言桂花树的事。打开话匣子后,才知道,他们的两个儿子都离婚了,过年也很少回家;儿媳妇也像打脱牛鼻绳似的,放敞了。幸好家里还留着一个孙儿,陪着两老过日子,心里也有個盼头。矮子表婶娘虽然上了些年纪,手脚依然麻利。临行前,我将一包桂花茶送给矮子表婶娘,她手指有些哆嗦,接过在鼻下嗅了一下,转身进了里屋。
矮子表婶娘带着笑脸,送我出来。走出好远,我隐约听到了熟悉的感叹声:狗雀的,人还是要读书……
河对岸,父亲的墓对着“尖山”。回首故乡,老屋同白发相守,红河与青山媚好。唯愿每一人,每一棵树,都能找到自己的宜居之地。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