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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飞翔

2023-11-24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鸽子鸭子村庄

周荣池

我常常觉得鸡鸭鹅是村庄里的鸟儿。它们只是被眼前的生活所围困,就像死守的人们失去远走高飞的梦想。哪天有个孩子考学或者当兵走了,人们也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人们总是有一种认命的态度。这种认命多数又是有些脚踏实地的。如果村庄和土地消失了,很多事实都会消失。至于天空,如果没有土地,就只能更加地空洞。

人们的口头也非常实际,把羽族统称为鸡鹅鸭鸟。遥不可及的天空和村庄似乎没有关系,如果能成为锅里的一口汤倒才是令人满意的。此外,没有人关注飞翔。

母亲有一只黄土壶,外观的云纹非常精致。她在里面点了些碎草,像鸡窝一样堆着捡回来的蛋。雏鸡是自家的母鸡孵的。母鸡一旦“靡”了,大概就是母爱泛滥起来了。父亲就把蛋放在窩里任它去孵。也有人家不愿意这么麻烦,就把“靡”的鸡塞进冷水逼醒,并用一根鸡毛穿过它的鼻息,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的方法。孵鸡要二十一天的时间。这一点父亲很有些经验。他过几日就把蛋拿到灯光下照。他能判断出能不能出小鸡。有些不能出壳的蛋被称为“坏蛋”。他也不舍得扔,壳里面有了成形的“鸡喜子”,用韭菜炒着吃,要放大量的胡椒粉才能掩盖那种肉身怪异的气息。他的这种吃法是从一位上河的舅舅那学来的。这位舅舅有一条很大的船,在里下河平原的河流里四处游荡,寻找一些属于他的生机。他是贩蛋的——把各家散落的鸭蛋收回来卖给炕房。(我后来去徐州的丈人家,苏北人说“嬎蛋”音同“贩蛋”,是鸡鸭下蛋的意思,这让我想起这位表情古怪的舅舅。)他在炕房的日子比在家还多。他的船到乡里炕房的时候,就央人带信给父亲去喝酒。父亲不喜欢他船上的味道。人们总是嫌弃船上的人吃喝拉撒都在河里。但他烧的“鸡喜子”好吃,我有一次吃了小半碗,肚子里仿佛能听到鸡叫。这位舅舅也把炕房里的雏禽贩卖到各个村落里。父亲说他过的是鸡鸭鹅屁股里的日子。又说他这个“瞎子”是精明的——他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又把东西凑在眼前去看,所以人们就叫他瞎子。他也从来不生气,心里敞亮得很,腰包里也是鼓鼓的。

父亲关于侍弄鸡鸭鹅的本事好多是从他那学来的。每次要请教的时候,父亲总是挤着笑容说:“你看我们子舅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位舅舅确实有点本事,雏鸭经他手一捏,又凑到眼镜下,闻了闻那淡淡的腥味,就能辨别出公母来。他的船在平原上的河水里来来去去,也像是一只漂泊的鸭子。他的漂泊给了沿途的村庄很多生机,所以人们都盼望着他的船常来。

母亲黄土壶里的鸡蛋是不卖给他的。村庄里也有专门来收蛋的人。他们抓着蛋看一下,只要是“顶磅”的就不称,按个数给钱。十枚鸡蛋一斤就是顶磅。其实也并不十分计较,大多都是毛估估。这笔收入非常重要。“鸡生大蛋”这个词是春节之前就写在春联上的祷祝。而对养鸭的父亲来说,“鸭上满栏”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养了一群粗鲁的鸭子。为了教育我以后不要成为“鸭司令”,他把手上的“舞把”塞在我的手里命我去放鸭。这是一件非常寂寞又常令人暴躁的事情。那些被称为“鸭溜子”的畜生们,在河水里还算是老实的,一旦登陆进了秧田简直就像到了天堂一样欢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我只能坐着听它们若隐若现的啾鸣,才能大概确定它们的位置。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要赶鸭子上来,那是天底下最揪心和落魄的事情!你明明听着那些声音在稻田响起,可当人到达的时候,它们却突然没有了影子。站在稻田中央,我就像是稻草人一样尴尬。等着再循声而去,它们早又转向另一个方向。秧田里的泥水松软胶黏,脚就像被咬住一样行走艰难。拼命地吆喝着一群活物到了田边,似乎身后又还有零星的叫声。转身再去寻找,前面的又炸开来。父亲说鸭群散了叫“炸了”。他和这些生灵斗了一辈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等把掉队的残兵败将找回来,我用竹篙狠狠地抽打它们,可只是激起一点愤怒而无奈的水花。

最为可恨的是,一身狼狈的我像掉队的鸭子一样赤脚奔跑,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对岸父亲的呵斥。他的愤怒有时候是无端的,好像村庄没有了他扯着嗓子的叫骂,就没有其他内容可以关注一样。我倔强地站在河边不回去,就像与他周旋的鸭子。我也默默地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令人跳脚的烂泥地。但父亲是热爱他的鸭子的,不然他不会一辈子都和这些聒噪的牲畜周旋。鸭子长大了,他就背着手看看。那些莽撞的鸭子被他训练得很有些规矩,每天早出晚归在村庄的河流里觅食。他常常酒后在河岸边的草地里睡去,醒来了看看那些淘食或者休息的牲畜,脸上都是满意。

他后来又学会了用黄泥腌鸭蛋。这个很是受城里人欢迎。但他仍然很少去城里卖,他一贯觉得精明的人难打交道。人们就只好上门来问。他把自己的号码用油漆写在墙上,其他并不做任何的说明,也不会因为收入多寡而或喜或怨。这倒是很有些意思——也许是他和这些鸭子斗了一辈子,最后终于没有任何怨气。脾气好的那是鹅。鹅踱着步子在门口转悠。它们并不愿意去很远的地方。鸭子是要杂食的,鹅却有些认命地只愿意追逐朴素的青草,是个沉着而朴实的素食主义者。但村里人好像也并不怎么养鹅,难得听到一两声尖锐而骄傲的叫喊。它们还颇有些介怀陌生的人,会伸出嘴来表现出一点凶猛而狭隘的性情。

杀鹅在村子里是一件大事,之前全家要好好地合计一下,并且吆回要好的亲戚朋友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没有大事的,所以也并不会去杀鹅——它们也没有飞走。

天上自有鸟雀飞过,就像云彩一样来去,似与村庄并没有任何瓜葛。它们有时候落下来,找到几颗种子又或是休息片刻,也许仍然不会记得某个村庄。这种来去有点悲凉的意味——有些离开就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次三叔抓住一只“瓦灰”。这只鸽子大概是乏了,悬在半空往村庄来,一走神撞进了屋子里。三叔逮住它放进养雏鸡的笼子,一时非常得意。他当过兵受过集体的熏陶,一生总有一种退不去的自豪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上却有着明确的意思。这只鸽子从哪里来呢?只有它自己知道。现在它不再能信守承诺了,被圈禁在陌生的村庄里。我去看过几次,突然起了一种古怪的情绪——有些舍不得它又或者有点妒忌的意味,想悄悄地放了它。可不幸的是,我以为自己悄悄松动了一点那破落的门能救了它——我又不敢承担直接放走它的罪责。最终人们并没有放过它。它变成了一锅汤。他们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方法,把鸽子闷进水里致死。传说鸽子不能见血,它们的同类可以辨认血迹。我不知道这种慈悲有什么意义。大家都流着口水说,隔着窗户都能闻到香味。村庄似乎容忍不了什么好的事物被流于空洞——比如让它飞走——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安心的。

父亲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吃一年不过长一岁。”他是连野鸽子都不愿意吃的,认为“没肉”。人们对于禽鸟的判断是以肉多少计的,而父亲觉得肉有肥白才算是正经。他们不在乎什么飞翔或者好看的问题。所以没有人去赞美它们的叫声,甚至都不愿意叫它们的名字,只以“雀子”统称。人们认为这些大抵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就像生活里多余的情绪。这倒让鸟雀们自在起来。万物生长自有道理,有些无用本事也很要紧。我们小时候从书上学过做那种笨拙的“机关”去捉鸟,可费了一些粮食却总没有收获。父亲怒骂着我们浪费的口粮。他有些残暴地把米拌上农药撒在门口,把那些欢快的野鸽子毒死了一片。他把那些僵硬的尸体埋到地里,又冷漠地对我们说:“这些雀子性子野,养不‘家的。”家就是驯服的意思,家确实也驯服了人们。这是他们要的驯服,鸟雀们何尝要把村庄当家了呢?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而村庄某种程度上又是靠着自私、茕茕孑立而风雨不倒的。

村庄里也有人养鸽子。这是要有些闲情和手段的事。我的姨父就养了很多的鸽子。父亲总有些不以为然。姨父过去家里是地主——人们说这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所以他养的鸽子似乎也被人们所不屑。但那些鸽子并不知道这些,顾自无忧无虑地飞到天上去,好像要集体逃脱一样。但是看到夕阳疲惫落幕的时候,它们又飞回来落在屋脊上。它们的羽毛比瓦片的颜色鲜亮一点。那些瓦据说还是“地主”在的时候置的家业,已经苍老了。到夜色完全降临,它们就回到自己的格子里。那间屋子里的味道很不好,与鸟雀在天空飞翔的美感联系不起来。美到底是天上虚幻的事情。

外婆会把鸽子蛋带给我吃。那时候我瘦弱得像家境一样令人焦虑。她多一个鸡蛋也要走好远的路带给我。鸽子蛋像鹌鹑蛋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滋味。至于营养,对于紧缺的身体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的事情。鹌鹑蛋平时也吃不到,它只会出现在酒席的杂烩碗里。农人们对肥厚的肉皮更感兴趣,零星的几枚鹌鹑蛋都给孩子。我总觉得鹌鹑蛋是一种含有悲情的食物。集市上有人去兜售鹌鹑。它们被装在一个破旧的篮子里瑟瑟发抖。这些鹌鹑买回去都是剥了皮毛吃肉的。它们的内心敏感而卑怯,受了惊之后便不能下蛋。人们又嫌弃它的瘦弱,固执地觉得不如野鸟的味道。事实上这只是人们囊中羞涩的辩词。人们和鹌鹑一样也内心卑怯。

村头通往城市的大路边有人养鹌鹑。那个人家是处单头厍子。鹌鹑是受不得烟火人间的热闹的。村庄也嫌弃那种工厂一样养殖所带来的坏味。所以它们只能孤零零地远离村庄。这处屋舍就像村庄老旧的衣服上一块扎眼的补丁。但几十年过去了一直还在,人们也就原谅了这种隔膜。屋子里主人的古怪性情也被理解了。我少时外出求学总要经过这处房子,心里总想着去看看那些瑟瑟发抖的禽鸟。汽车并不理会我的杂念,总是果断地奔驰而去。后来我有机会回乡工作,竟然安排我去动员这一户搬迁。新的乡村建设对这一块补丁忍无可忍。而我却有些浪漫主义地认为这户人家已经有了独特的意境。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我知道人们不会理解我的天真。但我带着一种微妙的情绪和那性格古怪的主人谈话,我也听得出他的恋恋不舍。那些鹌鹑在笼子中啾鸣。主人说平素生人都见不得的,若是要搬迁它们就要全部被淘汰。一种禽鸟无路可走竟然比人无家可归还要悲情。最后我说服大家保留它们的立锥之地。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失去家园更悲情。

后来那处房舍依旧安放在由来已久的光阴里。每次经过时我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非常深情的决定。回到村庄我总是有这种留恋的情绪,害怕古旧无用的屋舍慢慢地消失,就像那些野鸟飞过虚空难以觅得身影。

土地上原来有很多野意的叫声,总是遥远得有点虚无,但又是那么确切与分明。野鸡的叫声像顽固的方言般古怪,这是无从改变的遗传。不知道它们究竟躲在哪里——那平坦的田野分明就是空无一物的。过去平原上有打猎的人来。他们扛着土制的火枪,人们对朝下的枪口敬而远之。他们也不与人说话,只竖着耳朵寻找那些野外的声响。突然间田野里起了一声残忍的巨响,随即又像消散的硝烟一样安静下来。同行的猎人发现了野鸡的尸体,默默地捡起放进开枪者身后的篓子里。那种竹制的篓子里是滴着血的,有些血沾在竹片上,有些滴到了泥土上,这些都没有人去关注。村里人会和猎人要一两根漂亮的大翅,插在家里的烧香的大柜上。许多年后,羽毛上沾了尘灰,色彩却依旧夺目。

听父亲讲野鸡总是在坟头的,这让人有些莫名的惧怕。不知道它们吃的种子是不是和坟地有什么古怪的关联。人们好像只是任由它在野地里鸣叫,很少去主动干扰它们,尽管听说它也是一口好汤。“春不捡鸡,冬不捡兔”,即便是轻而易举地碰见死了的野鸡,也一律无人问津的。人们害怕把不安带进村子里让家禽遭殃。对于意外的收获,村庄一直是很警惕的。野鸡对于日常来说还有一种非常怪异的隐喻,是日常所不能容忍的。“不怕坟头野鸡叫,就怕屋后蛤蟆跳”就是其中一种土气的理论。坟头的号哭是死去的旧事,屋后面的蛤蟆是活人的念头。人们对于外情是忌惮的,这倒是一种非常迷人的规矩。

喜鹊在村庄里是受欢迎的。黑白相间的它们被附着了美好的情绪。只要喜鹊登上枝头,人们就会念叨有好事来了。这是村庄的一种势利。一种同样是喜鹊的鸟,因为灰土色的羽毛而不被待见。人们叫它“三蛮子”。大概人们觉得它的口音也是不佳的。村里人对外来者也有这种狭隘。因为口音不好——实只是和自己口音不一样——南边人被叫作蛮子,北地来的叫作侉子。人们觉得自己的村庄就是中心。三蛮子也很怪异。它只要叫起来,母亲就会阴着脸说:“又有蛇来了。”蛇神出鬼没地到来,和猫狗争执起来,三蛮子就在树梢拼命地叫。不知道它是助威还是看笑话。它还有一种劣迹,就是喜欢偷食晒在门口的咸肉。有些人家用旧的渔网罩起来防备它。其实我们有时候也偷偷地用刀割肉,用树枝挑着烤了吃。邻居们知道我们的这些诡计,笑话穷人家孩子的顽劣。奶奶总是不以为然地说:“是三蛮子偷的,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们那时候活得不如一只鸟。

麻雀也是不省心的家伙。它们就像檐口边无数的省略号般多余。它们看起来和日常很友好,总是在眼睛边跳动,像亲朋一样熟络。它们细小的肚里却诡计多端,一阵阵地往返于庄稼地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公认的危害。等到它们洗白了身份成为被保护的动物,人们依旧对其保持着警惕。下秧的时候会有一件很无聊的事情——看鸟。那时候学校逢了耕种收割的时候就放忙假,因为先生们也要务农的。浸过的种子有了鲜嫩的芽头,撒在水田的垄子上育秧。那几日麻雀们一阵阵地赶来。生产队里安排每户轮流去看鸟。发给一具铜锣,一遍遍地在田边敲响。后来各家自扫门前雪,孩子们就被安排到田边敲盆,就像插在田垄间分界的树桩一样孤独。看鸟,说起来是一件很轻省的事情,但有着无比的寂寞。那些敲打声此起彼伏响彻田野,没有吓唬到鸟雀的飞翔,却让童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杂音。

也有人家扎了稻草人在地头站着。那种草人头上还戴了一顶破旧的草帽,目无表情的矗立显得异常古怪。鸟雀远远地看了先是有些恐惧,久了之后竟然飞过来站在草人肩膀上休憩。秋后麦子播撒到地里,它们同样也去泥土缝隙里找——这不是挑衅,饥饿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鸟雀和人一样只能铤而走险。听说过去饥荒时,人们实在绝望了就去薅稻穗塞在嘴里,或者偷挖埋下去的蚕豆种子。这都是走投无路的事情,地上的人或者天上的鸟都会面对绝境。我在地里看鸟的时候,经常想这些古怪的问题。我见它们偷嘴吃饱了之后,列队站在电线上,像是逍遥法外的罪人。它们实也是村庄的居民,和人们一样多有无奈。它们的面孔也是一样的,就像平原上无数表情相像的人们。

有一个傍晚,我见过一只鹰落在电线上。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它和村庄里的鸟不一样,只是独行在自己的世界里,和这个村庄毫无牵连。它更不会像鸡鸭鹅那样落地成为实用,就靠独自的飞翔骄傲地活着。那一天我真的为了一只鸟掉下了眼泪。村庄里的生活太过艰难,我们都想着能够飞离这里,奔走已经是太缓慢的办法。我们是要逃亡一样离开村庄,离开早就已经烂熟于胸的事實。人们不懂得这种飞翔的意味,当然对这一只陌生的鸟也毫无兴趣。但它的来去让我心里升起了一种激动,好像我陡然长出了一对倔强的翅膀。

我一直看着它,直到天完全黑透。我在漫长的深夜里睡去后,还记得这只鸟与我并无瓜葛的飞翔。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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